“部主，属下们将这方圆五十里都搜遍了，实在没有能找到一点踪迹。”
“部主，断金峡那边又在催促了，再拖延下去，那一位……”下属欲言又止。
“断金峡……”洛明诚抱着胳膊，遥遥望着云雾缭绕之中的谷口。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请的大夫可到了？”
下属禀道：“已带来了，好容易哄着住了一宿，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洛明诚微微一哂：“哄他作甚，带上人，我们去断金峡——你们几个，留下做做样子罢，几个小崽子，抓回来当柴火烧么，叫他们找去，有的是热闹呢。”
众人一齐笑起来。
有人搀出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那人跟着行了许多的路，起初只是贪着诊金丰厚，慢慢的惊疑不定，待得见了众人，已吓得腿软。
洛明诚俯身看着他，笑道：“老人家贵庚啊？”
那大夫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怕，颤巍巍地道：“小老儿六十九啦。敢问这位小兄弟，我们这是去哪里？”
“断金峡。”
大夫听见这三个字，双腿一软，几乎跪倒，被旁边人一把拽起来。“大……大……大王饶命，小老儿只是个大夫，家徒四壁，也不曾得罪过谁……”
洛明诚摇了摇头，冲着适才回禀的下属道：“太麻烦了，你是对的——带走。”
众人不由分说，将大夫架起来，一齐上了马，随洛明诚向远处的山口驰去。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辆大车与众人擦肩而过，载着满满的干草，迤逦向相反的方向行去。不远处，鹅黄衫子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乌黑的大马，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扬鞭赶到前面去了。
“喂，大夫，你抖什么？我们是请你去治病的，又不会吃了你。”
大夫哭丧着脸，“断金峡荒无人烟，各位是哪座山寨的大王，还请放小老儿一条生路。”
洛明诚在前面回过头来，认真地道：“我们确是请你来看病的，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对你不利？”
“真的？”
“假的。”
大夫愣住半晌，放声大哭。
洛明诚纵声大笑，放马直跑下去。
断金峡确是荒无人烟，两边山崖夹着中间平坦的河谷，水急林密山险，盛夏水涨数丈，无尺寸之地存身，是以并无人家，连樵夫都不肯来。
怪石嶙峋的悬崖并不罕见，此间却有一样异处：每逢傍晚，夕阳之下远远望去，这一片寻常山石便泛起金光，似乎切断的金锭一般，由此世人唤为断金峡。但少有人知晓，这百丈悬崖之上，别有洞天。
在河边沙地上走了半顿饭的光景，转到山崖凹处，阴影里，赫然一道石级，从野树乱草中露出。
众人将马匹留在下面，夹着颤巍巍的大夫，拾阶而上。
行过两百余级，左右杂树都尽，只余乱草，骤然开阔起来，石梯到了尽头，面前便是竖直如削的石壁。
石壁上一根根钉入桩子，铺上木板，搭起丈余长的天梯，引着众人继续向上。
木板陈旧，走过去嘎吱作响，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悬空的一头还留着空洞，看着当年似乎是有扶手的，只是日久失修都已不存，连同台阶也都是空荡荡的。
山风从脚下吹上来，每一步都如踏在空处。往下看去，河水弯弯，巨石参差，都宛如掌中玩物。人心悚悚，直欲纵身跃下。
大夫早已吓得瘫软，连发抖都没了力气，闭着眼睛，被左右架着胳膊抬上来。
洛明诚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架势，一路默不作声，自顾走在前头。
百丈悬崖半腰，一角飞檐慢慢显现在众人面前。越过一道山门，前面已有人等在那里，远远地叫道：“马上有贵客到，你们怎么才上来？”
洛明诚笑着道：“两头寻人顾此失彼，却又不敢草率，万一误了主上的要事，便该死了。”
“罢了，在外头终究是不容易的。今日两位护法都在，说话留些神。跟我来。”
洛明诚恭恭敬敬称了一声“是”，敛容正色，亦步亦趋跟上去。
石壁微微凹陷进去，仿佛裂开一张大嘴，几座楼阁凭空嵌在里头，一多半尚悬在空中，回廊复道相连，冯虚御风宛如天上仙宫。
在山下望不见，通天之梯也只是险峻，众人到此处才暗自惊叹——离地数十丈，无尺寸之土，绝险之中，凌空架起宫室，竟不知如何修成。
道旁石壁上隐约刻着旧题“纯阳观”三个大字，字迹已被苍苔侵蚀，众人方才明白，这是一座荒废了的道观。难怪选在这里落脚，离着城池不远，隐秘又绝险，再合适也不过。
不用通禀，立时便召见。大殿之中，只玄武堂右护法越英在侧，见他进来，略一颔首，起身告退。
越英方才二十多岁年纪，上下合宜少年得志，为人却谦逊，对着他们这些人从来没有架子。洛明诚却不敢托大，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目送他走出去，才上前拜见堂主。
“人带来了？”薛谅并没有连番催促的急切，面带不悦之色，冷冷地问他。
洛明诚心里忐忑，越发恭谨，回禀道：“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位孙大夫，名头是最大的。属下不通医术，勉强打听了来，却不知是不是合用的人——大略这盛名总该有些道理。”
薛谅打量了下他带来的人。孙大夫立在门口，只拱了拱手，不做声。
到了此处，许是薛谅相貌并不凶恶，看着总比洛明诚阴晴不定来得和善些，抑或听见对方确是求医，又脱身不得索性看开了，这位名医反而镇定下来，只静静立在那里，眼睛不看着人，有些倨傲的样子，倒生出几分高人的风范。
薛谅并未责怪，只淡淡地道：“难为你。叫人带他上去看看罢——未必有什么用处。”朝外面一招手，便有人带了孙大夫出去。
洛明诚疑心是他来迟了心里不快，垂手侍立，并不敢多问。
熬了一顿饭的工夫，孙大夫回来，捻着胡子说道：“此女生来体弱，大约是受了什么惊吓，饮食不周，脉象便更弱些，并没有什么大碍。吃几服药，好生调养些时日，便能好转。”
洛明诚来时已大略知晓些内情，哪里又是这样简单的症候，肚子里暗骂庸医，绷着脸只做听不明白。
薛谅意兴阑珊，撩起眼皮看了大夫一眼，道：“开方子罢，煎了送去。”
孙大夫阅人无数，觉得有些不对，却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战战兢兢，只得依言写了个滋补的药方，恐有什么地方不妥，有意多写了几味贵重的补药，想着一时半会也配不齐全，便治不好，也是不打紧的。
意外的是，山上药材居然备得齐全，也不知是不是预先搬了一间生药铺过来，立时便煎去了。
拐带的和被拐带的两个对面大眼瞪小眼，心里一起打鼓。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回来复命：“药送过去，仍旧是不肯喝。”
薛谅摆了摆手，令人下去，对二人叹道：“已经两日了，滴水不肯沾唇，这人性子刚硬，又不好用强。”
洛明诚这才明白他在愁什么，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做出吃惊的神色，道：“这该如何是好，莫非竟要绝食不成？”
薛谅沉吟了片刻，“不如……你过去劝一劝看。”
洛明诚正色道：“属下确是与她联络过几次，但只是奉命行事，并没有半分交情，后来又……”他看了一眼孙大夫，便止住了不说。“属下不会说话，万一惹恼了她，却是适得其反。”
薛谅知道他想说什么，自己也觉得不妥，心中烦乱，一回头看见孙大夫仍杵在面前，皱眉道：“来——这人用不着了，送他下去。”
孙大夫没想到这么快便能脱身，喜形于色，再也端不住名医的架子，连连称谢。
“你也先下去歇息罢。”
“属下告退。”
交卸了这一趟差事，洛明诚走出大殿，卸下一块心病，又生出新的来。四下里看看，一时不知自己该歇在哪里。
欲待寻人问一声，抬头却看见不远处，高台之上，孙大夫被人搡着走到了栏杆前，手舞足蹈，嘴里嚷着什么。看见洛明诚出来，似乎看见了救星，大喊道：“大王——饶命——”
洛明诚仰面看着，片刻之后，这人便被人推下高台，从面前划过。伏在栏杆上探身去看，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密林之中，连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我能有什么办法？”洛明诚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待得安顿好，耽搁了这些时候，人说的贵客果然到了，遥遥看见薛谅亲自出迎，一路并肩说笑而来。
天色暗淡下来，山下已然入夜，崖上尚且留着夕阳余晖，只是离着甚远，看不清来人相貌。大殿上预备起筵席，天还没有黑已经点起了灯火，人来人往甚是忙碌。
“是哪一位堂主呢？”洛明诚张望了片刻，掩上窗子，换了一身黑衣，觑着左右无人悄悄闪出来，隐入暮色中。
远离人群，有一间极小的石室孤悬在外，离着大殿有些距离，三面都无路，只一条狭窄的栈道相通。也不知当初是打坐苦修的净室，还是道士的居所。
薛谅不想太多人知道，左右这样的绝境无路可逃，也不担心有外人，只差了一个守卫，远远地蹲在栈道上。
洛明诚暗中打量了片刻，用一块黑布蒙住面孔，趁着守卫不注意，轻轻一纵身翻过栏杆，险而又险吊在了栈道之下。
脚下便是五六十丈的深谷，只一双手抓着木梁，晃晃悠悠悬在空中。在平地想来甚是容易，真到此处不免战栗。
定了定神，听着头上没有异动，两只手一倒，沿着栈道底下，静悄悄荡过去。且喜头顶脚下俱被屋檐遮住视线，除非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刻意张望，绝不会有人看见。面前是深谷，身后是峭壁，神不知鬼不觉。
从栈道上下来，是一座小小的平台，屋门朝着山谷，被一把铁锁锁住。
洛明诚拔下头上簪子，撬了几下，极轻微的一声响，顿时开了。
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进屋。屋中没有点灯，昏黑之中徒有四壁，一个单薄的影子背对着门口，盘膝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洛明诚认得那身形，从袖子里抽出一柄匕首，走过去。那一瞬间，刀子突然顿住，转而抵在那身影的后背上。
他不曾见过这人的脸，好奇心毫无用处，却无端觉得，自己该看一看她的真容。从踏入这间屋子开始，一切都过于平静，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
“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些。”蒲团上的人回过头来，缓缓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