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我同执徐到衙门见县长。这县长似是而立,却面色苍白,肤色极差,想来这几月也是为涝灾殚精竭虑。
执徐拱手致意道:“县长大人,我们二人昨日上浮玉山,带来了苕水涝灾的原因。“
“你们的意思是苕水犯灾是人祸?”县长捏着鼻根皱眉,似有厌烦之意。
“是异兽。”执徐前迈一步,嘴边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异兽闯入浮玉,给苕水带来了灾祸。我是为除异兽而来。”
县长疑信参半地走上前来,指着我怀中正酣睡的长右小心问道:“你是说这四耳猕猴?”
“林县长!”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喜现于言表“县长!水位降了!降了!”
县长大喜,拉着老人问,“降了?”老人连连点头,“对!降了!”
县长双唇颤抖,眸子上泛起冷冽的清光,“降了好,降了好啊!”
“县长大人!现在您总该信我了吧!”执徐挑眉,在我怀中环起长右塞到县长手中,并嘱托他:“拜托县长大人了!请大人用小船送它出海,到时水位才会正常。”
“好,好!”县长涕泪交加,为难说浮玉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做谢礼了。
执徐挠头失望叹气,“那只能记个人情咯!”我们离开时他又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切莫杀它,会受诅哦!”
县长抱着长右的双臂肉眼可见的僵了一下,说:“本官记下了。”
“为什么要把长右送出海呢?”我百思不解。
“它受彘庇护未历磨难,放哪都会生涝,不如送出海随它去生涝。”我听得云里雾里,原来执徐杀兽之前还要让兽历经磨难,可真是残忍。
趁路上得空,我把昨夜在县衙口的见闻仔细道与他听。奇怪的是,昨夜还是失了神般的冯姑娘,今早起来又变回正常模样,好像昨夜见闻都是我大梦一场。
“哦?那可真是有趣。”执徐听了一点也不惊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这些天我需去个地方摘些祝馀来给百姓分食。人多总是不便,我一人骑马约有五日便能回来。你在这里好生照看如是姑娘,等我回来。”
“你不回来怎么办?”我满脸鄙夷,这个人说话不可信。之前在会稽山拿了剑就踪影全无,害我一番苦找。
“剑留你这呗!”他解下佩剑塞我手里,“喏!给我收好了。”
“这随时都能当出去的剑,能唤回你执徐兄?”我心里的怀疑又深了几分。
“可这剑如今仍在我手上不是?”看他谑笑的样子我实在是束手无策,便勉强应了他,不过要他发誓如果他欺耍我,就终身无依。
执徐走后,我开始格外留意冯姑娘。几日观察下来,果然发现她每日戊时到亥时间,都会像失神一般,走到大门紧闭的县衙前碎碎念祝词。念一个时辰又如孤魂般飘回客栈,第二日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实在按捺不住,便向冯姑娘问究竟,冯姑娘皱眉摇头好像对这几夜发生的事全然不知,旋即皱着鼻子,扁嘴反问我:“当真如此?”
“是啊!”我是愈发奇怪了“你不知?”
“哇!我不知啊!”她突然哭了出来“不知啊!”这声音听来显然不同于冯姑娘往日,这分明是金钗之年的少女声啊!我被她这一哭吓了一跳,但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她梨花带雨地问我:“青山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要青山哥哥!”
我心底有些发怵,不敢继续深问,便安抚她若是执徐不出什么差池明天应该就到了。这样劝说了许久,冯姑娘才不情不愿地回屋休息,走前还不忘说一句“笨书生你真没用。”
居然骂我没用?要不是执徐拜托我还懒得管她呢!我一个人生闷气独自坐到将近亥时,正打算去歇息,冯姑娘又走了出来,失魂般向县衙走去。我摇头叹气,我可不是担心她,我只是怕她出事不能向执徐交代,所以才跟在她十步左右的身后陪她去县衙。
“行人兄!行人兄!我来取剑了!”执徐风尘仆仆跨进客栈,我顿时松了口气。
“哇!青山哥哥!青山哥哥你可算回来了!”冯姑娘闻声哇地哭出声来,涕泗滂沱。执徐有些被吓到,满腹狐疑地看向我,我连连摇头耸肩表示与我无关。
拉执徐入座后我先问他祝馀草的事。执徐说他一回来就把草交给了县令,托县令命人将草研磨成末,放到明日救济的清粥中,虽不能半年不饥,但能保证两月之内不用进食。
我又向他讲了这几日冯姑娘的事,告诉他冯姑娘只愿等他来再述明原因。执徐长哦一声向冯姑娘微微点头示意她讲。冯姑娘抽抽嗒嗒,用小女孩声音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她本是杻阳山里的一只小鹿蜀,贪玩连累了?,和?一起到了人世……
“你一只杻阳山的小鹿蜀,怎么和洵山的?做了朋友?”我打断她,这两座山隔的可不近啊!
“这不是贪玩嘛!”冯姑娘扁着嘴抽泣,还不忘横我一眼。
“你自己掉到人世也就罢了,还带着那可怜的小羊一起?平白被刀割,多疼啊!“我替那?打抱不平。
“那也不是我想掉啊!你这笨书生好烦啊!哇!”冯姑娘又嚎啕大哭起来,虽是长着成年女子的脸,可俨然一副孩童做派。我也没有说错,居然又骂我笨书生?我可是太史后人,将来可是要被迫做太史令的存在。
按小鹿蜀的描述,那日它刚到人世,在浮玉四处寻走散的小羊,小羊没找到,反倒撞见了提剑的冯姑娘。皎月披了琼华清纱衣在冯姑娘身上,她手里的剑闪着寒光远远瞧去格外刺眼。冯姑娘在月下的林中独自踱步,轻声哼唱着小曲,小鹿蜀听了几遍,也跟着唱起来: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冯姑娘唱完歌,回首对小鹿蜀报以微笑,是满含苦楚凄涩,她噙泪将寒剑在自己脖颈上划过,而后慢慢跪倒在地,被划过的地方汩汩地给出冒血。小鹿蜀没见过这种场景,忙跳到冯姑娘身边用鼻子拱冯姑娘的肩膀,冯姑娘受力倒在血泊中,气息逐渐微弱。小鹿蜀慌了神,一着急就自己进到冯姑娘身体里,延续她的性命。
从那天起鹿蜀就一直在用冯姑娘的身体,并保留着冯姑娘的内心。
“本来是无事的,可自打我进了这浮玉县,每到傍晚就开始犯困,直到笨写书的告诉我他总能看见我去县衙门口,我才开始害怕,想从她的身体里出来。”小鹿蜀眨着红肿的眼睛问:“青山哥哥,我回不去了吗?”
执徐摸了摸如是姑娘的头,轻声劝慰道:“还有青山哥哥在,不怕。”
待冯姑娘走后,我问执徐,这小鹿蜀为何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具体原因不知,无论如何此事错在我。”执徐垂首摇晃着杯中陈酿,难得见他如此正经。
“那你该如何是好?”
“小鹿蜀抛弃了自己的身体,已经活不了太久了。”
“那冯姑娘呢?”我追问。
“没有小鹿蜀延续生命,她也活不了太久。”
“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死局?”
“嗯……”
执徐似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抬头说这小鹿蜀的事是知晓了,可冯姑娘的事仍旧不清不楚,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冯姑娘的郎君极有可能就在县衙内,县长还欠我们一个人情。
天色也暗了下来,县长这个时辰应该在府内,我和执徐即刻动身拜访县令府上。
“县长大人,草民是想请您还人情。”执徐向县令拱手致意,开门见山地说道。
县长见是我们,忙迎上来说:“托二位的福,让我们渡过了这数月未停的涝灾。二位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本官能办的,定当竭尽全力!”
“我们想寻个人。有位与我们同行的姑娘,她的郎君似乎是你们县衙里的人。”
“哦?不知恩人的友人叫什么名,她的郎君又当如何称呼?”
“我们不知她郎君的姓名,不过这姑娘姓冯名如是。”我答。
“可是先前县长的冯夫人?”他蹙眉思忖片刻猛地抬头,看来他是知道什么。
“说来听听。”执徐在就近的席位上跪坐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县长告诉我们,前县令
长名叫徐青山,冯夫人与徐县长的父亲是至交,双方父母在冯夫人刚出生时定下娃娃亲,并给冯夫人起名如是。成年后冯如是是倾心于青山了,可青山见她却未能如是。冯如是出生时的徐青山已然束发,早已有了心仪的女子,自然是不满意这婚事的。后来徐青山到了娶妻的年龄,由于父母之命,自己心仪的女子只能成为妾室。徐县长是个孝子,娶冯如是后,虽极不情愿却不得不保持与她相敬如宾的态度。直到数月前的涝灾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涝灾发生不久后徐县长便发疯了,他发疯时失足落入苕水溺水而亡,那妾知道后在苕水边吟了首《上邪》,也投了下去。徐青山和妾死后半月左右,冯夫人也没了音信,传言说许是她也到哪寻了短见。
“本官虽未曾见过徐县长和冯夫人,不过这谁家有年轻寡妇通常都是那些市井男人们津津乐道的,说的人多了,自然也能听个大概……”
从县令府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问执徐:“莫不是你的风流名误打误撞牵动了冯姑娘对郎君的情愫,才使得那小鹿蜀痴情于你?”
“也许......”执徐薄唇轻吐。
一路无话。
路过县衙时我们果然遇到了双膝跪地的冯姑娘,穿着脏破的绣花襦裙又在念祝词: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拜
“一愿郎君千岁。”
“愿郎君千岁!”这是小鹿蜀的声音。
二拜
“二愿妾身常建。”
“妾身常健!”
三拜
“三愿郎君……得所愿,岁岁不相念。”
“愿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你说错了。”冯姑娘摇头。
“可你心里这么说呀!”
“……”
“她们……在说话?”我被自己所见吓了一跳。
执徐不言,轻声走到冯姑娘旁蹲下,为冯姑娘披上青纱长袍,轻问:“夜里凉,我带你回去可好?”
“呵呵呵你的青山哥哥来了……”
“呵呵呵我的青山哥哥来了……”
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这次分不清是谁在说哪句,又似是同时在说。
说完冯姑娘像是被抽去魂般,瘫软倒在执徐怀里。执徐不发一言,抱起气息全无的冯姑娘向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