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卫慌乱地避开众目,悄悄在昏暗的角落坐下来。明天,便是她十五岁的成人礼。到时,就可以向喜欢的人,坦露心迹。她偷望刑天,多么希望他能陪自己度过难忘时刻。
刑天分发食物,留给弦卫一个烤肉膀。他从藤篓掏出石瓶,倒出点盐巴,均匀地抹在肉膀上。
弦卫痴望刑天,他体贴入微的样子,很象阿爹照顾娘。
“多谢刑天哥哥。”她接过烤肉膀,闻着肉香,津津有味地嘴嚼。
这是狍子肉。弦卫和娘在苏鸻宫没少吃。但今天的味道,跟以往大不相同。肉丝中流溢淡淡的枞油。
弦卫紧挨刑天,倚墙而卧。她的指尖轻轻勾住刑天的手,眼里的温柔,如春风化雨。她想告诉他,在飞霞岭,她开始喜欢他。
知道弦卫的心意,刑天反而有些害怕。
“我是低贱的炼夷丹人!”刑天一遍一遍的心说,挣脱弦卫的手,惶惶站起来。
他扫一眼紧紧相偎的月明、庄英,两人早进入梦中,鼻孔发出香甜的呼吸。
牧力不见了。荡漾的草帘卷起一角,月光辉洒进屋内。
刑天绕过玉支祁,走到篱笆院。
院门已经大开,牧力抬望头顶的圆月,皎洁的月光,就象北黎大草原飘飞的白雪。那晚,冻僵的他,苏醒过来,听到一个最亲切,最美妙的声音:“饿了吧,给……”
“你喜欢弦卫对吗?”牧力待刑天轻踱的脚步,走到后背,低声问。
“不,牧力,头领把弦卫托付给你,是对的!我替你、高、高兴。”
刑天说这番话,心酸到极点。
“刚才的一切,我看在眼里,弦卫喜欢的是你。牧力对她没有爱,只有敬慕!我只懂得,承领是我的主人,需要我用生命效忠。”
“真的吗?”
“当真!”牧力转过身,重拍刑天的肩:“为承领、为北黎,牧力恳请你留下来。”
刑天喜笑颜开:“我愿意,我愿意留下来。”
“明天,是弦卫的成人礼,她想挑选一个勇敢的男孩,做她心中的达咓!”牧力很想说,头领内定的这个人,其实是我,但这个秘密,他不会说出来,他会烂在心里。
“达咓,达咓?”刑天疑惑地回味。
“北黎语,草原上的雄鹰!”牧力认真道:“我相信你能做到,在石盘冀,你不畏强霸,勇救弱嬬,黎人尽知。”
“我愿做弦卫心中的达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会爱她,保护她。”
“刑天哥哥!”弦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两人身旁。当听到这席话,激动得热泪盈眶。
刑天深情凝视,张开双臂。
她雀跃般扑向他。
刑天抱起心爱的女孩,全然不顾牧力在旁,纵情旋转。
牧力放声欢笑,眼中的笑泪,化作水滴,流下来。不,那是心碎的血液,是无尽的思念。
牧力低下头,悄然逃离这伤心地。
月影摇曳,秋风微凉。面对心爱的人,刑天灵机一动,他牵起弦卫,离开草屋,两人直往不远的山梁跑。
在一处山崖旁,他和她停下脚步,席地坐下来。
月光,一点点西沉,满天的星斗不停闪烁,两颗年轻的心,热烈碰撞。他们紧紧依偎,难舍难分。
刑天卸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两支竹筒。他分给弦卫一支,拔掉上面的布塞。
“这是何物?”弦卫闻着竹孔溢出的醇香,不解地问。
“喝了它,再对你说!”
弦卫看他一脸神秘,心中忐忑。
刑天嘴对竹孔,狠抿一口。
有了他的示范,弦卫毫不犹豫,仰起脸,一饮而尽。
咳咳咳,一种芳香,回甘、涩辣的滋味,直呛喉咙,进入到肚里。
弦卫热血上涌,心潮澎湃。她站起身,踉跄脚步,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刑天。
“刑天哥哥,这是什么呀?”
“这叫、叫、米、稠,是、是炎帝、炎帝发现的。”刑天扶着弦卫的双肩,兴奋道:“春夏之交,神农耒耜翻地,要举稠祭天,唱耒耜曲。”
“刑天哥哥,耒耜长成啥样呀?……”
“啥样?啥样呢?”刑天一时语塞。他灵机一动,蹲在地上,一手铲地,一只手臂伸到弦卫面前,说:“这是耒耜把头,扶我翻地。”
“扶耒耜真好玩,我、我我喜、欢……”
“要是喜欢,跟我、去、神、农,我俩种很多稻谷,酿很多很多的米稠……”
天亮了,一抹晨曦透过东窗,投射到众人的脸上。
咧咧咧,玉支祁叫了起来,叫声清脆,象羊糕寻母,把大家从沉睡中唤醒。
刑天睁开眼睛,首先看见胸口压着一只柔软的手臂。
弦卫张开长睫毛,调皮地对他抿嘴轻笑。
刑天忽然记起,昨晚喝多了米稠,他把她抱了回来。他还给她唱了《耒耜曲》。
嘚嘚嘚……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猛然发出剧烈的嘶叫。
“大花,是阿爹的大花马!”月明骨碌站起来,急忙迎出门外。
三匹骏马来到草屋,停在篱笆院外。
一名身披红色大氅,背插乌木棒哨的壮男,翻身下马,走进来。
“阿爹”月明飞奔过去,急切拥抱。
“尔等果真在这里!”柏延拥抱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再看相继走出来的刑天、牧力、弦卫,眼睛巴望着里面。
庄英最后走出来。她看了看月明,面带羞涩,低垂着头,双手环腰,对柏延行个尊礼:“庄英见过柏延大叔!”
“英儿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义结金安,视为己出。”柏延扶起庄英,扭头一同赶来的均乐:“容清头领担心一夜,幸好无恙!”
均乐缓缓下马,他走近刑天,出手一招夺命杀:离火中烧。
他腾起双掌,似燃烧的烈火,直冲刑天的胸口。
“均乐,此为何意?”牧力大惊。
“牧力休怪!”刑天高叫一声,半身下蹲,斜踩泥地,伸掌击打在均乐腹部。
均乐侧翻躲过,顺势腾飞,身子象一条乌龙,席卷而上,指头对准刑天的前额,猛然叩击。
刑天的额头,立即出现浅浅红印。
均乐住手,生气道:“武学之忌,练而不勤,疏而不习,定废之。”
“师父从何得知?”
“你眼圈发青,中气不足。出手无力,一窥便知。”均乐面露愠色,没有继续斥责,而是站立一旁,等待第三匹骏马的骑手。
骑手是个女子。她头挽髻珠,身穿白衣。娇小的身子,挎上一副布褡裢。她走到弦卫、牧力面前,脸上不怒而威。
她是苏鸻宫的蝉嫫,娘身边的贴身侍女紫乔。她的到来,弦卫表现得异常紧张。
“紫、紫、乔、姐……”弦卫怯怯地蠕动嘴唇。
紫乔竟然没作声,而是从褡裢中抽出一根白色的腰带。她解下石制环扣,腰带脱落出一件五隶寸的石榫。她单膝跪地,手呈白色腰带,高声道:“请承领收下少成之礼。”
“紫乔姐,弦卫的心中,已经有了达咓,他是……”弦卫接过礼带,把目光转向刑天。
紫乔不等弦卫说下去,把石榫递给牧力,宏声说:“上金将捎来炎帝赠送的鹿蹄草。你等不必找寻。牧力将军,今日是承领少成之礼,相信你知道头领的心意!”
牧力接过石榫,不知所措。他看看刑天、弦卫,慌忙说:“恕牧力抗令,承领已有意中人。”
“头领有令,弦卫少成之礼,挑选的陪伴,非你莫属!”紫乔威严地说。她瞪刑天一眼,扭头跨上黄鬃马,鞭指远方:“紫乔暂住在平梁冀,三日后,取你手上的石榫。”
“紫乔姐!”弦卫弱弱地轻呼。
“驾……”紫乔不予理会,她催马扬鞭,消失在眼前。
均乐拍拍刑天的肩,显得很难过。刚刚进门,他看见刑天和弦卫亲昵的神态,约摸探出两人不寻常。
柏延走到草帘外,弯下腰,口中大呼:“犬子月明一行,承蒙悯渡人收留,改日必当重谢。”
“柏延,老夫悯渡苍生无数,何谈酬谢?”屋内的声音,由低沉变得高亢。
“悯渡人行走不便,易物更是艰辛,柏延只恨来时匆忙,改日必将送来粮草。”
“择日不如撞日,报恩尚可,留下乌木梢……”话音刚落,从草帘飞出一个人。他的肢体,对准柏延的中上路,发起猛烈攻击。
他的招术,快如巺风,打得柏延连连退却。
“阿爹!”月明跳将上去,急欲助阵,却被均乐拦住。
悯渡人的双腿,似已残废,裾袍下的截肢,时隐时现。他的双掌,专注柏延的脸颊。一顿削、劈、砍、捣,进攻一气呵成。他双掌抵住他的肩膀,借力向后回弹,身体稳稳落在走出门的玉支祁背上。
柏延的有心承让,刑天尽收眼底。不过,他还是佩服悯渡人的矫健。一个残缺的人,功力尚且如此,可见当初是何等威风。
“悯渡人雄风不减当年,柏延自愧不如。”柏延朝悯渡人拱拱手:“兄弟从顼都带来上好米稠,现存于平梁冀,乞望与悯渡人共享之。”
“米稠?”悯渡人听闻,眼睛一亮。奇丑脸咋巴着嘴,仿佛回味米稠的醇香。他俯视刑天:“里面的食物,够你等享用月余,老夫随上金将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