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马车左侧的木栏上,左手支着一柄大大的油纸伞。雨水落在伞面,又顺着伞尖滴在地上。。
我阿爹坐在马车前面,披着蓑衣,带顶箬笠。然而箬笠与蓑衣的颜色却明显不搭。下面的蓑衣因用了多年的缘故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却簇新。
雨下得很大,直直从天上倾落下来,像是不断的线,很快在草地的低洼处汇聚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水坑。
雨水打在阿爹的身上,又顺着蓑草的纹路很快流下去。我看见阿爹的袖角上的衣服都湿了大半。
除了我与阿爹,天地之间再没了别人。
四周像是起了水雾,苍茫无比,天地交接处,是一片看不清的鸦色。
我越看越觉心里堵得慌,索性不看了。
待到回家后,雨还是不停。阿娘为我熬了清粥,我勉强吃了一碗。
今日天黑得快。约摸未到酉时的光景天便已黑蒙蒙的。四哥和闻曳他们还未曾回来,大哥二哥估计会继续留在乌玛家过夜。
我独个儿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有些茫然。
屋里光线弱得很。阿爹怕我害怕,便点了一盏豆形灯悄悄燃着。我侧了侧身子,睁着一双大眼望着那灯,然而目光却渐渐放空。灯火有些摇晃。
脚心冰的发凉。我只好裹在被窝里,使劲儿搓搓自己的脚丫。神奇的是,我额头却还发着热。闭上眼睛,又觉得太阳穴那里突突地疼。
病来如山倒。我忽想起阿爹说过的这句话。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忽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活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翻了个个儿,便沉沉地睡了。
或许再睡上一觉,我的病便会好了罢?
然而这一觉睡的实在太沉,太昏。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雨势总算稍小了些。
忽听得一阵嘈杂的声音,我被吵醒了。
有人在敲门。
我裹在被子里,揉了一揉惺忪睡眼便往窗外看去,窗外黑沉沉的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阿姊也被吵醒了。
“来了!谁啊?”
我阿爹高声喊道。他只披了一件薄衣便撑着伞走向院子里。
然而那人却不回他,只一个劲的让我阿爹开门。
雨夜中,那人嗓音嘶哑又粗暴,让我想起了去年云木捕得的一头大灰熊,人们站在笼子外看它时,它便会发出这样凶狠的吼叫声,因为即使伸出爪子想抓也抓不到。
“阿爹,你别去开门。”
我心里实在害怕,总觉还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碍事。“
阿爹说完便走到院子里开门去了。
阿姊和阿娘都起了来,屋内亮起了一盏豆形灯。
我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只听得院门门吱呀一声,似乎被打开了,接着便有无数脚步声纷乱的响起,似有人在搬东西。
“糟了,怕不是遭了贼人!”我阿娘赶紧把灯熄灭。
还未熄灭,只听门沉重地哐啷一声,整个地便被一脚踹开。
风夹着尘土扑面而来,烛火剧烈地闪了一闪,然而竟没熄灭。
一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手里还握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刀,顺着刀身往下看,却见刀尖上分明还在往下滴着什么东西,一滴,两滴。
鲜红的刺目。
……阿爹!
我脑海里顿时觉得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
忽听一阵凄厉的声音喊道:“小六快带你妹妹走!”
是阿娘!
阿娘不知何时扑了上去,死死抱着那人的大腿。
我阿姊迅速抱起我,跑向后窗。那一刹那,我清晰地感受到阿姊在发抖。
突然,阿娘“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原来那人见我和阿姊要逃走,竟用刀柄狠狠砸向我阿娘的脊背。
“阿娘!!!“
我一下子哭出声来。
“快走,小七……”
阿娘却对我努力勾起一抹温暖的笑。
嘴角那一抹鲜血直扎进我眼里。
我被阿姊抱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恐惧。
阿姊虽是一介女子力度却大的吓人。
然而她拉着我拼命跑了没几步,却停了下来。
我顺着阿姊的目光所及处望去,却蓦地发现,整个邑北,已经沦为一片炼狱:到处是烧杀抢掠,即使是在这样一个阴雨天气,也阻挡不住火势的蔓延。
我们没有去处了。
忽而我看见了一个人。那人站在不远处燃烧的房子前。正面朝我们,我一眼就看出他手里拿着一柄长刀。
“阿姊,阿姊,”我僵硬地扯了一扯阿姊的衣角,忽然,那人身形一动,“他向我们跑过来了!”
阿姊显然也看到了那人,便拉着我没命的跑了起来。
我边跑边往后看,一道闪电的光照亮了所有。我看清了那个人的衣着——是个陶铎氏人!
我摔了一跤,阿姊便赶紧扶起,拉着我继续跑。
兀地,我阿姊停了下来,踉跄着走了没几步便倒在地上。
轰隆一声,雷在天地间炸裂开来。
我这才看清,一柄长刀直从她的后背穿到前胸。鲜血很快浸湿了她的衣服,血流了一地。
“……小七,快跑……”
“不,我不跑,小七不跑……”
我连忙跪在阿姊身旁,手忙脚乱地捂住刀口,然而却发现怎么也血怎么也止不住。
“阿姊……阿姊……”
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来,叫了好几遍,才费尽力气从嘴巴里挤出一个残音的“阿”字。
血还是不断地涌出。雨水打在阿姊身上,我看着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黯淡无光。
终于,阿姊不再动了。
那人早已追至我面前,狞笑着,像是一匹得到猎物流出馋涎的狼。
他一把从我阿姊身体里抽出那把刀。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却连再退几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咔嚓一声,又是一道闪电响起。
我直直看着他手里的刀,那刀高高举起,刀刃上还有我阿姊的血迹。
我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一刀却久久没有下来。
一阵什么东西溅了我一脸。血腥味扑鼻,我只觉胃里一阵阵翻腾。
再一睁眼,那大汉正跪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双眼像是要瞪出来一般,像一堵墙直挺挺倒了下去。
闻曳就这样出现在那人的背后。我看见他手里的利器还泛着幽冷的光。
雨水早把我淋全身湿透了。
我觉得他身形晃了几晃,似要迈步过来。
然而我四哥先紧紧抱住了我,刚才那一声也是他喊的。
“小七,对不起,是四哥来晚了。”
四哥极力掩饰着他声音里的颤抖,然而不住晃动的身体却暴露了他。
我蜷在四哥的怀里,这才放声大哭出来,泣不成声。
“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