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杜家,杜母把孩子交给杜仲,道:“我给叫了魂了,你摸摸,不热了吧?啧啧,你老娘活这把岁数,你们兄妹,你两兄弟的孩子,不都是我给带大的,临了倒叫你给看扁了。”
杜仲哀告:“娘啊,俺的亲娘,看在我这么久没回家的份上,您就让我安生两天成吗?瑶娘不懂事,您有大肚量,犯不着跟她计较。”
杜母嗔怪一声,问他:“这回能在家里住几天?”
“开春了,河里的冻冰都化了,道路顺畅,四方行商也出来走动了,正是客栈最忙的时候。我这趟回来,兴富他们可有得忙了。安顿好她们母女,明儿个就要回去了。”
杜母撇嘴:“你是俺儿子吗?俺看你是你媳妇生的吧?你可真孝顺哩!”
抱着吃饱喝足睡香香的闺女回了房,昏暗的屋子里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冷光。
“什么时候醒了,这么直楞看着俺干嘛?饿了吧,我去看看有没有剩饭给你端来。”
方转身身后便传来哭声,只得折回来:“这又怎么了?我可没招你啊!”
高瑶娘坐起身:“还找什么剩饭,剩泔水也不会给我留一口!明日你去太和县,必得带上我们娘俩,若不然,就等着回来给我们娘俩收尸吧!”
杜仲斥道:“晴天白日的,别老说些死啊活的,好好的日子……”
“什么好日子!自嫁进你们家哪有过一刻好日子了?”说着又嘤嘤哭起来:“我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了,难不成要叫他们再害死这一个不成?阿妹把孩子给我时,哭得肝肠都要断了,若不是这孩子不能叫人知道,她是绝不会舍给咱们的!我可是在她跟前立了誓的,便是我死了,也不能叫这孩子少一根头发。杜老二,你想想你两个儿子怎么没的,你真能安心留我们娘俩跟你这没天良的爹妈住在一个屋檐下?”
“咱们的儿子也是他们的亲孙,孩子没了爹娘也不好受,俺娘眼睛都要哭瞎了……”
“她瞎了吗?眼珠子好好在她眼眶子里呢!咱们的儿子都死了,你杜仲都要断子绝孙了!你爹娘可是有你这个好儿子还有个大孙子养老送终的,咱俩哪天死了,就是连个烧纸添坟的都没有!”
杜仲被她这接连的狠毒话扎红了眼。作为儿子,不敢言父母之过,可想到早夭的长子和未能出世的次子,再看曾经温软的妻子也成了这般动辄疯癫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怪怨父亲薄性,母亲刻薄。见瑶娘情绪激动,恐她犯病,忙收敛心神,不顾推拒上前扶她坐下,又替她抚背顺气。
“都过去这些年了,何苦还去想?娘我已交代了,会帮衬着你的。你也莫要一味跟她犟,她是长辈,一辈子就这么个脾气,这么大岁数还能承望她改了吗?左右一个屋檐下住着,说了不中你意的,别理会就是了。”
“过去?怎么过去?我这辈子都过不去!我挑明了跟你说,你别想一个人躲出去自在,要走,就把我们娘俩带着一起走!”
杜仲皱眉:“带着你们走?去太和城?这怎么成,俺和兴福都不在,你也走了,独把爹娘抛在家里,不像话!旁人见了怎么说呢!”
高瑶娘提口气又嘤嘤哭起来:“倘若那时候咱们在一块儿,又何至于流了满地的血都没人理会!年轻那会儿我就没跟你起过腻,到这岁数,你当俺是巴望着跟你待在一处呢?你想想那死了的两个孩子,你就不亏心吗?孩子不养在身边,又怎么会跟你亲近。再说你的爹妈你知道,我若是留在家里,伺候他俩老的都转不过来,哪里顾得上这小东西,回头再有个好歹,我可怎么交代……”
杜仲被她缠得没奈何,心中本就愧疚常年不能在家里照顾,又想到儿子在世时,每回回家儿子都躲着自己走,哪里知道什么父子亲近。看看懵懂睡着的小女儿,杜仲心里发酸,又心道村里人三天两头瞧这婆媳俩的热闹,分开了或许还清净些。沉吟半晌便点头应下了。
原来杜仲在百多里外的太和县城里,一家叫做仙客来的客栈帮厨多年,早前只在师父手底下干些脏活累活,后来师父年老不耐操劳,便慢慢让他掌勺,前两年师傅回乡养老,杜仲便成了后厨的第一人。
掌柜的依仗他,便有了几分体面。夫妇二人便是商议着求主家照顾,随意收拾出一间堆杂物的,也够安顿一家三口了。高瑶娘也能帮衬着,做些择菜洒扫的活计。
虽说没能提前跟掌柜的打招呼,可如今高瑶娘情急,也只好跟着去了再做打算。杜仲安她的心:“主家你也曾见过的,一家子都很是和善,又看我几分薄面。你既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去,就别再多想。”
又与她闲话杜郎中说的靖边王诸事,高瑶娘感慨:“老郎中平日里待人客客气气的,他娘子又是读过书的,不爱与我们这些乡下人闲话,还是头回听说他还有这么大的运道,识得大将军、王爷哩。”
说到给女儿起的名字,高瑶娘却道:“要我说,这名字取地极好。听说兵乱那会儿,出了好些个女将军,如今不也有个甚么‘红缨将军‘么。咱姑娘不敢指望她当个女将军,可也别跟我和她亲娘一样,性子懦不说,叫人欺负了连句狠话都说不出口。蛮横点也好,不会叫人轻易欺负了。”
杜仲无奈:“你还委屈上了,俺才是被你欺负得死死的哩!”
高瑶娘锤他一记,笑出声来。杜仲心知这是哄转回来了,又故意做出副忧愁模样。
“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你要真给养出个蛮丫头,哪家敢求娶呦!”
“嘻!这你就放宽心吧,凭她娘的模样,这孩子长大了也必是极俊的,你就准备好大棒,打那些偷偷摸到咱家们的臭小子吧!”说着又担心起来:“只是咱们可要把她给看牢了,别让她跟她娘一样,轻易叫人哄去了,到头来连那混账是谁都闹不清。”
杜仲不好多说,叉开话题引她开心:“好好好,咱姑娘就叫‘杜蛮’了。说不得真养出个女将军,光宗耀祖,再给你挣个老太君回来。”
高瑶娘“噗嗤”笑出声来。
晚饭时杜仲将思量良久的话对他爹说:“主家生意越发好了,前头才添个跑堂的,又打算给厨下添个洒扫洗抹的婆子,许了半贯的月钱哩!“
杜老爹自顾喝酒,并不理会。
杜仲打量他爹的面色,又道:“儿子想着,主家许的工钱不低了,如今田里没活计,在家里也是闲着,不如让你儿媳妇去挣这份工钱,不指望这点银钱养家糊口,给您老打酒总是够的,我跟兴富爷俩也好有个照顾。“
杜老爹滋溜了两盏酒才慢慢道:“我给你记着工钱呢,交我手里可不许少了。”
这就是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