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紧跟着弦卫,走出山洞,走向一条通往山顶的曲径。
时至盛夏,漫山遍野开满鲜花。五彩斑斓的蝴蝶,时而掠过头顶,时而停留在弦卫的身上。人蝶之间,和美融洽,如梦如幻。
“弦卫,等等!”刑天灵苑心动。他叫停弦卫,步入草丛,选采几色最美的花,编织成花环,来到她面前。
他露齿虎牙,小心托着花环,微微一笑:“给!”
弦卫仍然不敢抬头,不敢看他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神。她轻手接过花环,羞答答地戴在头上。她移目向前,逃夭似地奔向山顶。她怕初开的情窦,溢露在他的面前。
刑天不知所云。迷惘地盯着弦卫远去的背影。
上到山顶,面前出现一片开阔地。草坪如茵处,弦卫低垂秀目,紧抿红唇。她的旁边,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红菱大叔!”刑天想到昨晚的相识,感到几分亲切,叫起来却有些绕口。
“霍康!”红菱没应声,而是紧急大喊一声。
“是!”灌木丛里冲出一位壮勇。他脸黄如土,双目似电,浓须满颊,赤膊半膀。青衣中,一双强劲的大手,握举一把兽耳长柄石刀,对刑天一顿乱砍。
刑天大惊。不断跳跃躲避,同时冷静心神,寻隙反击。
“跳如兔,闪如虫,攻如隼……”红菱始终背对刑天,急念口诀。
这些仿生诀,对天赋异禀的炼夷丹人来说,领悟极快。刑天牢记所有口诀,他运用自如,发挥淋漓。
几十招对决后,刑天渐渐占据上风。
他自满地横视霍康,试图以一招飞鹏凌日,彻底战胜对手。
刑天踮起脚尖,伸展双手,宛若一对翅膀。他突破霍康有些凌乱的刀光,近身格斗。他手指化为鹏嘴,双脚变为利爪,直夺对方面门。
霍康收刀,木柄变戈,握把顶在刑天的喉咙上。他沉声道:“倘若真斗,本座稍用其力,汝将穿喉而亡。”
“霍康前辈身手不凡,晚辈敬佩之极。”刑天朝霍康拱拱手,默默走到红菱后背。
“红菱大叔,请收下徒儿!”刑天跪下身子。
“我不会收你为徒。刚才的对战,你犯下武者大忌:躁、冒、骄。”
“阿爹,你背对刑天哥,怎能知晓?”弦卫好奇地问。
“阿爹耳听八方,岂有不知。”红菱转过身,一双肃目直射刑天。
他头罩牛首面具,身披黑氂风。左手,拿着一面收卷的黄旗。
他伸出右手,狠狠抓住刑天,使劲摇曳手旗。
黄旗展开,四方形旗面,绘着一副八卦图。随着摇速加快,红菱从腰际的布褡,掏出一把白色粉沫,抛向空中。两人的周围,升起一阵烟雾,浓雾弥漫,瞬间吞没红菱、刑天。
“阿爹、刑天哥哥。”弦卫惊慌失措,不停地喊着两个人。
“黎主教刑天布阵……”霍康面色淡定,象是自言自语:“能得到黎主亲授,不寻常啊!”
一个时辰后,烟雾散尽,草坪恢复如常。红菱挺直身板,眼中流露满意。
刑天双膝跪地,额头埋入草丛,激动得热泪盈眶。烈山卦旗阵,玄妙神奇。从远迄今,只听传说,难见实境。没料到,红菱竟然毫无保留,传授给自己。
“刑天,你的战力,有待加强。我会令均乐授教于你。往后,你就住在飞霞岭吧。”
“多谢恩师!”刑天再次谢过。
“阿妈!”弦卫忽然惊喜地叫唤,同时雀跃般迎上去。
一群人走上飞霞岭。走在最前面的是容清。紧随其身的是牧力。
容清身穿红绸衣,头插骨芊。鹿皮蹬踩在草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她一把揽起跑到身边的弦卫,上下细看,在她脸上抚摸,生怕女儿离开的日子,吃了什么苦头。
“阿妈,我很好。”弦卫搂紧容清,低喃道:“去兖山的这段时日,女儿做梦都想你。”
“呵呵呵,我儿乖巧,实话实说。”容清拍拍女儿的肩,双眸左顾右盼。
“阿妈,阿爹在树林等你。”弦卫指着红菱隐没的树林,轻声鼓励:“去吧!”
女儿的一番逗趣,容清娇羞若云,脸上竟泛起少女般桃红。
她睁大眼,深情款款地朝树林而去。
隐约中,红菱的身影飞奔而上。两个人影交缠在一起。
“牧力!”弦卫娇蛮地冲到牧力面前,毫无避讳。她吊着他的臂膀,嘟嘟着嘴,连连责问:“头领让你在太梁接驾,为何不见身影?说啊,说啊!……”
弦卫的一番纠缠,牧力颇为尴尬。
他望望刑天,苦笑地朝弦卫努努嘴。
刑天的心头,掠过一丝酸涩。这个场景,就象自己和云桑,孩提时的两小无猜,渐渐远去。只剩莫名的情愫。
呼、呼、、、、天空传来鹰啸声。一只黑鹰飞到山岭,盘旋在头顶。
一直肃默站立的霍康,脸色大变。他仰望黑鹰,高举右手。
黑鹰看到手势,俯冲而下。它踮起利爪,稳稳落在霍康手臂上。
霍康放下长刀,深目凝重。他伸出左手,在黑鹰大腿上,取下一根紧紧绑住的鸟羽。
那是一羽白色的天鹅毛,两排羽齿的中间,分别缺失一角。
霍康紧皱细眉,凹陷的眼窝,发出严峻的厉光。他放飞黑鹰,怀揣鹅毛,朝红菱奔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一会儿,红菱、容清手牵着手,从树林走出来。
红菱接过霍康递来的鸟羽,情急松开紧紧牵住容清的手。这是来自兖山的召回令,内容透露着紧急。
他盯着羽齿片刻,再把羽毛撕碎,吹毫于天空,任由碎毛飘向远方。
红菱紧紧抱住容清,依依难舍。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他的吻,深深印在爱人的额头。容清的泪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暗暗瞩咐过自己,不准在他面前哭泣,可她实在做不到。
红菱戴上牛首面具,重露狰狞无情的假面。他踱步到刑天面前,右手紧紧搭着他的肩:“记住我说的话,专心习武,切莫虚度时光。”
“嗯,我会……”
这番话,隐含阔别,刑天听得酸楚。他和红菱虽相识一日,却胜似亲人。他啜泣着嘴唇,说不下去,难过地低下头。
牧力呆呆地望着红菱。回忆弦卫离开北黎的夜晚,接走她的那个陌生人。尽管他戴着面具,牧力深深感受到对方与众不同的气息。
“你就是牧力?”红菱的眼睛,变得柔和。屡次听弦卫提起牧力,看她脸上洋溢的兴奋,早想认识。
“牧力参见黎主!”牧力单膝下跪,手撑地面。他一头蓬松的黄发,如虎鬃倒竖。叠层眼皮,长着一颗朗星痣。阔鼻厚唇,不失阳刚之威。
“不愧名门之后,果然有大将之风!”红菱满意地点点头。他并没令牧力起身,而是决绝地掉头,往山下疾走。
“阿妈!”弦卫不解地看着容清。
“这一别,恐怕聚少离多。”霍康对容清抱抱拳:“头领请行珍重!”
容清与霍康挥手告别,她走到悬崖边,泪眼模糊地盯着远方,看红菱钻进马车,消失在北黎的莽莽群山。
“牧力将军,请起身,随本酋见姬启。”容清唤起牧力,再看弦卫,发现她含情的目光,总是流向刑天。她心底一沉。
知女莫过母,女儿虽然年纪尚轻,接替酋领大位还有几年,但她不想女儿爱上一个来路不明,游走四方的炼夷丹人。在她的心里,牧力无疑是辅佐女儿的最佳人选。
容清走近刑天,双目透着寒冰:“河川夷人寻你一宿,甚为焦急。他已先行去了炼石场。”
“刑天鲁莽,让阿公担心,我这就去石场。”刑天抱抱拳,对容清行个尊礼,转身欲走。
“刑天,等等!”容清叫住刑天,指着飞霞岭的西边:“由此下山,有条捷径,直达采石场。”
她摘下挂在腰间的花贝壳,递到刑天手中,细心叮咛:“山下的西雍关,驻守着北黎精良。你把此令交给陆吾将军。”
“是”刑天慎重地接过花贝令,不免心生疑窦:北黎之中,得到容清信任的人,比比皆是。为何挑选他,代送传令?
刑天心有所思,随即扫视牧力,看见他捂着嘴,不停眨眼。
那表情,在刑天眼里,闪烁着诡异。仿佛这条捷径,是一次凶险之旅。
刑天偏偏属于迎难而上的性格。他舒展浓眉,绒须下的嘴唇轻笑一声,用不惧之色回应牧力。他毅然掉头,走进山下那条林荫道。
山下的曲径,林木参天。枯叶落满地面,草蹬踩上去,软绵绵的。
刑天从小生长在鸣笛山,喜欢大山的一草一木,对山林格外亲切。北黎的森林,苍松劲翠,怪石嶙峋,耳边,不时响起野物的叫声。这一切,在他的眼里,是那么新鲜。
不知不觉,刑天走到谷底,回望飞霞岭,却见浓雾环绕,飘渺云端。
再往前走,林木渐渐稀疏。越过一座小山丘,面前豁然开朗。不远处,大片大片的草屋群,错落有致。一面长长的青石墙横亘,把所有的草屋挡在里面。人们三三两两从城洞出入。偶尔,传来叮叮当当地敲打声。甚是热闹。
刑天惊奇地打量,不敢相信,大山深处,竟藏着一方都城。难道是容清所说的西雍关?
此时,他的腹内,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一股酸气直往上涌。昨晚囫囵吃点炒米后,到今天还没进食。
刑天进入城门,漫无目地行走。他不确定这里是不是西雍关,该如何找到陆吾将军。
热腾腾的香气,挥散开来,悠悠飘进鼻孔。这是荞麦糕的香味,刑天记得很清楚。住在鸣笛山时,娘没少做给他吃。
闻着飘香的方向,他不由自主来到一间尖顶木壁的房屋,走进敞开的的大门。
屋内家陈简陋。一只三耳陶盆吊挂在角落,底下添满木柴,燃烧的火焰,发出剥剥的声音。
离陶盆不远的地面,铺着一张苇席。一名全身赤条的孩童坐在上面,惊讶地望着他。
小男孩约模两三岁。圆脸大眼,活泼灵动,很招人喜欢。
他伸出手,逗弄他细嫩的脸蛋。
“东儿!等阿妈……”门外闪进一个身影,是个女人。她看着刑天,停止跟儿子说话,而是惊楞地站住。
刑天扭头,目光注视女主人。
她头发挽在脑后,两根骨芊高高宊起,吊挂的白色细珠不停晃荡。
女人也在注目意外闯进的陌生人。尽管刑天看起来,只是初生牛犊,脸上带着孩子气。她亮额下的弯眉,霎时紧皱。眼眸,闪烁星点警惕。她轻问:“你找谁?”
“大嫂,我叫刑天,来自神农氏。我想打听一下,西雍关还有多远?”刑天不便隐瞒,谒礼抱拳。
“咯咯咯,这里就是西雍关。”女人忍不住笑出声,她接着问:“你来西雍关作甚?”
“我找陆吾将军!”听说这里是西雍关,刑天长松口气。
“很凑巧,夫君居于将军帐下,今日回来。”女人指着香气腾腾的陶盆:“我为他做了荞麦糕。”
刑天眼馋地盯住陶盆,恨不得揭开上面的木盖。
女人看在眼里,轻笑一声,她在笑自己的疏忽。她揭开盆盖,在铺满松枝的盆中,用木夹子取出几块泛黄的荞麦糕,放进陶碗里,再递到刑天手里,柔声道:“来,小兄弟,吃吧。”
“多谢大嫂。”刑天毫不客气,抓起荞麦糕,狼吞虎咽。
“慢点吃。”女人被刑天的吃相逗乐了。他的一举一动,就象离家出走的阿弟。她的细眼,闪过一星泪花。那是对阿弟的怀念。
“大嫂,你哭了?”刑天吃完荞麦糕,扭头看着她,发现她的神情悲怮,不知如何安慰。
“我没事!”她手拭泪光,佯装笑容。
她紧紧拉住刑天,无法从阿弟的思念中摆脱出来。她仰起脸,双目饱含深情,面前的他,仿佛变成阿弟的模样,她梦呓般地说:“阿弟,不要离开姐,以后都不准离开姐。”
“大嫂,我,我,我是刑天。”
“不许你叫我大嫂!叫姐!”女人完全融入姐弟情深,不顾茫然失措的刑天,轻嘘着嘴:“姐再也不让你走!”
刑天彻底被女人的痴情感染。他不再躲避,而是伸出手,进入阿弟的角色,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含妱,我回来了。”屋外,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