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门槛，阴森森的冷气扑面漫过来。上来的时候是深夜，也不许张望，此时方知斗室之外是何样天地。
虽然孤悬崖上，正殿并不比寻常道观差什么，一样的宽敞高大，被山风吹得透了，日光远隔在外，是多少人气也暖不热的。
“姑娘请在此稍候，我家主上马上便来。”带她来的人面子上还算恭敬，施了一礼，退在一边。
沈紫玉环顾四周，殿上收拾得干净，幔帐香案一切杂物都已移去，成为一个议事的厅堂，当中安放桌椅，只剩下后面神台，大约是拆解起来有些麻烦，姑且留下了。
神台正中仍旧立着丈余高的神像，头戴华阳巾，背后负剑，垂目望着她。长髯半已剥脱，黄衫斑驳暗淡看不出模样，一切狼狈都仿佛毫不相干，仍居高临下维持着超然物外的威压。泥胎比凡人脆弱，又比凡人执拗。
少女久久望着神像，庄重而虔诚，像一朵沾染了泥尘的柳絮，不能飞去，又摇摇欲坠。
“师妹也相信神灵么？”良久，薛谅从神台后面转过来，略一抬手，其余人都悄悄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二人单独相对。
“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又说——”沈紫玉望着神像，似乎有些出神，又像是喃喃自语，“——冥冥中自有天意。神明是何物，天意又是何意，不过自欺欺人罢了，许多年前我已明白了。”
薛谅笑了笑，“当年我也是见过你的，后来听师父说……兜兜转转，对面不相识，却不料竟是师妹。”
“我已不记得了。”
“毕竟过去那么久，你那时年幼，我也不过如小宁儿这般年纪，后来发生了多少事，思来令人唏嘘。”
沈紫玉冷冷道：“我确是兜兜转转躲躲藏藏。师兄如今只手翻云覆雨，看来已得了师叔的真传，一呼百应春风得意，有何唏嘘之有。”
“师妹这话，是在怪我了。”薛谅苦笑道，“谢家嫂子的事情实属意外，非我本意。若说十二年前，那时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师父要做什么，做弟子的只能听从。沈家那一夜……我后来方才知道。因为放走了谢家母子，我在院子里跪了三日。我知你怨愤，倒也不必迁怒于我。”
沈紫玉静静听完，抬眼看了看他，“好一个清白无辜的玄武堂主，便是我迁怒，你又如何？”
薛谅面上闪过一丝不悦，顿了顿，道：“我与你虽相见甚晚，但神交已久，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助你报仇，本是各取所需，但你借机杀我心腹断我臂膀，反复无常背信弃义，这一笔债是你欠下的。念在同门之谊，你杀的人我可以不计较，只要交出铁如意，这些都一笔勾销。不愿在这里，我会令人好生送你下山。若要治病，我会再替你请大夫来，山上清净，也适合将养。是走是留都由你，如何？”
“掌门令符并不在我手中，师兄问错人了。”
“师妹莫要诓我。当年只有师妹一人逃了出来。师父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铁如意不在师妹这里，却是不翼而飞了？”
沈紫玉默然不语。
“铁如意只是一件物什罢了，师父没有它，也照样做了十年掌门。此物既不能号令本门，又不能练成绝世神功——若真能练成如意剑法，你怎会至于今日——又何必为这无用之物受苦？”
沈紫玉仍旧沉默，半晌，方道：“我确未练成如意剑法。但这是我哥哥的遗物，沈家满门因此而死，非我所能处置。莫要白费力气，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薛谅也不恼，呵呵笑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与太子殿下反目出走，余家已然易主，容你不得，至于三弟——师父为此事大发雷霆，三弟被禁足数月。我知你与他有私情，他那样的性子，你究竟做了什么，教他恨你至此？如今，九重天到处访查你的踪迹，天下之大，只怕没有地方能容你养病。我有心帮你一把，师妹却连这么件外物都舍不得么？”
“我已时日无多，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也罢，”薛谅叹了口气，“既如此，也由你。有一位旧相识，我觉得你大概得见一见。”说着，朝门外做了个手势。
不多时，打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日光过于明亮，大约眼睛有些不大适应殿中的昏暗，这人一时未曾看见沈紫玉，只冲着薛谅施了一礼，沙哑着嗓子道：“二公子。”
薛谅含笑还礼：“山上简陋，不知还住得惯否？”
那人答道：“清风明月，人间奇景，有何简陋之有。”
说着话，那人转过身来，错开门口的光亮，露出半张略带病容的脸，目光炯炯盯着沈紫玉。
薛谅道：“请宇文堂主来，是有一位故人在此，堂主当是愿意一见的。”
沈紫玉看清了来人，脸色刷地变了。
宇文焕未曾拿折扇，习惯性捻着右手拇指，目光转过来。
“这位姑娘是？”面前这少女形容憔悴，倔强又无礼地盯着他，相貌是他全然陌生的，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堂主未曾见过她的真面目，不妨再好好想想，两年前……”
没有帷帽遮挡，沈紫玉直直迎上宇文焕的目光。刑堂之主执掌杀罚多年，不动如山如斧钺之利，视人命如微尘，自然带着阴森寒意。
“白狐？”宇文焕终于记起了雨幕中一剑单挑天罗地网的少女身形，面色也为之一变。
“堂主好眼力。”薛谅抚掌大笑。
沈紫玉冷冷道：“宇文堂主，别来无恙。”
“你还活着？”
“托堂主的福。”
薛谅道：“堂主大意了，三弟都安然脱身，她怎么会死。”
不知想起了什么，宇文焕神色黯淡了极短的一瞬，没有说话。
“我们都大意了，只知她是白狐，要跟九重天过不去，却不知——你我面前这位弱女子，是当年沈家的遗孤，余家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是师父新收的关门弟子。余家认下这个假女儿，三弟包庇她，连师父都被她骗过去。”
宇文焕面色数变，又上下打量沈紫玉，似是不敢相信。沈紫玉转过脸去，微露怒容。
薛谅注视着二人的神色，洋洋之意溢于言表。“终是侥幸，没再让她逃了，堂主当年之恨，可以到此为止了。此次请堂主过来，是有件事情要求教。”
宇文焕定了定神，问道：“我只是个做脏活的粗人，求教不敢当，所为何事？”
“堂主掌刑罚近三十载，阅人无数，不知可曾遇见过固执顽抗不肯招认的硬骨头？”
宇文焕哼了一声，淡淡道：“能入得刑堂的，哪一个不是硬骨头，都是亡命之徒，怎会有无胆鼠辈。”
“最后都怎样了？”
“扛得了一时，没有人能熬得过七日。”
“若是罪人自知绝无生路，水米不进，一心求死，该当如何？”
“绝食？记得也有那么三四个不知趣的，刑堂什么法子没有，怎会容他绝食。一入刑堂，求生固不可得，求死也不能。”宇文焕有意无意瞥了沈紫玉一眼，“男子便罢了，若是女子，能忍得久些，但那场面，却是……不大好看。我曾审过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尚是处子之身，年幼不知事，倔强得很。我等都是男子，总得避些嫌疑，无人敢单独审她，只好当众用刑。大庭广众之下不着寸缕，啧啧……不提也罢。最后主上怜她年纪小又为人所惑，留了她性命，当夜便羞愤自尽了。”
薛谅赞道：“还是堂主有手段，若是换了我，便一筹莫展。”
沈紫玉面色惨白，身子晃了一下，似乎要晕过去。
薛谅负手在殿中踱了一圈，道：“师妹如此叫我十分为难。师父那里，我还是要交代的，本已担着极大的干系。但你我本是同门，我不愿做得太难看，哪怕时日无多，我也望你能体面度过余生。”
沈紫玉深深呼出一口气，片刻之后，开口道：“铁如意不是我从沈家拿出来的。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给余家带来祸患，杜方害死了他。纵然我有心拿它换一条生路，却也没有面目再回苏州。”
薛谅讶道：“此物在余蘅手上？”
沈紫玉不答，过了一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我想见杜方一面。”
薛谅巴不得她这一句话，笑道：“这还不容易。来人——”
有人应声而入。
“杜方呢，怎么这几日不见他了？他现在何处，可是下山了？”
那人答道：“公子不喜欢看见他，我已训斥过了，起初还总是过来，被我拦着，后来大约是不敢再请见，每日只四处晃，却是不肯走。公子若是还嫌他碍眼，我教他下山去。”
“看，这不是现成的——去，唤他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