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密云不雨,灰沉暗淡却又微光普照,让人察觉不到一丝压抑。
墙角一束枝蔓垂挂屋檐,不知打哪里来的露水顺着细弱的蔓条儿缓流而下,落至空中,横来一股劲风,露水耐不住力,被吹离了方向,施施的洒在了书房一角的桌案上了。
“时大人……我和嫣儿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会叨扰上门,希望您能看在我夫君本家原与你们同族的份儿上……给我们娘俩一条生路。”书房里,一位衣着沉褐色平纹对襟外褂,收拾的不怎么起眼的妇人微言泣语,恳求时轶收留她们。
“时伯伯,我和娘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也不会跑来您这里讨生计……”妇人身旁头戴银簪垂落珠的少女满眼祈求的看着面前高大的中年男子,见他眉尖微蹙有些为难,不禁出声帮衬了起来自己的娘亲。
“既如此……你们便先以客人自居在时府暂住几日吧,近来家中有繁琐之事一时抽不开身,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派人给你们安排。”时轶头疼的看着面前两个远房早不知隔了多少辈的亲戚,心里略有些微愠无奈。
方才他正欲出门办公,这对不知打哪儿来的母女不晓得如何认出了他的轿子,拦着轿夫不让走,非说是时府正儿八经不出本宗的亲属。
时府虽不坐居于闹市,附近人家却也不在少数,眼瞧着这对儿母女引得路人纷纷朝自家门口看热闹,时轶揉了揉烦躁发疼的脑穴,挥手命人将她们带进了府,自己也临时返了回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两人并非是真如她们所言,和自家是不出一服的嫡亲直系。
他自问不是那等心肠冷硬之人,却也尤为不喜有人拖家带口攀附到自己府中,大庭广众之下逼迫自己来谋求营生。
何况她们说是为了讨生计在自家为奴为婢,打着时府血缘亲戚的名号,实际上和那些签了卖身契的下人却还是有所区别的。
他实在是不想越过打理后院琐事的夫人,轻易允诺将她们母女二人安置府中的。
时轶抬眼看着对面站在那妇人后,一身羸弱可怜,与自家女儿有七八分相像的少女,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同意她们在府里住下。
如今时局有变,百年古城因县也开始日益动荡不安了……他希望将来真的到没法子避免家族零落的一天,自己的妻子女儿也如这对母女一般,得好心人的帮助。
“谢谢时老爷,谢谢。”那妇人见这事有几分把握,赶忙拉着女儿一齐与他行礼道谢。
“行了,墨江,带她们下去安置吧,另外再去通知夫人一声,也好让她看着给她们分些职务。”时轶唤来门口守着的贴身小厮,摆摆手让她们离去自便了。
跟着前面的小厮离开主院,任湘梅左右打探沿途的府景,心里按耐不住的激动又高兴。
本以为今日如若事不成,她和女儿就要沦落街头了,没想到时大人竟然同意她们母女住在府里了。
任湘梅看着这古韵深深的大院子,隐约有些自己年轻时候做少夫人的记忆,只可惜自己的丈夫是个纨绔子弟,把家给败光了,不然她和女儿也万万不会沦落到如今觍着脸求人收留的地步。
想起女儿那副娇弱惹人怜爱的病西子模样,任湘梅就止不住的心疼。
她的娇娇如此貌美,怎么能在乡下跟着自己那没用的丈夫受罪呢。
幸好如今她们来到了时府,听说时老太爷以前是陛下的恩师,如果嫣儿从时府嫁出去,不说嫁入高门,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总该是可以的。
任湘梅捏着自己女儿的小手,看着面前气势磅礴处处精致的时府,年轻时候的那点子钻研算计,终于时隔多年又苏醒了。
时瑜嫣仿若察觉到了自家娘亲的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以为她是在这时府里也如自己一般紧张,连忙回她一个安慰的浅笑。
……
一路辗转,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任湘梅母女便跟着那主院来的小厮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两人在门外等的片刻,时大夫人正坐在廊边水榭处和前来拜访的李夫人谈笑喂鱼儿,听闻自家夫君打发了一对儿母女让自己给她们谋事,眼帘都没有抬一下随口就给她们吩咐了住处。
这边任湘梅拉着女儿在门外等待,见那小厮进了夫人院子一时没有出来,便动起了打量后院女眷住处的心思。
“嫣儿,你瞧着门口处两个小石狮子可真是精致。”
“娘……”时瑜嫣也顺势看了一会儿,正打算回应自己的母亲,余光暼到大夫人院子里有丫鬟朝这边看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赶忙拉了拉任湘梅,示意她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
“做什么?我们可是时府正经的亲戚,几个下人如何能瞧不起我们?”任湘梅见自家女儿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心里即看不上她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又有些虚张声势,转眼便狠狠朝着那看过来的丫鬟瞪了回去,一边瞪还一边不忘表明自己的身份。
她和这些丫鬟们比较,也算是半个主子了,身为主子,她们须得敬她怕她,不然就是刁奴,可被主子打发出府的。
“任夫人。”正当任湘梅想代替大夫人好好整治一下刚才那几个丫鬟的时候,刚刚进去通报的那个小厮正好从夫人的后院走了出来。
见状任湘梅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眼下她最担心的是大夫人给她和嫣儿分配到了哪里去住。
“大夫人说,任夫人和姑娘来者是客,理当以待客之道安置,只可惜近来府中事务繁多,夫人无暇安排人给您二位收拾住处,只得委屈你们暂时住在客院儿了。”那小厮垂首恭敬的说道,话里话外虽满是客气,言辞间却也意思明了。
夫人连见都不见的亲戚,说是一声客人还算抬举了。
“你同夫人说我们是时老爷吩咐过来安置的亲戚了吗?”任湘梅没有见到主管时府后院的大夫人心里略有不甘,自以为是这传话的小厮没有和夫人说清楚她们的来意。
“唉?任夫人,小的的的确确说清楚了,一句也没漏您的身份,只不过是夫人眼下有事抽不开身……”那小厮平日在主院并不得重用,没有接待过时府的客人,今日也是头一遭被老爷指了过来,见任湘梅开始胡搅蛮缠了起来一时也有些为难无措。
“呸!定是你虚与委蛇,没有和夫人说清楚,不然夫人怎么可能会不见我们母女……”任湘梅心知她和自己女儿如今的处境,倘若今日她们见不到这掌管时府后院大权的大夫人,不用想也知道过几日府里那些管事就会随意找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分给自己和女儿,所以为了她们往后在时府能搏得几分颜面,她今日必须闹起来。
“娘……”
正当任湘梅准备嚎着嗓子闹事的时候,一旁的时瑜嫣赶紧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们今日好不容易才被人收留,暂且先歇一歇吧,有什么事往后再做打算,也好过刚一来就惹人厌烦……”时瑜嫣皱着眉头恳求任湘梅。
时伯伯已经同意她与母亲入住,往后说不准她和母亲就要在这里做事了,面前这些人以后总该是会遇见,若是今日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自己和母亲。
更何况……她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任由自己母亲胡闹给自己没脸。
“嫣儿?”任湘梅满脸不悦。
“劳烦小哥了。”时瑜嫣知道自己母亲不喜欢自己忤逆她,躲闪着目光不敢看她,只和一旁站着的小厮说话。
“奴才不敢,姑娘这便随奴才过来吧。”那小厮被任湘梅吓怕了,见时瑜嫣和她母亲截然不同,便想赶紧带着她们找到住处,解决了这一令人煎熬的苦差事。
……
午膳的时间悄然流逝。
时烟因着身子羸弱,大夫嘱咐她需食用些清淡的饭食,故而今日便回了大厨房送膳的婆子,自行在院子里煮了些清粥。
待用了午膳后,时烟这初回稚年的激动情绪还未完全褪去,午睡不着,便又开始拿起绣棚继续绣花。
“小姐,你这手艺怎么突然好了起来……”留青拿起时烟刚刚绣好的那朵红莲,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她家小姐向来不喜刺绣这类消遣恼人的活儿,本以为今日是突发奇想,忍不住用来打发时间,却不料手艺绣法相较之前,竟恍若两人。
“我手艺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时烟还以为是自己针法绣错了,饮口水解渴的空隙赶忙拿过来仔细端详。
“不是,奴婢只是不敢相信……小姐你今日绣功怎么突然进步的如此之快?”刺绣讲究苦练多学,自家小姐才刚学刺绣没几年,且又不甚钻研,绣法陡然一日千里,着实让她费解。
“……些许,些许是练习得多了熟能生巧罢了……”时烟讪讪的放下绣帕,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对了,留青,今日爹爹娘亲这个时辰可在府里?”怕留青怀疑,时烟赶忙换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自她这一世醒过来,还从未去拜见过爹娘,不知道上一世他们知晓了自己被人毒害以后是什么情形……
也不知……他们和那个后来记名的女儿一同相处的怎么样……
想到这里,时烟的神色有些暗淡。
她虽早有听闻父亲母亲又从旁支过继了个女儿……不过总归是血脉相连……即便是她已经远离了时府数年,私心里总不愿见别的女子替代自己接替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
“都还在府里,小姐问这个做什么?”留青被她这么一打岔,倒也忘了继续追问。
“我许久未见他们了,不如趁着现下空闲,前去一一探望,也好尽了一番孝心。”时烟说着,转过身走到一旁的紫檀锦鲤戏水衣柜前,拔了锁,开始物色起出门的常服来。
“小姐……今日晨起份儿的药你嫌苦未喝,这好不容易避着夫人派来监管的婆子偷了一回懒,若是再出去吹吹冷风,明日早起病情加重,夫人若是知晓,肯定许你一个月不准出门把病养好了才行,你这又何必折腾呢。”留青听她这么一提及,心里记起她药还没喝,叹了口气,走过去把柜子合上,想劝她安心养病。
“那便喝了就是。”时烟满不在乎。
她又不是真如前世那般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怕汤药苦涩难咽。
“小姐肯喝药就好。”留青虽不知为何昨日还喝药如饮毒的小姐一改之前行径,对之前弃之如敝的汤药换了态度,不过到底松了一口气,招手唤来门口剪枯枝的小丫鬟:“去吩咐小厨房,让她们把温着的汤药送过来吧。”
不消一刻,小厨房便把熬好的药送了进来。
因着初春乍暖还寒,正午的太阳渐渐落,屋里阴凉处增多,一时有些清寂。
一阵凉风混着院儿里梅枝的香气飘入房内,时烟坐在刻有松鹤延年的圆凳上身着薄裘微绒,一时不查,被入室冷意冻得打了个冷颤,吓得身侧的留青赶紧给她披了件还未收起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时烟拢紧斗篷,略显郁闷的对着窗外的灰沉的天际微微叹了口气,端起桌上的汤药低头啜饮了起来。
自早上清醒,发觉自己回到了未出阁的年岁,她还是头一回觉得有些不舒坦。
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得病了回来……让人白折腾。
时烟喝尽了药,紧蹙着眉心,抿了抿满腔苦涩的嘴,抓起桌上留青准备好的蜜饯扔到嘴里使劲儿的嚼了嚼,过一会儿方才把胸腔里那股子苦味儿驱散。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药后食蜜饯的习惯了。
大概自从离了家,就再无旁人记得她这嗜好了吧……
时烟看着手里香红诱人的蜜饯,回想起自己在檀府的境遇,嘴角泛起丝丝苦笑。
她这一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那一些人有牵扯了。
瞧着蜜饯出了神,斗篷不自觉松散了些,一股子冷风霎时又把时烟冻了回来,她抬眼看了看四周熟悉的景色,连忙把心里那股子怨气清理了个干净。
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她哪里还有闲得功夫去想那些令人作呕的人与事呢,珍惜当下才是最要紧不过的。
时烟将手里的蜜饯慢慢放入口中。
即便她早已经不觉得药苦了,可如果让她选择,她还是想做回那个记忆里十几岁的娇气姑娘,让周围的人宠着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