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身处冰天雪地。鸻鸟的飞身若即若离。不远处的雪垛,一个人倚靠在背,嘴里不停呻吟。
刑天艰难地走过去,弓下身子。此人三十多岁,一头棕色卷发,双眼紧闭,嘴角溢满的血污,凝结成黑色,顺着浓须流淌在雪地上。
“大叔,醒醒!”刑天拉住他的手,对方布满茧子的手指,反而逮紧他。
他的眼睛突然睁开,目光很慈祥,简直跟阿爹的眼神一模一样。
“怀义,爹受伤了,回不去了。”他说话时,不肯撒手,害怕一松手,刑天就会离开。
又是宣怀义的布阵。这人的模样,看上去跟幻境中的少年很相像。想必是宣蒲成。刑天想到这里,狡笑一声:“阿爹,天气寒冷,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回家吧。”
“阿爹中了仇家的毒,就快死了。怀义,答应阿爹,别离开华阳河,做雷泽氏的头领。做雷泽氏头领……答应我,答应我。”宣蒲成竭尽全力,把心里的重托,从嘴里吼出来。
刑天听得难过,记忆渐渐模糊。
脑海,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我叫宣怀义,雷泽氏头领,我要去华阳河,去华阳河。”
“我会是宣怀义?”刑天对角色的转换有些怀疑。他看看自己的衣着:苏垄的貂皮衣不见了。他赤着双足,腰缠葛布短裾。健魄的体格,结实的胸肌,剧烈萎缩,变成瘦骨嶙峋的孩童。
“怎么回事?”刑天急切呼喊。声音堵在嘴边,回荡在喉咙,任凭怎么叫唤,也无济于事。
刑天的神智开始昏迷。属于他的记忆陡然疏远。
另一个记忆愈加深刻:阿爹宣蒲成被仇家毒死,他挑起重担,养活娘,振兴雷泽氏。他学会了背起鱼网,随族人远水捕鱼。
他变得强壮,顺利继任雷泽氏头领。他找到仇家宏穆氏,令族兵展开无情绞杀,残杀仇敌三千余众,几乎让宏穆氏灭门。
清除了仇敌,宣怀义的野心急剧膨胀。他想把整个华阳河畔收纳囊中。让两岸的异族屈服他的威霸之下。
他采取励精图治,论功行赏,凡是战功卓绝的人,划地封赏。
十年时间里,雷泽氏族战兵骁勇,领地扩展几倍。整条华阳河只剩柏柔氏不肯归附。
“启禀头领,柏柔信使求见。”宣怀义正谋划如何征服柏柔,听到獬刚来报,神情为之一振,立即从地席站起来。
獬刚是他最信任的大将。因为宣獬两家世代交好,他和獬刚情同手足。
宣怀义盯着獬刚,从他的虎目中,窥探出几分疑惑。
“柏柔是来求和吗?”宣怀义不加思索。几天前,他主动出击,攻下柏柔的战略要地华阳河谷。把上千的柏柔人赶出家园。
“结亲!”獬刚吐出郁结心中的疑团,感觉轻松许多,长方脸露出微笑。
“结,,亲?”他反转身子,望着富饶的华阳河,想到自己年近二十五岁,是应该找个女人,繁衍生息。
作为雷泽氏头领,宣怀义何愁找不到女人,只要看得上,他可以任意挑选。可连年的征战,他把结亲一事给忘了。
“好,允见!”宣怀义挥起手,本想让信使进来。他转念说:“待本酋亲自会他。”
宣怀义和獬刚来到门外,却见一个清秀模样的信使,伫立在风中。
他头束红玉发箍。两颊被下垂的发丝遮掩。两只清澈的眼睛,如同两颗寒星,大胆、且不友好地盯着他。
宣怀义迎视他的目光,从两道寒星中,看到了不屈不挠。弥缺不足的是:傲气中有一丝娇柔。
“你是女人?”宣怀义霸气地问,伸手捋拂她脸颊的垂发。
“不要碰我!”女人浑身震栗,怒斥:“你到底要杀多少人才甘休!”
“大胆!天底下没有人敢对本酋如此说话。你是谁?”宣怀义被女人剧烈的反抗激怒。在他的心底,除了雷泽氏,其余的都是草芥。
“我是善彤,此番假扮信使,没有想到活着回去。”
这个名字,他听得特别耳熟:“你是滴血救父的善彤?”
“正是!”善彤走近他,咬牙切齿:“柏柔世住华阳,为何遭到雷泽氏驱赶?”
如果换成别人,跑到雷泽宫咄咄逼问,宣怀义定饶不了他。可面对善彤,他出乎意料地忍住了。
善彤的父亲,是柏柔大将,与华阴氏对战时,身负重伤,被困黄土山,生命垂危之时,善彤找到他,并割血为父亲止渴。父女俩走出漫漫黄土地,善彤气血耗尽,昏死过去。
宣怀义默默看着善彤,她身为弱女子,表现出来的临危不惧,赢得了他的尊重。她不是很漂亮的女孩,但她的一举一动,拨弄着他的心跳。他不否认,两人对视的瞬间,他喜欢上她。
“善彤姑娘,放心吧,本酋对天起誓,停止攻打华阳河谷,归还柏柔人土地!”
“此话当真?”善彤没料到,三言两语就让他改变主意。
宣怀义他举起右手,欲向天起誓,一只嫩滑的手立即捂住他的嘴。紧接着,善彤双目含嗔:“怀义哥,我相信你!”
善彤的声音真好听,温温婉婉,象谁的声音呢。。象谁的呢?想起来了,是弦卫的声音。刑天的思维又回来了。他欢呼雀跃:“我是刑天,不是宣怀义。我可以离开华阳河。”
刑天这么快就恢复神智,冲过悯关,令宣怀义大吃一惊。他在悯关动用父亲和他的生庚。甚至押上父亲的灵魄。没想到,还是困不住他。
不过,对付刑天,宣怀义有的是招术。他开启艮卦,利用獬刚的战力、灵魄,牢牢把他控制在华阳河。
天阴阵里,雪花漫舞,风似刀凌似剑。极寒的威力,让刑天瑟瑟发抖。他心里很清楚,最难闯的关,即将到来。
他摘下蚩尤手旗。卦纹三角旗在手中猎猎招展。
刑天把蚩尤旗插在雪地上,遥指西南方。
他右手中指向天,从九门中的南荆开始,默念八卦诀:
乾坤为天地,天地生阴阳,阴阳生五行,相生即相克……
一阵白色的雾瘴,冉冉升起。渐渐笼罩住刑天。
天空一片漆黑,四周传来凄惨的哀嚎。有女人的尖啸,小孩的啼叫,也有男人绝望的悲鸣。
“兴儿,你不能死……”
“失去了善彤,怀义便失去了一切……”
“娘,娘……”
各种声音交织,熟悉的声音分别出自沐春、沐冬、沐秋之口。
看来,宣怀义在四季堂身上寄了灵,把他们的幻灵困在了华阳河。
“四季堂看起来易行高超,怎么也落入宣怀义的困网。难道鸻鸟死了?”刑天透过雾霾,只见鸻鸟落在地上,双翅有气无力的扑腾。
一个人影划破黑夜,飞身而来。他手执鱼叉,腰缠水獭皮,方脸下的颊须,又粗又黑,桀骜的弯曲。
“是你!”刑天短暂回到宣怀义的思绪,认出来者。
“你很厉害,竟然逃过头领的生庚。看来,你想起刻骨铭心的事情。我很好奇,弦卫是谁?”对方不急不忙,把鱼叉背在肩上。眼里的困惑,被微笑取代:“獬刚猜猜看,她是你最喜欢的女人?”
“獬刚,你能闯入我的卦旗阵,说明你参透卦祖的五行。你想对我施展读心术,恐怕徒劳。”刑天站直身,干槭手中一摆:“你暗恋善彤,却不敢说出来。你每天想到的,是默默看着她,保护她。可她还是被仇敌杀死。你很自责,决定以死谢罪,不惜做天阴阵的魇士。”
刑天很快破解他内心的秘密。獬刚连连后退。脸上气得青一块,紫一块。
他喃喃摇头:“我没有,没有喜欢善彤。我怎么能染指兄长的女人。”
初次运用卦旗阵,便成功探取獬刚灵魇。刑天一阵窃喜。果然,獬刚不敢看他,而是面向晨光中的群山。
“这是哪里?”獬刚出神地看着奇峰叠嶂,玉瀑挂帘的美景,惊问。
“这里是鸣笛山。”刑天轻笑:“放心,我动用了移物障目,没有人可以窥听到。”
“移物障目乃姜祖绝学。若非姜姓后人,难得真谛!想必你乃石年之后?”
“说说你和善彤。”刑天怎会轻易透露卦旗阵的来历,他巧妙地说。
“本将的使命,是阻止你等闯过天阴阵!”獬刚鱼叉一摆:“来吧,吃我一招。”
獬刚挺叉,一招游鱼归巢,刺向刑天。他的速度轻快,三叉刃直入中心。
刑天气定神闲,并不迎招。而是采用红菱传授的吐纳法:一股真气由丹田而生,全身的经脉贯通。他握住干槭,双手灵如巧蛇。槭钩迅疾缠住鱼叉。
獬刚这一招,虽然无心刺伤刑天,但发力很凶猛,他握紧叉柄,试图挑开他的压制。
对方的干槭如磐石压顶,任凭獬刚胀红脸,依然纹丝不动。
仔细观看刑天,他双目半闭,面带轻松。
獬刚不敢小觑:天阴阵里巧布卦旗阵,用躯灵分离来破解攻击,他的烈山易何其精湛。
他急念八卦诀,借来离火,烧向艮山。
刑天的卦旗阵开始着火,压向獬刚的艮山,轰然倒塌。干槭砰地掉在地上。獬刚乘胜作法,借来巽风。风助火势,烧向卦旗。
卦旗被烧,刑天方寸大乱。移来障目的鸣笛山渐渐消失,他的双膝一软,跪在雪地里。与此同时,獬刚挺叉顶住他的头。
刑天只听到脑海一个孤凄的呼唤:“怀义,记住,杀死阿爹的人,乃宏穆氏!你要为父报仇啊!”
“阿爹请放心……”一个陌生的嚎啕,从刑天嘴里喷涌:“儿子定将宏穆氏赶尽杀绝!”
“娘,你不能丢下怀义!”沐春的呼声意外近至身边,他扑通匍匐在雪地里,他的眼泪,从蒙面流出来。伤心欲绝的哭泣,令人动容。
刑天的思维渐渐又回归到宣怀义。
十二岁那年,宏穆氏完全控制华阳河,掐断雷泽氏的生存来源。
族人被迫离开家园,外出谋生。
宣怀义和娘逃到风山,到处是光秃秃的黄土。娘又累又饿,昏死过去。弥留之际,她不想连累儿子,悄然滚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