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艳阳也好。
等到傍晚,成群的婢女和小厮们驾着小船在梦溪上清理残枝枯叶,他们倒玩的尽兴,笑笑闹闹的,偶尔还唱些小曲子。
连李乙都掺和进去,是安斜倚在思柳亭的栏杆上,只觉得无聊。
“正是夏日里也未见得这样热闹的玩耍,如今残荷满池,他们倒得了趣儿?”
云娘正绣着是安一件青色织金的大氅,也不知从哪里得了些翠鸟的羽毛,一根一根细细地织进金色的丝线里。是安瞧着,落日的余辉打过去,原本的金线已经够闪亮了,如今连这些翠羽都闪着光。
棉楼的窗户朝南尽开,钟巘沉着头在回复一封一封从各处来的信,李甲跟在里头,一会儿拿出来这么一封,一会儿又拿出来那么一封,是安听他大概的说一说,偶尔问两句,有些时候同钟巘的想法不一样,可再想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思虑的不周全。
老老实实地说,她是真没有能料理这些家务的本事和心思啊。
钟巘又确实,果真是一位智谋双全、妥当细心的料理这些的好手啊!
嗯!
我虽然没有本事,可照样是程家的家主,他虽然浑身都是本事,可却也没什么办法!
可怜了,他没能托身到母亲的腹里,我也没能脱身到寻常人家去!
都可怜。
日下之后,有清凉的风。
是安懒怠的动,叫人就将餐食铺在思柳亭里,钟巘的文书终于停了,他站起身来,略撑了撑腰,走出来,同是安行了礼,坐到另一边去。
“你不用陪我,可以就在屋子里吃。”
他点了点头,却不动,只等着燕娘也将他的餐食端过来。是安偏头看过一眼,都是些清粥小菜,她扁了扁嘴,转过头来,尝厨子新做的一尾清蒸鱼。
两个人默默就着自己的一餐饭,云娘布菜、燕娘执酒,是安抬起头,疏风明月,银辉渐落,淅淅索索的是梦溪池水缓缓流动的声音。
饭食撤去,是安执了酒,重新斜倚在围栏上,认真去赏当空皓月。
燕娘取了琵琶来,珠玉和池水,还有西边竹林里风刮过竹叶的声音一起,是安的手和着珠玉的间奏,轻轻敲着围栏。
月亮越升越高,昏黄的灯照到地面上,有她团成一团的身影。
钟巘静静地坐在另一边,长安的酒煞是烈的香,东京的果酒却有些甜腻。
烈酒的醇香飘过来,是安闭上眼睛,假装那酒是倒在自己口里的,细细一咂摸,好像味道也没有那么甜了。
自来不赏月,赏月必念此人。
近日未曾上街去了。
上街多了,果真能见着他,见着他父子兄弟、见着他妻子妯娌,一家人看着甚相和睦,她渐渐地也没有什么不痛快,只是多少还是有些避着。
连李乙都知道,见着了苏家兄弟,要忙忙地避到车里来。
她不知道,人家苏家兄弟早看着了。
苏轼怀里抱着孩子,戳了戳苏辙道:“你看那个,不是程侯府上的车驾吗?”
苏辙从他娘子手里接过一个拨浪鼓,听到“程侯”两个字,也忙忙地一抬头,是了,也不用上前去认真考较车牌上是否真镌着“长安”两个字,那必是长安侯府上的车驾。
她的车有时候就停在那儿不动弹,可是也不见周遭有她的人,也不见有人从那车上下来。
她的车有时候慢条斯理的从这街上过,车牌子晃的铮铮响,可是车上不见常跟她的随从,也不见里头坐着的人。
按理,见着了,应该要上去一问的。
问是问过的。
问过了有三次。
头两次,认认真真施了礼去问,帘子一掀,却是她府上那位疏离淡漠的公子,对方有些诧异,他兄弟更诧异。
后一次,倒不是那公子了,却是燕娘同云娘那两位小娘子,算是从前相识的,只是车夫唤云娘一声“云娘子”,兄弟两个便不好再多打扰,忙忙告退了。
“子由,你说那个公子到底是他什么人?我瞧那身度气量不像是......”
“哥哥不是叫我不要学那些多舌的人议论吗?”他想起在眉山见程是安的场景,那是第一次见钟巘吧!
客客气气、有礼有节的问着礼,可眼睛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今大家闲来议论,苏辙不免想起旧日里同程是安相交的场面。
莫如哥哥说的,好像真个同男子有些不同。夜深人静时,多思虑几回,更觉得有些叫人难为情。她莫不是,当年将我......浑说浑想,程侯何等样人?不过是娇贵些罢了,再说了,如今男风甚行,他们这些显贵中多有沉吟此道者,她一同沾染了也正常,那钟公子风流堂堂,实在也是一个......说来,当年她见子厚兄不也一样惊艳如斯吗?
越琢磨越将当年拦腰抱她之事回忆了个清楚,所以她当年骂我是“登徒子”啊!
罢了罢了,闲来不思人是非,许是我当年行为不当......她是显贵中的龙凤,同我兄弟原也不算有什么过密的交往......
燕娘的琵琶声竟有呜咽之感,是安缓缓地睁开眼睛,风声正细细地穿过竹林,和着这乐声,连云娘都停了手中的团扇发了呆。
便叫旧日遐思,如这秋风,穿林而过罢!
是安的眼角有微微的湿意,她转过身去看钟巘,酒壶在身前,他手里摸索着的,是那支不见离身的玉笛。
“公子以前,也同人这样赏过月吗?”
他定定地看过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头去看棉楼的牌匾。
“未曾吗?”是安轻笑着,心想:我却是同旁的人赏过的,只那一次,以后应该不会了。
她张了张口,有些想说,“以后,只怕唯有公子能同我一起赏月了”,稍一思忖,又觉得此言大大的不妥,只好回转头去干笑了几声。
钟巘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嘴角微微有些勾起。
除了你,我没同旁的人赏过月。
是安醒的有些晚,昨夜好月贪杯,惦记着钟巘的烈酒,趁他不注意,抢来灌了几口,不止呛人,竟没多久便醉去了。
她揉着头坐起来,云娘已捧了茶汤来漱口,今日倒不凶了?
是安晃着头,吐出茶汤,又想倒下去,“哎呀,那个酒真的是......不许他以后在我面前喝了,总勾着我第二日难受。”
“官人!”云娘的脸色不很好,“官人赶紧起来更衣吧!”
“怎么了?我头疼的紧!”
“仲针公子来了,重山公子也等着你呢!”
“仲针?他来做甚么?哎呦,我还未同你说呢,这孩子管我管魔怔了,如今想窜出我的辈分去了......”是安的怨念还未发尽,忽然想起来道,“也?怎么竟是钟巘去见他了?”
云娘还未回话,门外头李甲的声音已经传进来,“官人醒了吗?”
燕娘在外头回他:“刚醒。”
“更过衣了吗?”
是安狐疑着,“有什么急事吗?”自己已冲外头喊道:“你进来回话。”
燕娘推开门,李甲躬着身子进来,云娘已经给她绾好了头发,是安问道:“怎么了?是仲针有什么事吗?”
李甲急道:“昨夜兖国公主......”
是安一把挥开云娘,“公主?”她站起来奔到李甲面前,“公主怎么了?你快说啊!”
李甲忙跪道:“夜里叫开了西华门!”
是夜开禁门吗?
云娘跟过来替她围了领巾,外袍还没来的及系好,是安已经拔腿朝前厅奔去。
钟巘坐在主坐,仲针坐在一侧。
钟巘盯着外面,仲针却盯着钟巘。
是安趿拉着鞋奔进来,未瞧着仲针,钟巘已经起身迎她。
她两只手握在钟巘的臂上,急道:“究竟如何?怎么会去夜开禁门?你为何不早点叫我?”
钟巘抬手扶住她的臂膀,又替她将领巾认真系了,一点点晃神里,慢慢地开口道:“冷静些。”
仲针仿佛看错了眼,她方才是在怪他吗?
他这时也上前来施礼,“小世叔!”
是安这时才注意到仲针,忙转身朝仲针过去道:“不要虚礼了,快同我说。”
仲针一早听得了消息,最先想着是安必定着急,便早早来了候在她门口,怕她要入宫去,防她同上次似得。谁知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只好登门一问,原来她竟是吃醉了酒,还没醒呢!
李甲出来应过他,他不好走,就在厅里坐着等。可左等不到,右等不到,再三催促了,才听得其他下人说,是这家里的公子吩咐,等侯爷醒了再说的。
什么公子?便是那个钟重山吗?
兖国公主出这样的事,等她醒了,什么时候了?他横了心再三催着要去叫她,这重山公子却迤迤地来了。
请他坐、请他稍安勿躁!
像是更早就知道了,也不细问他,只淡淡地,“已经晚了,不在这一会儿。”
“多的我也不知道,只是今日早起,外头都在说大公主娘娘昨夜里大哭着叫开了西华门,守军不敢不放,已经有诸多朝臣涌到宣德门去了,这会儿......”他朝钟巘白了一眼,继续道:“怕是已经不可开交了。”
是安怔怔地,“大哭着叫开的吗?”她转过头朝钟巘道:“现下,有旨意出来吗?”
“驸马都尉罚铜三十斤。”钟巘答道。
是安低着头,在厅堂里来回的踱着步,心里有些主意,可又十分拿不准,又问道:“因何?”
“说是有言官......”仲针开口道。
“因......月!”钟巘也开了口。
“月?”是安同仲针一同看向钟巘。
“昨夜,公主同......中贵人月下对酌,太夫人在外窥视,公主因怒殴打,然后夜奔大内,叫开禁门,入宫申诉去了。”钟巘朝是安道。
“你何时知道的?”是安抬起眼睛,有些凌厉。
钟巘看了看仲针,没有说话。
“她跑出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是安的焦灼无处安放,钟巘的冷静更刺着她,“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真的就不知会我,一直等到如今?
“知道的时候,大约已经叫开了禁门。”钟巘也不避讳,她问了,便答她。
自来就是,她问什么,便答什么,从不隐瞒。
是安坐在马车里,官帽拿在手上,脖子上压着方心曲领,她不敢乱动,双腿有些微微的麻。
一直到送走了仲针,她才慌着神,脑子里闪过“建安二十三年”几个字。
钟巘站在她旁边,躬着身子,“不至于那么坏,冷静些!”
她通红的眼睛忍着一把泪,“没赢过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没用的,赢不过的......”
“从来,同文官的抗争,就没赢过的!”
“官家叫他们捏在手里了,没一件事能照着自己的心思做......你知道我叔父吗?你知道张娘娘吗?”
“我前几日看海棠花忽地开了,我还以为是你伺弄的好,不是的,你看看,它主着凶呢!你说......他们会怎么迫着官家处置怀吉哥哥......和公主?”
钟巘有些不忍她的慌乱,她小的时候没听说总是会慌乱啊,怎么遇上他之后,总能看到她的慌乱?
是安长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要冷静!要冷静!是要冷静些!”
“那个贼妇,还真是不长记性,她那个侄子还在死囚牢里呢,她是为着这个恨着我们呢!你去......你去......着人好好“侍应”他,怕别是死囚牢里的日子也舒坦的很。”
钟巘捏了捏手里的玉笛,应道:“好。”
她又站起身来,嘴里嘟囔着李璋和李玮的名字,“你去问过了,只有他俩个入了宫吗?”
“是!”
“他俩个?李玮......不好!李璋掌管着这个宫中禁卫呢!公主素有病心,怀吉哥哥别再坏了事......”
“我要进宫去。”
“好。”
故意选了宣德门进,外头乌央乌央,朱紫袍服压着,等着是官家宣!
是安的车驾直直地过去,她将帽子稳稳地压在头上,又扶了颈间的方心曲领,拿了象牙笏板,从马车里出来。
腰间的麒麟佩和紫金鱼袋碰在一起,有清脆的声音。
宣德门外头的柳树已经枯尽了。
“......太祖大怒,公车令坐死......由是重诸侯科禁,而植宠日衰......”
“好在,她只是个公主娘娘啊!”
前一夜的酒气完完全全的散尽了,车里的云头香熏着,她走的利利索索、清清爽爽。
两旁的官员们见了她,大多要行着礼,她素来不同他们交往,也不看,直直地朝门口去。
“烦请宣告,宁化大将军、上护军、长安侯爵,臣程是安祈请入内拜见......兖国公主殿下!”
皇城勾当是老熟人了,远远地看见了是安,以为她是带着怒气来的,毕竟谁不知道她与兖国公主自小情如姐弟呢!
是安却微微笑着,礼数周全。
李璋从里头出来,是安收了笑,朝他行礼。
李璋回礼,“不敢!”
是安正要再开口,他已经回了话,“今日侯爷估计见不上了,公主娘娘病中,官家的旨意不许随意探扰。”
“病了?”既然抬出了官家的旨意,是安便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官家呢?”
“这些臣工也都是等着求见官家的,侯爷也可以等,只是我看,今日怕是也难见。”他说的倒中肯。
是安点点头,“原是我没有提前递贴,那我改日再来。”
李璋施礼,是安也回礼。
她已经转了身,却又回过身子来,“对了,驸马都尉奉主无状,我听闻也不是一两日了,指挥使想必也知道,你那个不知死的表兄弟都是因着开罪了我,才有今日的,而我也是一早就知道他的渊源身份,所以可见,本侯做事,是决不惜开罪国舅府上的......“是安有些含着笑,李璋却眯了眼睛。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了,倘或公主.....及周围出了什么问题,指挥使一定记得,凭他什么人,我都不会放过!今日,我便不去公主府请李公炤、哦不,请驸马都尉的安了,改日再好好孝敬他!”
李璋站直了身子,手握佩刀,忽听得是安以弟弟相胁,甚觉可笑,又甚为不屑道:“驸马都尉自知有罪,已经自劾,究竟如何,自有官家圣断。况且杨素,皆乃自诛也,还请长安侯勿需多虑,我李家也素来正正堂堂!”
是安不喜欢他身上的铠甲,总无端泛着寒气,叫她发慌、也叫她害怕。
总叫人想起庆历年间那场内廷兵祸。
是安转身朝外去,两旁的朱紫们行着礼,在身后头交头接耳,他们瞧是安的神色,有些忧虑、又有些不屑。
是安勉力带着笑,朝宣德门的城墙看去,卫兵们的银甲枪闪着寒光,旌旗昭昭,今日天色甚好啊!
砖红色的墙壁下,她其实实在是惦念着怀吉的。
“我们本来,好不容易都出来了,可是没有用,最终,你们又进去了!”
“公主姐姐自有圣眷浓厚,可是我的怀吉哥哥,你和我有什么呢?”
“我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公主姐姐呵,我担心的是,孤身一人的你啊!”
“可怕这事情,总有人要承担,但愿不是你?”
可,又怎会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