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驸马都尉、安州观察使李玮为和州防御使,仍与外任。”
......
“兖国公主宅都监、入内供奉官梁全一以下九人并远小处监当,入位祗侯梁怀吉配西京洒扫班......“
......
上一次来此处送人,风光也好,只是送过后,未曾想,竟是永别。
又逢此刻,叫是安如何不想起狄青来
她稳坐十里亭,裹着云娘织就的青色织金翠羽大氅,燕娘在一旁温着一壶梅子酒,亭间案上两个厚厚的包裹,一个里头是些吃食,都是甜甜的糕点,另一个自然是厚厚的衣物了。
再没有白襕了,是安心里阴暗的角落,总觉得,或许是因着那一身白襕吧!
倘若怀吉没有些许才华,大概不会得公主青眼,月下对酌一定是谈诗论道,若不能谈诗论道,那月下对酌又有什么情趣?
那会儿在崇文院里头学诗学画认真点就好了,若认真些,本事都学到自己身上了,怀吉便只做他的小内监,不读诗不读书,又怎么会落到被“诗书”所误呢!
有的时候,你寻摸不到更好的理由了,就总想忽略了人去,将万事万物的因由都出落在其实醉舞干系的事物上。
不愿意承认错,便是也没什么错可以承认的。
远处过来的便是羁押公主宅内监的车队了。
是安含着笑,遗憾着还未叫他同钟巘相识呢,也还未请他到我的程园里做客。
他也不会知道,我其实很想,叫他住在我的程园里,就住进后头梦溪的棉楼里,每日泛着舟、吹着风,吃着好酒,安安稳稳、踏踏实实的,给他买好些书,再给他求好些画儿去。
是安站起身来,迎着。
押送的禁军是原先狄青的旧人,对着是安自然有很多的客气。
是安也忙忙去见了礼,再三说着,这一路上烦请多看顾些。
“这个自然,侯爷何须特地嘱咐,咱们兄弟也都知晓的。”
怀吉从车里出来,腕上上着细锁,禁军的人忙上去给开了。
怀吉眯着眼睛,先瞧了瞧天光,而后才朝是安转过来,脸上突然盛腾出好大一个笑容,仿佛在弥补这阴暗的天光。
他笑着,打开手臂来,是安有些不解。
怀吉就那样张着臂膀朝是安笑着走过来,他是来一把抱住是安的,将是她的头放在他肩膀上。
“公子你看,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东京呢!”
第一次离开,便是永远离开了罢!因为想着要永远离开了,恐怕再也见不上了,所以便生了勇气,大胆地来僭越一回。
从他稍大些,就没在他怀里过了,甚至连手抖不曾牵起。但有人处,只敢躬着身子,跟在身后头两步远的地方。屏气凝神听她的呼吸和脚步,怕有侍奉不周的地方,怕她又突然生出些什么委屈来。
便是她,如今这样大了,已经长到他的肩头还要高一点的地方了,他却总还怕她像小时候那样,小小的拳头握在一起,勾着笑、怯怯懦懦、提着胆子往前走。
就像是最初的他。
是安扁着嘴,眼泪刷刷地流出来,一下忘了自己课是宁化大将军、上护军、长安侯爵,赐配着紫金鱼袋的程家家主了。
她好像还是那个肥肥圆圆的小团子,被怀吉抱着在御花园里跑。
或者在长长的宫墙下,他拖住她的手,“公子,别放在心上,还有怀吉呢!”
旁的人都散去,这亭子里只有是安和怀吉两个人。
“虽没有好的天光,但若非一定要去洛阳,真想和公子就这么坐下去,在这旷野无人之地,自在地如同这里的风。”怀吉还是笑着。
是安也笑着,“我也愿意同哥哥,如这自在的风一般,就这么坐下去。”
怀吉眼睛里有些润润的,眼底的青色又重又厚,“哎!只是不知公主如今如何?她发病时,要有人哄着才好。”
是安忙接上:“我去,我去哄,我能哄好的。”
怀吉却苦笑着摇摇了头,“你没见过那行景,不成的,旁的人都容易给吓着了,你没见过,不成的。”
他转了目光,自己伸手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咽下去,“就连酒都是外头的香呢!”
“旁的人不知道,以为大内金尊玉贵,必定什么都是好的,旁的人哪能想得到,大内啊,其实没什么好的,等递到你眼前时候,再香的吃食、再好的酒,也都不香不好了。”
“好在,如今出来了,我吩咐了,便是在洛阳,名义上是洒扫班,可也没人敢薄待哥哥的。”
“那,多谢谢公子了”,他低着头,含着笑,饮尽杯中酒。
他又打开那个放着吃食的包裹,从里头仔仔细细选了一块白糕道,“这个倒似是从前张娘娘宫里的,公子如今也吃的好吗?”他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我同公子一样,厌死了这样甜腻腻的东西,齁的人难受。”
是安忙上去想接下来,“你不喜欢,便不吃了。”
他躲开是安的手,继续往嘴里送,人是笑着的,可话说出来,就了不得的悲凉,“公子也觉得,怀吉回不来了吗?”
“我......如今还在风口浪尖上,再过一阵子,只需一阵子,我去同官家说项,多求求他,哥哥必定就回来了,最多三五个月。倒时候咱们再不回大内了,也不去公主府,哥哥还在我身边,便如同一开始那样,咱们正好一块相处,哥哥,不知道,我那园子后头有好漂亮的一座楼,临着一池好水,哥哥就住到那里头去,咱们一直在一起.....我来护着哥哥......”一副特别好的场景,她说的也好,可是眼泪却不停地落。
等她大了,这样的场面怀吉倒见的少。
她小的时候也委屈,眼泪蓄在眶里,满满当当的,却不敢往下落,实在憋不住了,就扑在他怀里,把眼泪蹭了他一前襟,再爬起来的时候,眼角还是红的,连脸上的小小绒毛也湿着,可是人已经笑开了,一转头就跑远了,还能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如今怎么了,鼻头哭的红红的,豆大的珠子也不隐藏着,就这么平铺直叙的摆在他的面前来,倒叫他心疼,却又叫他高兴着。
“听说公子府上有一位出尘绝色的公子,很有些才华和本事的......”
是安替他再斟一杯酒,“是!是很好的一个人,我原先很想你同他见面的,你一定很同他合的来......”
“那便好,公子觉得好,便是好,怀吉不见他,也觉得一定好呢!“
“哥哥......”
怀吉饮过是安斟的酒,朝东京的方向看了看,“公子很想念狄相公吧!”
“公子那一年是在这里送别狄相公的吧?”
是安低着头,哽咽道:“是!”
怀吉站起身来,朝东京的方向拜了拜,又对是安拜道:“怀吉不会同相公一样的。”
“哥哥......”
“我们公子长大了,怎么反倒那么容易掉眼泪了,这么好大一个儿郎,叫人看了,岂不笑话?“他站到是安面前来,替她细细擦了眼泪,一双眼睛明亮又生着光辉,“公子不要听旁人怎么说,公子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活吧!便是为了怀吉,公子不知道呢,这是怀吉一直以来的愿望呢!愿我的小公子,你能自在的活着,就像这阵秋日的风似得。”
是安一下又忍不住,扑在他的怀里。
“我也希望能同哥哥一起,自在的活着呢!”
他挥着手,高兴的朝前头等着的车驾奔去,像是奔着自由去的,身形那么欢悦,是是安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说那白襕是他收过最好的礼物了,可是他的愿望是他的小公子,可别像他一样囚禁在一处看不见的牢笼里,他的小公子生的这样好,又有这样滔天的富贵和恩宠,应当活的恣意洒脱才是啊,可她竟没有,总像压着一根将断的弦,不自在也不自由。
怀吉走了,可公主娘娘也实在地疯魔了。
她揪住是安的胳膊,瞪直了眼睛问,“他们杀了他?杀了他?他们也要杀了我!你听听,安儿,你听听,他们在外头喊叫着要杀你姐姐呢!”
是安将她搂在怀里,公主的乳母上来拦阻,“侯爷此举不妥。”
是安一把眼泪落在公主怀里,“你瞧瞧她的样子,她都这样子了,嬷嬷还要同我谈什么妥和不妥吗?”
“谁敢杀你,谁敢杀姐姐,没有的,没有人敢杀你,你是官家最疼爱的大公主娘娘,谁敢杀你呢!弟在此,就无人敢伤姐姐片缕。”是安的声音发着抖。
“那妇人......那妇人又在窥视我们,她又在窥视,你看看......她要出去同人家说我没有做媳妇的样子呢......她又在同她儿子告我的状!”公主蒙着眼睛,指着屋子外头跪着的女婢大喊。
“我叫人赶她走。我叫人赶她走......”是安连忙朝外头喊:“滚开!你们都滚开!还有你,走走走......”伺候着的婢女们匆匆行了礼告退。
“他们都一样,他们监视着我呢!不对......安儿,你快跑,你快离了这里去,到处都是人,他们监看着咱们,叫咱们不得自在呢?你快走......他们也监看着你呢,连父皇!连父皇!......连爹爹都被他们监看着.....这是哪里?怎么我又给关在这里了,快放我出去,安儿......你不是要带姐姐出去么?快快快,怀吉哥哥!怀吉哥哥在哪里?怀吉哥哥呢!他在哪里?他们把他捉去了是不是......”
是安仰头望着雕朱红色的雕梁,豆大的泪珠子不停往下滚,“到底是哪里不对呀?到底是怎么了?”
她拎着袍子往外走,要入冬了!
我们大宋朝最最尊贵的公主啊,她疯了!
可是外头的人都不信!
他们觉得她是在做戏、他们觉得她只是被娇惯坏了、他们觉得便是因为这样,才要更严厉地对她,不然何以正礼法、何以遵秩序、何以振纲纪。
秋日寂寥,万物萧索。
唯一的喜事是,秋后要问斩了。
是安着着她的官袍,早早地候坐在监斩台一侧。
一溜的死囚都不是是安的重点,那个佝偻着没了人形的才是她此来的目标。
燕娘一身孝衣也来了,她站在是安后头,围观的百姓议论着,“看看那个,就是为了她,程侯不惜开罪国舅府的。”
包拯老了,声音还似洪钟。
午时还没有到,是安从监斩台一起身,故意撑了一整脸的笑来,她踱着步走到那蠕动的人形前头,亮着嗓子问他,“日子还过的舒坦吗?”
那人形听着她的声音,瑟缩的发着抖,他浑身的筋脉已断了,舌头肿着,嗓子发着麻说不出话来,连头发也掉到稀疏了,他身上发着恶臭,是安捂着鼻子,“黄泉路上看到王聃,可别忘了同他磕头谢罪啊!”
是安又对监斩台一侧的李甲道:“去请王将军上来,在我的位子上坐着,好慰王家的一片冤屈。”
午时三刻,最是杀人的好时候了吧!
连天也争气,好一阵萧索寒凉的厉风啊!那是王聃来索命了吧!
是安的头脸冷的很,五脏六腑却滚烫烫的,地上的沙灰也激起来了,要被砍头的人幸运的已晕去,不幸的更瑟缩着,呜里哇啦不知是不是在哀嚎、讨饶。
杨素是最后一个,故意将他的脸掰过去看着,旁的人怎么手起刀落,便是一颗头滚落在地、鲜血横流。
连包拯也不忍心看。
百姓们倒吸一口凉气,裹进了衣衫,将手捅进袖子里去。
是安强扯着笑容,一只手握住腰间的麒麟佩,温玉暖人,可是她的心空落落的。
李家没有派人来观刑吗?
人渐渐散去,连包拯和开封府的衙役也渐渐退去,王聃的兄长王邛行了礼,站在一旁,眼睛也空空的。
是安问他,“王将军在京中做事还顺遂吗?”
他拱手答:“仰赖程侯,顺遂的很。”
良久,是安又道:“那怎么,还要回延州府去呢?”
这将军长叹一口气道:“原是天子的恩典,只是末将,实在无法安坐在由舍弟性命相换的前程上。”
是安低了低头,站起身来也朝他拱手,“边疆苦寒,还请将军多加保重。”
王邛再道:“终究,要多谢程侯,大恩不言报,我王家记在心上了。”
连王邛都走了。
头颅和尸体被装裹了,泅湿了草席,街道司和衙门的人一同打了水,泼在那些木头上,血水从木头的缝隙里往下落。
李甲上前去拦住,不许他们将杨素的尸体一同装了去。
街道司的人看着监斩台上一脸阴森的程侯的脸,打着寒颤退到一边去。
燕娘也还站着,她竟没有哭,只是笑。
“侯爷,怎么办?”她忽然开口。
“......”
“他害了那么多人,可他也只有一条命来尝,他今朝就这样死了,可奴家的恨意还没消啊。侯爷,你说怎么办?”
“......”
她说的对,杨素死了,可是我心头的恨意也还没有消,这该怎么办啊?
从正午一直等到傍晚,是安的脸青着,手脚也都僵了,钟巘坐了马车来寻她,云娘捧着大氅和手炉急急地来。
杨素的尸体和头颅还在那里,血已流尽了,干涸着......从鲜红色沤成了黑色......李家没有来人,谁都没有来,没有人给这恶徒收尸啊!
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吗?
除了钟巘的车,还有另外的车停着,停了一下午了,车里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
云娘扶了她起身,她的腿僵着,好像冻麻了。
李乙立刻蹲下要去帮她揉一揉小腿,李甲忙喝道:”阿二,不得无礼!”
李乙有些茫然,“官人许是冻麻了,我给他揉一揉。”
李甲皱着眉,看了看云娘,“不得无礼!”
是安这时忽然“哈哈哈”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你今日说这个,我自小到大,他不知替我揉了多少次了、背我、抬我、抱我,处处照顾我,你今日才记得说‘无礼’吗?”
一双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慢慢地揉搓着,隔了衣袍和裤子,那温热缓缓地渗进来。
李甲窘着脸,低着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钟巘蹲着身子,深蓝色的大氅委在地上,云娘将手炉放到是安手上,忙蹲下对钟巘道:“公子,还是我来。”
钟巘也不作声,只专替她揉搓另一条腿。
“燕娘!”李乙惊呼一声,原来是燕娘突然倒地了。
云娘赶紧移过去,覆了手在她额上,“发烧了......”又切了脉,“无碍,先抬回车上吧!”
李乙赶紧一把将她抱起,李甲的神色有些不好,看了看是安,到底没说出话来,李乙已将燕娘抱去马车了。
是安看着钟巘,她还没见过他有什么时候是形容狼狈的样子,没见过他大悲、也没见过他大喜。
除了服侍母亲那会儿,她倒也没见过他对旁的人做这些个举动。
手里的炉子热腾腾的,云娘是垫了东西的,她的身子活了,脑子也活了。
“起开!”她一脚踢上去,正踢在钟巘的小臂上,李甲还未来的及看还蹲在地上的钟巘,是安已经奔出去,朝那不见有人的马车去。
她一把将马车夫从车上拉下去,又一把狠狠地甩开车帘子,“出来!”
不是李家的人!
司马光?
怎么会是司马光?
“程侯”,他似是早等着的,盘了腿坐的安稳,见是安急赤火燎的来,也不慌张。
“你怎么在这里?”
“官家着臣在这里,看看小侯爷。”他做了个虚礼,面色平静,不多一句话。
是安斜了眼睛,冷笑:“怎么?我难不成还能在法场做出什么没有礼法的事儿来?”
司马光也不恼怒,还是温温地,“只是官家拳拳爱护之心而已。”
是安捏着拳头,细细地打量他,这马车里也没什么温热气,他倒坐的住,要看是吧?这么耐着性子看啊!那我就给你看!
她冷笑着,将车帘子摔下,冲李甲高喊道:“阿大!”
李甲赶紧应声,“小的在!”
“既无人肯来替他收尸,那咱们收,你去着人收了,尸是尸、头是头的,给我远远地扔去乱葬岗上,叫野狗野狼狠狠地吃了,再去同这城里的、各处的道观庙宇说清楚了,都不许替他打醮超度......”
“......”
“是!”
马车里的司马光微微皱着眉头,“稚子心性......”
等他回宫去,对着官家、华原郡王和曾公亮一一叙上,这三人也都各自垂头不语。
“这稚子......”
等司马光和曾公亮退下,官家转头对华原郡王无奈道:“哥哥,看这小儿如今,真个要恨上李家了,这可如何是好?”
华原郡王蹙着眉头沉思了半晌,“倒无大碍,她不过一时激愤,时间长了,自然能知道李家的忠孝,万事都有朴年同重山在,官家不必过分忧虑。”
是安同钟巘坐在一辆马车里,钟巘的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他自己用手掌覆了,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
“你不怪我今日没有给司马光好脸色吗?”便是云头香安人心神罢!
“无碍的。”他答。
是安将头沉沉靠去车壁上,伸直了腿,对钟巘道:“我腿还不舒服。”
钟巘有些讶异,“嗯?”
是安扫了他一眼,“怎么?不给捏了吗?”
钟巘想了想,伸手将掌心覆在她的小腿上,温温热热地,轻轻缓缓地替她捏起来。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心里面想的是不是同他们都一样?”
“......”
“满脑子天下呀、礼法啊、纲纪啊、伦常啊,口口声声为君为民,一旦中举得道,就觉得自己是治世之能臣,各个都能匡扶天下道义......朱紫袍一遮身,站在朝堂上,便口吐莲花、字字珠玑,一旦有不从者,便视为异己、觉得人家包藏祸心了......“
“对了,我忘了”她闭上眼睛苦笑,“你没这个机会,你被禁锢在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禁锢在我身边,恐怕永无蟾宫折桂、出将入相那一日......”
“可我也读书啊,我读《左氏春秋》,《左氏春秋》你知道吗?我学的是忠孝大义、学的是忠君报国,你们不学《左氏春秋》的吗?这是范文正公推崇的书啊......“她的语速又放慢下来,“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你跟我说,到底圣贤教的是不是忠君为民啊?”
她忽然坐起身子,张圆了眼睛摁住钟巘的手,倾身到他面前来,“宰辅百官、御史台谏,都是读圣贤书选上来对不对?可是他们对君父的忠孝我怎么总是不明了?”
她有些犯着急,“那些礼法纲常难道是为君父一家所定吗?君该当何如?妃该当何如?皇后该何如?宗室该何如?公主王子又该何如?......”她微微垂下头,似是真不解,“可是王子公主、天子后妃,乃至于公侯百官,不都是人生人养,这么一副躯体,也会生病、也会难受,也会希望有所得,也会有厌弃,不是吗?”
“男子何如?女子又何如?儿子何如?长子庶子又何如?”她摇着头,两只手都覆在钟巘的手背,是已经捂热了的,温暖的手掌。
“我看史书,成汤有往后“妇好”能替王征战四夷,春秋以后,也有女主当立的时候,便是前唐,就有李娘子替父兄征伐,镇守娘子关对不对?咱们大宋律也有定规定法,准许女子乘机家产的不是吗?那怎么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个女儿家替我父祖承继程家啊?”
“你瞧他们整日对着官家,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这个做错了、那个也做错了,妃子这样不妥当、公主那样不合礼法,朝东不行,朝西也不行......张有张理,王有王理,怎么做怎么错?怎么就横竖都没个应当合度的时候呢?”
“天子是万民表率......”钟巘讷讷地开了口。
“哈哈哈哈......”是安的手抬起来,身子又朝后躺去,“就知道你要说这个......哈哈哈......许是我离万民太远了,见不到也听不着......所以没见着万民,也没见着百官如何束身修法,只瞧见了怎么......去迫着......”她终于,又红了眼眶,“这街的尽头,那高高城墙里头,要被朱墙碧瓦生生世世裹挟着的一家子......”
......
李乙拉住马缰,马车一下子停下来。
“怎么,因着我说了些好些混账话,要遭天谴啦?”是安坐起身子来,发着笑。
李乙在外头低声道,“郡王的车驾在前头。”
“呵,果真遭天谴了!”是安狠狠眨了眨眼睛,长出一口气,对钟巘道:“你们更相熟些才是啊!走吧,去见见吧!”
她收了腿,正了正头上的玉冠,又拍了拍前襟的衣服。
李乙已下车安置了马凳,再掀开车帘子,钟巘先下了车,他略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和大氅,又伸手,扶是安踏着马凳下来。
郡王的水路果真挡在前面,王府的长史含着笑上来同是安招呼,眼睛朝郡王的车驾扫了扫,是在给是安打眼色。
是安向他回了礼,连忙躬了身子趋步向郡王的车驾去。
“长安侯爵臣程是安,拜见王爷。”
马车里有良久的沉默,华原郡王冷着脸,听她的声音,倒还好。
“重山呢?”
“在,在的!”是安赶紧朝后望了一眼,抬了抬手臂,钟巘那一抹深蓝从紫色水路中间缓缓过来,他直着身子,凌然有度地来,同是安方才躬身趋步的行景完全不同。
“嚯,他倒比我更贵重些了。”
钟巘已近前来,立定了,拱手行一礼,依然淡淡地:“王爷。”
长史掀了车帘子,王爷还是一副寒霜样子,却也不看是安,只对钟巘招手道:“重山,来,上来坐。”
嗯?叫他上去坐?那我呢?是安更低了头,不敢多说话。
钟巘也不客气,径直过去,菜了马凳就坐进去了。
才捂热了身体的程是安还躬着身子,连长史站在马前都比她的身子直。
冷气打在鼻尖上,她抖了抖,想到今年冬天一定很冷啊!
两个人在马车里不知说什么,是安听不见,也懒得听。
约莫半炷香过去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王爷依然冷着脸,“她已被骄纵坏了,你阖该好好规劝才是,怎么还由着她的性子去。”
钟巘低头,压着声音:“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她如今不是明着要同李家杠上?”
“......”
钟巘忽然开口:“她还在外头站着呢。“
王爷以为自己听错了,“站便站着,便是要她站着,如今这样大了,哪里有个大人的样子,便叫她站着去!”
钟巘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已经在外头冻了一下午了,也没进什么吃食......”
王爷歪着头想寻个缝儿看看她在外头的样子,也堵的太严实了些,到底也没找着那么一条合适的缝儿。
“你既然放她在心上,还多思些什么,趁着官家在,大事一了,寻个由头回去自在的过生活不好么?”
......
“也得看她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