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快的脚步声,夹杂急促的喘息声,一个黑影挑帘进门,出现在两人面前。
来人身穿蓝色长裾,黑发整齐。腰际,紧束一根布满尖刺的鲮甲带。他肤色白净,明眸皓齿,浑身散发着轩昂之气。
“夫君!”女人看见走进来的男子,欣喜地迎上去。她指着刑天,神秘地问:“明鲲,看看他象谁?”
唤作明鲲的男子盯着刑天,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目光转向女人,注视着爱妻,轻问:“含妱,你说他象飞鹏?”
“象吗?”含妱抬望丈夫,轻问。
“哈哈哈,真的相似。只是飞鹏年长一些。”明鲲仔细打量,放声大笑。其实,刑天和飞鹏,除了神似,根本就是两个人。飞鹏离开家的这五年,妻子完全变了,看谁都象阿弟。也难怪,两人自小父母双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从未分开。
姜明鲲原为东黎大将,举家来到北黎,苦苦寻找妻弟之余,还肩负黎主蚩尤的重任,在首山看守天石洞。
姜明鲲看清刑天的装束,知晓他炼夷丹人的身份后,心底略显平静。他悠然地问:“兄弟的装扮,应是炼夷丹人,不知来西雍关为何事?”
“刑天奉容清头领之命,传令陆吾将军。”刑天掏出怀袋的花贝,呈到姜明鲲面前。
姜明鲲不敢接花贝。他谨慎地瞅着黑白相间,采自深海的叶贝,确定是容清的贝令,脸上充满疑惑。
花贝令,是北黎头领拥有的众多贝令之一。其代表什么,明鲲很清楚。他万万没想到,容清会把这么重大的命令,交给一个炼夷丹人。
姜明鲲移目,尽量掩饰心中的困惑。他抱起地席上的儿子,在他小脸上亲一口,再平淡地说:“好,明鲲带你见陆吾将军,贝令还请你亲手交给他。”
“夫君……”含妱岂能不知丈夫的心思。她轻唤一声,担忧地展动睫毛。似有满腹心事。她已经把刑天当作至亲。
“放心,我和刑天出去就回。”姜明鲲何曾不知妻子要说什么。飞鹏生死未卜,收刑天为阿弟,也是一种寄托。他把儿子递给含妱,重重拍拍刑天的肩,两人一前一后出门。
含妱追出门外,依依不舍。
刑天眼眶潮湿。他使劲挥挥手,跟含妱姐告别。从小到大,除了娘,他最亲的女子就是云桑。虽然她比他小一岁,有时也把他当弟弟疼爱,但他始终感觉不到含妱的这份关爱。
西雍关的北边,是首山最高的山峰__显龙峰。
刑天和姜明鲲来到山脚时,已到未时。
沿石阶往上走,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座巨大的山洞前,姜明鲲停下脚步。他摘下洞前的一片树叶,含在嘴里吹起来。知嘘知嘘的声音响起,四周霎时传出叶笛的合鸣。
忽然,密林中人影晃动,一群手拿兵器的异装人,把两人包围起来。
异装人不停跺脚,嘴里发出欧吼、欧吼的呐喊。
刑天冷眼观看越聚越多,越来越近的异装人,有些迷惘。
他们腰部,缠着薄薄的斜纹兽皮。赤膊的上身,裹着绿色的藤蔓。脚下,绑着厚重的兽甲蹬。
姜明鲲威严地举起右手,叫喊声骤然停顿,四周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后,一个人影抓着长长的树藤,从显龙峰飘荡而下,脚尖掠过攒动的人头,来到刑天面前。
来人的穿着,与异装人群相同。他身材矮小,细皮嫩肉,无须、无皱,天生一副童子脸,看不出实际年龄。
“姜明鲲参见陆吾将军!”姜明鲲抱拳行礼。
“鲲将军乃东黎上将军,阶居陆吾之上,还请免礼!”陆吾拱手回礼,转身盯着刑天,芸豆眼发出亮光。
刑天不失时机地掏出花贝,举在陆吾眼前。
陆吾的瞳仁放大,简直不敢相信。他围着刑天转圈,上上下下打量。那神情,就象审视一头怪兽。
“你想闯西雍关?”陆吾滚动喉结,热血喷涌的激昂,冲刺到嗓门,发出的声音,带着震颤。
“我只是代传贝令,没想闯西雍关!”刑天发觉对方误会自己,努力辩解:“容清头领……”
“住口,持叶贝令者,以身行令!”陆吾不容刑天说下去,脸色阴沉,同时大喊:“执令!”
陆吾一行,簇拥着刑天,走进山洞。
刑天睁大虎目,环顾洞宇。里面石峰叠嶂,乳笋漫布。无数叉洞象伸张信子的蛇口,令人不寒而栗。
陆吾走到一根石柱前,停下来。他指着系满绳子的石柱,对刑天说:“想知道西雍关的来历吗?”
刑天不解地看一眼姜明鲲,希望他能帮自己释疑。
姜明鲲摊摊手,耸耸肩。俊秀的鹤眼,不停转圈。奇怪的表情,让刑天如坠云雾。
陆吾朝姜明鲲诡笑一声,芸豆眼斜掠过刑天。他抚摸着捆绑石柱的葛布绳,深情道:“这些绳文,记载着陆风氏的辉煌。为传承陆风氏族的荣耀,陆风子孙代代守护西雍关,每年都更换绳文。”
“炎帝曾说,伏羲祖创造八卦,荀灵子创造九阳。把天下分为九关。其中,东青,东兖,东扬,北冀分属确立,归于九黎。难道西雍关在北冀之中?”刑天一直牢记炎帝的叮咛,对西雍的成因,并不生疏。在他的意识里,西雍、太梁在日落之地,属于遥远的西陵。没曾想,竟会在……
“荀灵子正是家祖__陆风荀!”陆吾扫视刑天一眼,双手细致地擦拭绳文,象是除掉每一粒沾染绳结上的浮尘。
“荀祖擅于打磨石器,选材挑剔,非天石勿用。”陆吾站起身,指着不远处的洞壁。
刑天顺着他的手势,看见洞壁吊挂着一件石器。那是一把象斧头,又象月牙铲的战器。黄色的石柄,褐色的锋刃。
“这件干槭由天石打造,藏在洞中已达千年!”姜明鲲忍不住,低声说。
“鲲将军说得极是!”陆吾投以赞赏的目光。他接着炫耀家族的荣光:“伏显帝年间,荀祖来到首山,获得上品天石,以此打造三件战器。其中的天石剑,赠送给轩辕少典姬冒其。天石刀则被姜炎居得到,尔后,下落不明。”
“听陆将军说来,如今,只剩这把干槭归属未定?”姜明鲲有心让刑天夺得,刻意渲染。
“天石战器,亦正亦邪。尤以干槭为甚。荀祖忌惮槭邪之威,恐酿血戮之灾,便把它高悬洞宇,精心设置西雍关。”
“北黎西雍关原来如此。”刑天恍然大悟。他张大眼,借着洞口的光亮,仔细观看:干槭离绳文柱约有五十隶首丈,中间隔着一道天石桥。天石桥宽不过半隶首丈,长却有三十隶首丈。桥下,是深不可测的浩渊。
干槭有槭邪之威,恐酿血戮之灾……刑天的脑海,总是萦绕陆吾刚才的话语。假如,得到干槭,便能报杀父之仇。公孙越,你等着!
刑天毅然走上天石桥,一心想得到干槭。
“阿弟,接着!”姜明鲲从后背抽出一面白旗,抛向刑天。
刑天伸手接住,感激地看着他。
“我和含妱等你回家!”姜明鲲忍不住落泪。
“蚩尤旗!”陆吾惊得目瞪口呆。脸上的细肤,如水上涟漪,皱起粼粼波纹。他战战兢兢地指着姜明鲲:“你跟大蚩尤什么渊源?”
姜明鲲欲言,却扫视陆吾身后的族兵,旋即紧拧剑眉。
陆吾领会其意,挥手散退族兵。
姜明鲲见族兵出洞,解下腰际的鲮甲带,展开反面。里面雕刻着一条盘卧的白蛇。
陆吾明白过来,他俯下身,单腿着地,双手抱拳:“陆吾参见世……”
他的子字还未出口,便被姜明鲲扶起。
“陆吾将军,在北黎,姜明鲲居次于你,期望平常以待!”
“陆吾明白,我会把此密深藏于心!”
刑天踩上天石桥,看着五彩斑斓,泛发幽光的天石,异常好奇。
光亮就象天穹的星星,指引他向前进。刑天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带离石桥,身体悬浮在云端。
他闭上眼,任由牵引力翱翔天宇。
风停了,刑天的身躯,开始慢慢坠落,跌坐在坚实的地面。
睁开眼,见得天地交融,一道道流星闪烁绮丽的光芒,划破墨绿的夜空。
他双手撑地,发现地面遍布晶石。闪亮的光泽很熟悉。想起来了,就是天石桥的奇石。
刑天摘下腰间的白旗,脚踩寸草不生的路面,漫无目的地行走。
“吼吼吼,你不应该来这里!你不该来这里……”奇怪的笑声,不断重复的话语,听得人毛骨悚然。
刑天循声望去,只见脚下显露无数张相同的人脸:白眉、白须、凹眼、尖嘴。
“你是谁?”刑天狂跳的心,似乎要蹦出喉咙。
“这里是西雍关!咯咯咯咯,你不该来这里。……”地面的众多怪脸,一阵哄笑。
“你是人还是鬼?”刑天厉声问。
陆吾紧张地盯着石桥,看着刑天一点点走到桥的中央,不禁扭头姜明鲲。
“天石亦幻石,相信他能破除幻境,闯过西雍关。”姜明鲲不敢对视陆吾,而是紧张地握紧拳头。万一刑天闯关失败,他便飞身上桥,救下这位并不熟悉的阿弟。
“西雍关乃死门!当年荀祖以热血溅洒此关,就是想阻止后人得到干槭。”陆吾朝天石桥努努嘴:“他入关了。”
刑天举起白旗,轻轻晃动。人脸立即隐去,四周传来赫然的叫声。惊异之时,面前矗立一个巨大的身影。
这是一头长着绿毛的巨人。高达十几隶首丈的身躯,俯视着刑天。巨人捶胸顿足,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刑天感觉自己渺小得象一块砾石。他仰视着它,四目相对,两方同时积蓄力量,准备攻击。
巨人口中咆哮,平地一阵飞沙走石。它伸展巨臂,朝刑天猛扑过去。
这招铺天盖地,足以支身破碎。
刑天敏锐側身,躲过致命一击。巨臂扑空,打在晶石上,绽开一道道裂口。裂缝急剧变宽,延伸到他的脚下。
他退让不及,双脚一滑,几块零碎的晶石被蹬落。咚隆隆……碎石块掉入漆黑的深渊,发出空洞的回音。与此同时,他的双脚腾空。眼看就要掉进暗谷,他急中生智,双手紧紧攀住岩壁。任身子在悬崖晃荡。
姜明鲲见得刑天吊挂在桥中央,随时掉下去,顿觉凶险万分。他冲上前,准备上桥搭救,被陆吾拉住。他摇摇头,张大乞求的目光,说:“再等等!”
巨人缓缓走到刑天头顶,抬起盆大的脚板,狠狠踩向刑天抠住岩壁的手指。
“艮山离火无处逃,坤地巽风上乾天。”刑天大声念着卦旗阵口诀,就象红菱亲口赐教。
巨人听到口诀,迟疑站住。踩向刑天的脚,定格在手指上方。
他借用手力,窜到地面。
巨人木木着身躯,滴溜转的眼神,变得呆滞。
刑天以胜利者的姿态,傲视面前的巨人,展开手里的卦旗。
呜呜呜…巨人凄厉哀号,全身疲软,最后如沙尘般散落在地面。
“吼吼吼,哈哈哈,你过不了西雍关,过不去……”怪脸再度出现,一眼望去,晶石上的脸谱,层层叠叠,到处充斥着鄙笑的声音。
“你拦不住我!有什么高招,尽量放出来!干槭,我誓在必得!”
“干槭有槭邪之威,不知有多少人想得到,全都葬身无底深渊!”怪脸嚎叫道。
刑天展动旗子,冷笑:“等打败你,就知道干槭是谁的了。”
“你藏于艮山,我将用离火焚烧。”刑天摇动卦旗,大声念:“乾天震雷生离火,坤林荣盛终有落。巧借巽风度艮山,飞越泽坎过泾河。”
墨绿的夜空,微露一抹晨曦。
晶石地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葱翠的树林。
这片树林,是那么熟悉。一景一物,都唤起刑天儿时的记忆。
原来,他回到鸣笛山。他不敢置信,沿着那条每次回家的路,惊喜地奔跑。
就快来到家门,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他头发蓬垢,背对着他,蹲坐在地上。
“哥哥?”刑天凝神屏气,试探地轻唤:“荆云!”
“青云,你回来了。”荆云瓮声瓮气,他转过头,惨白的脸上,露出凄凄的冷笑。
不对,哥哥早就死了,他早就死了……刑天默默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