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人闻言一怔,他们不知木灵的来历,但既然她是京城的官爷带来的人,便不是他们能随意得罪的,且如今世上巫者地位甚高,云道长猜测她是巫女,他们便也跟着如此猜测。
然而毕竟只是猜测,倘若她真是巫女,众人自然是听她的,巫女在时人心中的地位绝非道观可比的,但她若不是,岂不是得罪了清风观的道长们还害了自己?众人一时皆不知该信谁才好,无法决断。
“万万不可!”云道长立即出声反对,疾言厉色,“曾家有鬼怪作祟,且定与曾太夫人有所关联,曾太夫人若不早日下葬,曾家阖府上下怕是要尸山血海无人生还,木居士莫要为争一时长短,拿人命开玩笑!”
木灵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这般年纪的女子便是万灵族的巫女也只是初初入世历练,无甚阅历,年轻气盛心高气傲,最是容易轻视敌人犯下大错,更何况,她并非万灵族之人,云道长在民间游历多年,自是知道民间的一些巫女不过是些只懂皮毛的招摇撞骗之辈。
是以,他将后果往重中又重了说,想将木灵震慑住,然而木灵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上半丝波动也无,反倒是曾家人被他的话吓得个个脸色惨白。
曾家人怀疑的看向木灵,只见她整张小脸拢在如瀑黑发之中,显得越发小巧,林中昏暗,她站在树下阴影处,光线斑驳的照在她脸上,玉白的颜色叫人觉得森凉。
他们心中猛地一个激灵,只觉这姑娘哪里像个捉鬼的,看上去她自己倒更像只厉鬼,如此想着,不少人脚步下意识便往道士们所在的方向靠过去。
玄霄察言观色,忙也跟着出声,“就是!人命关天,木居士年纪轻轻不知深浅,可莫要胡乱插手,害人性命!”
李池立在一旁,身子往后一仰,双手环胸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一副只打算看戏不插手的姿态,木灵的本事他自是清楚,只是如今他与暗卫失散,对于木灵的来历也一无所知,如今有旁人替他问出心中所问,自是乐见。
不知木灵与名扬四海的清风观道士们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据他所知,这些个和尚道士在民间驱邪捉鬼很是得用,但李池向来不信那一套,在他看来,和尚们无论遇到何事皆说是命数,死了是命数,活了也是命数,总之与他的能力无关就是了!道士们无论遇到何种状况皆是掐起手印摆坛做法事,究竟有用无用无从知晓,因为但凡牵涉命案的最后无不查出是人装神弄鬼借鬼行事,不牵涉命案的,当事人皆是只图心安。
直到遇上木灵,经历了沈家之事,李池方才对这些鬼神之事上心,他想知道,既然巫者之术是真,那道家之术,是否也是真?如若世上有如此多的异能术法,于百姓,于朝廷,甚至于皇家,是福是祸?
面对道士们的质疑,木灵只是睁着一双漆黑深瞳直勾勾地与云道长对视,“曾家确实有鬼怪作祟,却非道长之力可解,道长留下亦是多余,何不速速离去。”
她的语气不带半丝讥嘲,仿佛只是在叙述事实,然而就是这样的语气,才更令人感到轻视受辱,将清风观一群小道士激得怒意蓬勃,横眉倒竖。
“小小年纪好生张狂!”
“简直是不知所谓!”
“木居士如此目中无人,不知身出何门师承何人?”
小道士们个个怒发冲冠,他们都是些才入门不久的晚辈,此次是跟随云道长出来历练的,自打入了清风观,他们走到哪里不被人以礼相待,何时受过这般的待遇。
四个小道士脸红脖子粗的你一言我一语,被云道长抬手制止,他在清风观修道数十载,也是个备受百姓尊崇的人,如今被人如此轻视,心中自也是不悦,但他到底多些阅历,在未摸清木灵的深浅之前,不会贸然与她对上,且从她的态度来看,似乎胸有成竹,并非是年轻人的无知无畏,思虑半响,他问道,“木居士可是已经知晓那作祟的为何物?”
木灵点头,“乃是厉鬼。”
曾家人脸色齐刷刷变得惨白,相互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厉鬼?”云道长目光闪了闪,继续发问,“可知是男是女?”
“男。”
云道长想到众人先前所听到的都是男子声音,或许她只是根据那声音来判断的,并不能说明什么,但见曾家人在听见厉鬼为男子时皆是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便又问道,“那你可知那厉鬼缘何而来?”
木灵的目光看向曾太夫人的棺材,缓缓吐出两个字,“寻仇。”
她话音未落,曾老已怒喝出声,“休要胡言!”他见木灵的目光看向棺材,便下意识认为她口中的厉鬼是向曾太夫人寻仇的,“我娘一生行善积德,乐善好施,十里八村谁人不知她是怎样的为人,木姑娘,不管你是何人是何身份,都不可口出狂言污蔑我娘!”
“我祖母生前光明磊落,如今已归百年,木姑娘还请慎言!”
“吾未曾言说过,厉鬼是冲曾太夫人而来。”木灵转眸,看向曾长生的尸体,“他,是冲着整个曾家索命而来。”
“简直是,胡言乱语!”曾家人一下子炸开了锅,比之方才被惹毛的小道士们,更加怒不可遏,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对着木灵便责骂开来,“我曾家从未害过人性命,何来的厉鬼索命?”
“你到底会不会术法?不会就不要红口白牙的胡乱编造!”
“我看你不是巫女,而是招摇撞骗的妖女!”
“就是!我们曾家不欢迎你,你走!”
“好。”激荡的怒斥声中,木灵淡淡的语气令各种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看到木灵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去,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满腹的莫名其妙,她就这样走了???她不是来与清风观一争高下的?不是来展现自己本事想要名声大噪的?她不为自己争辩一两句,就这样走了?
李池看着木灵的背影抽了抽嘴角,他是想借旁人的手套出木灵的来历,可他万没想到,木灵那样少言寡语的性子,居然能三言两语就将在场的人得罪了个干净,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所以她带他来九里香是作何来了?
他犹豫了一息,没有追随木灵而去,对曾家人道,“曾太夫人是继续停灵还是尽快下葬,你们自己决定。”他看向地上曾长生的尸体,“先将他带回去,待仵作来了再仔细查验一番,前两日丧命的人尸体也都搬出来一同查验。”
说罢他便不再出声,静静等着曾家人做决定。
曾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都投向了曾老,曾老面色沉郁,他思虑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下葬!”
云道长闻言松了口气,从四婆婆去世当日曾家就请了玄霄来为四婆婆看日子,当晚曾家又出人命,玄霄贴身存放的护身符无缘无故的变成了灰烬,玄霄察觉到不对劲,便回清风观将他请了来,云道长到曾家上下仔细查看后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四婆婆的灵房,那里阴气浓重,能感受到隐隐的怨煞之气,是以他坚决要将四婆婆的尸身尽早下葬。
“可是……”曾世杰转头四下望了一圈,语中带着犹豫,“爹,抬棺的人都跑光了,村中已经没人愿意来帮忙了,给钱也不来,这可咋办?”
“没人来,我们自己抬!”曾老神色凛然,他看向曾家子孙中较为年轻力壮的几人,“你们几个去。”
被点名的总共八人,他们应承一声,走向四婆婆的棺材,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凄凉感,谁曾想过,闻名十里八成的寿星四婆婆,在死后会落得无人抬棺的局面。
棺材抬起,云道长扬起拂尘,手指结印,一便警惕地左右环顾,口中一边念着,“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
他身后几个小道士听闻自家师父竟是念的驱鬼咒,不由对望一眼,心中忐忑,师父都如此谨慎,看来那鬼物定是十分厉害,顿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队伍往上攀爬了三丈余,眼看就要出竹林,斜坡上一颗圆溜溜不起眼的小石子忽然移了位,不过是一尺左右的距离,却恰好滚到了抬棺之人的脚下,那人顿时脚下一滑,仰头往后摔去,他本是抬的棺材后位,这一摔之下,棺材顿时失去重心,朝着他的方向滑去,其他抬棺的七人也在棺材的重心拉扯之下纷纷摔倒。
只一瞬间,棺材砰地一下重重砸在他身上,棺材的棱角顶在他的咽喉处,下滑的冲力带着他的身体一路下滑,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彻云霄。
走在最后面的道士们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的往两边逃散开去,李池本遥遥跟在队伍后面,见此一个飞扑过去,双手顶住棺材,使劲浑身力气,想要将它停下来,然而棺材本就沉重,又是从斜坡往下滑,冲力之大,哪是他一个小小少年能顶住的。
他的身子被棺材冲得不断后退,地上还有不少杂草树茬,它们抵不住棺材的冲力却能将人的脚步拌倒,李池脚下一绊,身子顿时往后仰倒,眼前天地旋转,李池在心中呜呼哀哉一声,心道小爷满腔凌云壮志尚未实现,今日居然要丧命在这小小山沟中。
一阵风忽然从他的右边破空而来,砰地一声,棺材被人从右边一脚踹开,棺材往斜坡左边冲去,左边丈宽的杂草后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上密密麻麻全是一片青竹,棺材被茂密的竹林挡住,终于停了下来。
李池摔到在地上,浑身是汗,心脏剧烈跳动,他后怕的拍拍胸口,真真是去他大爷的,他堂堂六皇子居然险些被棺材砸死,要被满朝文武知晓,怕是要笑掉大牙。
“六公子,你可有受伤?”一个冷冰冰的女声从头顶传来,虽是询问的话,其中却不带一丝关怀,李池抬头望去,便见一张冷冰冰的俏丽容颜映入眼帘,她神情冷漠,目光冰凉,正定定看着他。
“湘离?你怎会来?”李池惊喜万分,双手撑地,想要从地上站起,手触及地面,只觉粘腻一片,他蓦地想起那摔倒的抬棺人,转头看去,一只圆溜溜的头颅静静停留在他身侧,那头颅双目爆睁,眼中惊恐未散,头发散乱,发丝与地上的杂草缠绕在一起,头颅底下一片猩红。
李池的手正触摸到头颅流出的一摊血水中,他顺着血迹往上看去,斜坡上男人的尸身由上往下倒着,颈部的断裂处参次不齐,血管还在往外流淌着鲜红的血液,被血染红的斜坡小路上,还残留着几小块被磨下的皮肉。
如此身首分家的惨状,绕是李池见惯了死人,也不禁头皮发麻,他蹭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在路边扯下一大把杂草叶子使劲擦拭手上的血,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
其他人皆被眼前惨状惊得呆立当场,刹那间,似山风都停了,林中静得可怕,被树叶层层叠叠遮挡了光线的山林昏昏暗暗,鬼气森森。
曾老喉咙蓦地发出一声呜咽声,两眼一翻,手中端着的灵位掉落在地,人也跟着软倒下去,他身旁的络腮胡赶忙伸手将曾老扶住,然而他自己此刻也惊惧得双腿打颤,浑身无力,险些被曾老带着倒下去。
待曾家人反应过来,顿时如同受惊的兔子,跑的跑,晕的晕,吐的吐。
那与死者并肩抬棺走在后位的人,被棺材砸断了腿,此刻如同失心疯一般惊恐万状的跪伏在地上,砰砰砰地磕着响头,口中还大声求饶,“曾祖奶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不是我害死你的啊,不是我啊,曾祖奶奶饶命,曾祖奶奶饶命……”
“昌国,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曾世杰厉声大喝,他怒目看向几个瘫软在地上的抬棺人,“还不起来,把你们四叔扶回去!”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显然也被这番变故吓得不轻,然而他是整个曾家的主心骨,是九里香的里正,他不能倒。
山风刮来,将众人一身的冷汗吹得冰凉刺骨,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怎样也停不下来,小道士咽着口水,颤巍巍问,“师,师父,这,这是那鬼物作祟吗?”
云道长面色冷凝,只觉平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凶悍的鬼物,居然在阳气正浓的午时也敢出来兴风作浪,他已经做好了一番恶战的准备,可他方才连一丝鬼气都没能感应到,变故便已发生,令他都不禁要怀疑这只是场意外而已。
他还未回徒弟的话,那边曾世杰便朝着他怒声质问道,“云道长!我曾家重金请你们来,你们清风观便是如此这般做事的吗?前两日便也罢了,今日我们是听从你的安排午时上山,变故连生,接连两条人命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你们一群道士半点作为也无,你总要给我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