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双脚发软地撑着座椅扶手才勉强起了身,临走前,在门口处磨磨蹭蹭地支棱着脚,过了半晌也没能挪出门去,一只手搭在门框上,身体的重心全都交付于其上,嘴里的话支支吾吾个半天,还是问出了进门以来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事。
“那个,医生,手术费……”妇人眼里闪烁着躲闪的微光,难为情地开了口,女儿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如今地步,理应来说不应该再过多关心手术费的问题,毕竟,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无何都是要救的。
钱啊……夏衍心里暗暗想到。
确实,脑瘤手术的费用对于付倾琪的家庭情况来说,的确会是一笔不菲的支出。无需多问,年仅二十一的付倾琪就已经在工厂做工四五年有余,大概是高中都没有读完就辍学出来工作了。
更何况,无论是从付倾琪和妇人几次见面都未曾怎么变过的破旧衣衫,或是从手上掌握的少数对付倾琪家庭状况的了解,可以清楚知道,付倾琪家庭并不富裕,甚至完全有理由相信是属于贫困家庭。
人的自尊心,在贫穷面前,总是显得更加微不足道;身为人母,即便再怎样救女心切,做梦都迫切希望自己也可以不管不顾,没有任何忧虑,无论医生有什么要求,都能毫不犹豫地把所有最好的东西提供给自己的宝贝女儿。
只是,她没有钱。
付倾琪的父亲早在付倾琪三岁的时候便抛下妻女,奔向所谓的真爱,原本就算是拮据的生活,人生的苦潮随着男人的离去,一发不可收拾地淹没了女人最后的挣扎。
收入微薄的她要拉扯才刚刚满三岁的女儿,娘家,靠不住,自己的父亲母亲倒是更愿意榨干她身上的每一滴血去供着家里的那尊大佛——小她两岁的弟弟;活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攒下不多的积蓄,也在男人离开的几个月前,被母亲夺去给弟弟凑买房娶媳妇的首付了。
因为太害怕,瞒着家里男人几个月没敢说,还不等她找到时机,男人也没了,仿佛失足跌入湍流中人,连好不容易扒住的浮木,也逐渐远去,没了影。
再后来,狠了心,断了和家里的联系,一个人带着付倾琪来到了南城,十几岁早早跟了男人,辍了学,没什么文化,不管去了哪里,都只能做些谁都能干的苦力活,拿着微薄的工资,日子也熬了过来。
每每觉得要放弃了这世界,放弃了活的希望,女儿的背影又会填满她空洞的心,琪琪的到来,是她这一生中,千千万万个不幸中,唯一的万幸。
人活着,一辈子,就算这么完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是,人生的变故,总是让人始料不及,面对现在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颤抖无力的双手,她真的好怨,好恨……
夏衍走到妇人面前,她没有过相似的经历,没办法做到感同身受,但是给予力所能及范围内的理解与帮助,她夏衍,一定会说到做到。
夏衍:“阿姨,手术费大概在几万这个范围内,如果您没有办法负担的起,我们可以帮你在轻松筹上面众筹,先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您有困难,我们一定竭力帮助,现在最重要的是倾琪的病,对吗?”
妇人发凉的掌心紧紧包裹住夏衍的双手,哆哆嗦嗦地连连摇晃夏衍的手,连带着也一齐晃动了夏衍的心。
热泪划过那张仿佛揉搓又展开的白纸般的面庞,留下了道道水印,情绪的高低起伏,使声音打了颤,断断续续地蹦出不连贯的词组,“谢……谢,谢谢你,夏医生。你……你真的是个好人……”
夏衍侧过头去,连忙安抚着身边泪流不止的妇人。
安排好了付倾琪的病房,没有一刻可以停下稍作休息的空闲,付倾琪不知所以然地坐在轮椅上,脑外科的护士在后边马不停蹄地推着她赶往医院各处做着说不名字的检查,出发前扭头望向远处愈发渺小的母亲,红肿的双眼,背脊上好像背了个大麻袋,弯的和那地里的庄稼似的,。
自母亲从那间检查室里出来后,付倾琪说不出具体的变化,可就是觉得,空气都压抑了好几分。
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意识到了些,头狠狠地刺痛了起来,眼一沉,脑一昏,重重摔下去。
再次醒来时,头痛欲裂,白晃晃的天花板,医院独有的消毒水气味贴在鼻尖处,怎么甩都甩不走,她真的很讨厌医院。
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母亲在发现自己醒来后,便冲出门外;再进来时,身边多了位值班护士,一切来的太快,像龙卷风,席卷过付倾琪本就破陋荒芜的天地。再后来,就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了。
没有人愿意主动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便不再多问,太阳穴和前额传来的剧烈同感让她失去了质问的心思和精力,呆愣地坐在轮椅上,他们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
其实,不需要谁来告诉她原因,她也已经对即将面对的东西了然于心,因为,她似乎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离她越来越近了……
晚上十点零一分。
付倾琪的头发已经被剃个精光,白花花的头皮,头光亮圆润的像个鹌鹑蛋,蓝色的被套衬得她愈发苍白。母亲的脸出现在正上方,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她的眼泪,却好像听了水,怎么也掉不下来了……
回到做完检查后的晚饭时间,付倾琪痛苦的蜷缩在病床上,眼泪打湿了枕巾,听见门口的声响,大概是去打完饭回来了的母亲。
喉间流出的音节,似叹息,似哀嚎,似呐喊,似悲鸣;又好像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当作还是在家里如往常等待母亲的女儿一般,轻轻喊了句,“妈,你回来啦?”
“叮铃哐当”,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声入耳,紧接着响起了妇人无法再抑制下去的啜泣声,付倾琪翻过身的瞬间,被母亲的温柔和眷恋,不留缝隙地包围了。
病房内,除了两人的哭声,就只有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