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夏日节
曦城，地图上最靠近东方大草原的地方。
别说去西海岸的纳西索斯了，即使是从这里去帝国东方的利利安，也需要经过相当时间的旅行。
在这个远离帝国的地方，铃兰已经待了很久了。
春天刚来临的时候，她与雪绒一起离开千镇，然后她们在南水境内被袭击受伤。在半昏半醒之中，她被一群红衣士兵所救，同时也被这群红衣士兵所挟。
再后来，她就被带到了这里，一个陌生的异教修道院中。
如今春天已经过去，曦城和小山坡那边的大草原一起，迎来了夏天。
铃兰清楚地记得，这是曼珠沙华第四次来见她了。
这个红发的中年男人是曦城的领主，红衣兵团的团长。比起贵族领主和雇佣军军人，这个被成为“红色死神”的男子给铃兰的印象更像是一个刻板的正规军军官。他没有说过自己来自哪里，不过他的纳西索斯话和铃兰的一样地道。
曼珠沙华一如既往地让随从在外面等候，同时也让百合离开，确保这里只有他和铃兰两个人。然后今天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带来的钥匙将铃兰的脚镣解开。
“女皇阁下，让您受到这样的待遇真是万分抱歉，希望您的伤能早日康复。”这个叫曼珠沙华的中年男人恭敬地说，虽然他对铃兰所做的事情并不友好，但在交流的时候仍然时刻维持着两人间身份地位的差别。
“不必道歉，我理解你的立场。我本来就是你的‘人质’，为了防止我逃跑而给我戴上铁镣，这再平常不过了。”
看上去，半躺在床上的铃兰似乎仅仅是一笑而过，就原谅了这个军人。
“多谢阁下理解。”曼珠沙华接着说，“虽然您现在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仅限于在这座修道院之内，任何外出的行为都必须要获得我的许可。”
“这个我当然知道，辛苦你了。”铃兰平静地说。
曼珠沙华看着铃兰，这个中年军人平常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此刻也不例外。
“女皇阁下，在下还能再请您帮一个忙吗？”
“你说吧，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会试试。”铃兰说。
曼珠沙华严肃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女皇阁下，在下希望您能够再为曦城写一封信，寄给利利安的款冬大总督和千镇的曼陀罗国王。”曼珠沙华说，“虽然他们之前如约送来了金钱和补给，也如约和我们签署了同盟条约，但这距离我们提出的要求实在相距甚远，而且对当中最关键的条件——出兵支援，至今没有明确答复。因此我们需要您写一封信，告诉他们请抓紧时间完成这些交易。这样一来，您也能尽早回家。”
曼珠沙华态度恭敬，不过显然他所说话语的内容其实和那些一般绑匪如出一辙。
事实也的确如此，铃兰在这里就是红衣兵团的一个筹码，与利利安、千镇交易的筹码。
听到曼珠沙华的要求，铃兰沉默了。
曼珠沙华也没有催促，他站在一边看着铃兰，耐心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铃兰转过头，将视线移向窗外。
“我当然愿意帮忙，可是……”铃兰笑了笑，缓缓开口说，“我想团长阁下，你可能高估了我的价值了吧。”
此刻铃兰的笑，带上了几分老气，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女孩该有的样子。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呢，”铃兰回过头来看着曼珠沙华说，“在这段远离帝国的这段时间里，我总是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思考着，到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些东西。有我在就真的能拯救这个帝国了吗？不，那是不可能的，我的老师款冬大总督做不到，我的丈夫曼陀罗国王也做不到，即使是曾经被奉为传奇的白杨大总督复生也做不到，因为我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力的女孩。无论我去到哪里，都只能成为一颗棋子，被各方势力竞相争夺。”
曼珠沙华没有说话。
“我不在帝国的这段时间里，利利安和千镇反而联合在了一起。这说明我的离开反而才是他们两派利益的平衡点所在。”铃兰说，“如果我回去的话，无论加入利利安还是加入千镇任意一方，这个联盟的平衡都会被打破。这并不是利利安人和千镇人所期望的结局。”
又一次，曼珠沙华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而这一次不再是一闪而过了。
曼珠沙华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来和这个女孩谈话时所见到的情形。那时候的铃兰就像受伤的小动物一般弱势，一心只关心着她那个名叫“雪绒”的护卫的事情。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佣兵们的人质之后，更是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铃兰恢复了理智，那时她最关心的是能否回到利利安的问题。她的焦急和担忧时常不加掩饰的展现在她的脸上。
然而到了第三次，铃兰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利利安、对遗迹帝国的思念不再浮现在脸上，也不再挂在嘴边。
现在，第四次与他交谈的这个女皇，已经和刚来这里那个柔弱的女孩完全换了个人。
到底是什么在改变她？是一个人独处的日子，是整日整夜的深思，还是修道院里单调的生活，还是现在放在她床边的一叠又一叠书本呢？
曼珠沙华忍不住思索，却找不出答案。
“所以，虽然我对帝国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但是利利安也好千镇也好，他们都只是为了自己在战斗。他们会为我付出，但恐怕不会接受超过我价值的价格吧。”铃兰继续说，“更何况现在他们处于自顾不暇的境地中，我的价值是否又会再打一次折扣呢？”
说完这句，铃兰向着曼珠沙华微微摊开双手，示意自己要说的已经结束。
“女皇阁下……”曼珠沙华开口了，“如果帝国无法满足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将您交给纳西索斯，或者是任意一个双神教国家，来换取报酬。这样的话您的生命恐怕就到此为止，您的帝国也会就此终结，您就不担心这一点吗？”
铃兰微微笑了一笑。
“如果真有这条路的话，团长阁下恐怕就不会对我礼遇有加，特意安排人来照顾我，安排士兵在修道院外面保护我，我也根本活不到今天。”
“以前确实如此，那么如果我现在改变主意呢？”曼珠沙华问。
“我相信团长阁下不会这么做的，而且，将我交给帝国的敌对一方，根本无法解决曦城现在面临的最关键难题，相反还会使自己陷入更大的困境中，不是吗？”
曼珠沙华先是微微愣了愣，然后他看着铃兰，渐渐地表情又舒展开来。
“确实如此，女皇阁下。”曼珠沙华坦诚地说。
“我的老师总是说，雇佣兵们在作为军人之前，首先是商人，可你不是这样呢。我以前在纳西索斯街市上学到的规则，‘商人绝对不会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牌’，你并没有好好遵守……”
说到这里，铃兰忽然间好像若有所思一样停了下来。
曼珠沙华想，这个女孩也许是因为无意中提起了纳西索斯，结果想起了往事吧。
事实并非如此。
铃兰只是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能够从容地说出这些话，但当初在利利安、在千镇，为何都没能尽自己力量去有所作为呢？明明她可以做得更好，最终却总是表现出自己最弱小、最无能的那一面。
“这么看来，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等待了，”曼珠沙华开口打断了铃兰的思绪，“于是还要委屈女皇阁下在这里再居住一段时间。”
“嗯，住这里并不委屈，比千镇和利利安都要安静许多，我甚至已经不想离开了，”铃兰说，“何况还有一位好朋友陪伴在身边。”
“好朋友……”曼珠沙华感到有点奇怪，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多亏了她照顾我，我才康复得如此之快，也多亏了她，我才知道团长阁下你是一个善良的了不起的军人……”
“女皇阁下，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回去了，还请您好好休息。”曼珠沙华似乎想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在铃兰话音未落的时候就转过了身，朝房门口走去。
“等等。”铃兰叫住了他。
曼珠沙华停下了脚步。
“不是还要我再写一封信给利利安和千镇吗？”铃兰说，“我可不可以为这项工作申请一份报酬呢？”
“报酬？”曼珠沙华回过身来看着铃兰，“您是有什么需要的吗？尽管说吧，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在下都会想办法办到。”
铃兰露出了笑容，这样轻松表情的她自从离开纳西索斯之后，第一次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我想要离开修道院的许可，一天就行。”
“什么时候？”
“下个月的夏日节。”
由于地域的关系，早期曦城的文化相比大陆上的定居民族，更接近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随着后来被纳入奥诺瑟拉王国统治，它的文化习俗逐渐向双神世界的主流靠近。随着后来红衣兵团的到来，西方纳西索斯和利利安的遗迹文化不可避免地侵入了这里。
然而，融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即使宗教改变了，语言改变了，有一些祖辈留下来的根深蒂固的东西，是不可能轻易地就被同化掉的。
夏日节，这个东方草原人民最传统最盛大的节日，到今天仍旧保留了下来。
铃兰在院子里做着简单的剑术动作练习。
经过这段时间的静养，铃兰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现在的她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在一些家务上帮助百合。为了让自己尽快回到健康状态，她开始了身体锻炼。剑术是个不错的选择，不需要特别的场地，锻炼身体的同时又可以增强自己的防身能力。
百合坐在修道院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为即将到来的节日做衣服。她时不时会抬起头来看正在挥动佩剑的铃兰，偶尔还会被这个景象一直吸引住，忘记了手上的事情。由于铃兰的恢复，百合现在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每天下午都会有不少时间空闲出来，使得她能够为夏日节做好准备。
铃兰练习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有点累了，于是收起佩剑，来到百合身边。
“衣服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嗯，快做好了。”百合说着，将手中的衣服展开给铃兰看。
这是一套典型的曦城风格的女孩子衣裙，一方面有些类似千镇那种露出度保守的连衣裙，另一方面却比紧致庄重的千镇服装要宽松活泼得多。这套衣服主要以曦城常见的白色为底色，上面绣了许许多多几何形状的彩色图案，这些看似简单图案组合在一起，拼成了有着非常独特的味道的画卷。
事实上，这套衣服是一位曦城的老裁缝为自己的孙女所设计的夏日节礼服。不过嫁到奥诺瑟拉的孙女从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这位信仰双神教的老人在修道院中孤单过世。去世前他将这套半成品送给了百合，当时百合还不到十岁。
没过多久，修道院的老修士就去世了，百合为了维持修道院和自己的生活，变卖了许多东西。但这套半成品一直被她藏在柜子里，每年快到夏日节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来试着自己完成它。
然而，每一年的最后，百合都会选择放弃，然后又将它放回到柜子当中。
只有这一次，终于快要完成了。
“哇，真好看，百合你真是太了不起了！”铃兰露出了惊叹的表情说。
“不……不是的，”因为不习惯被夸奖，百合有些害羞地低下头，“这套衣服是一个老裁缝做的……我只是稍微改动加工一下而已。”
这些天里，百合每天说的话甚至可能超过了之前整年的总和。经过大量的交流，百合的纳西索斯话比先前说得流畅了许多。
“要比一比看是否合身吗？”百合问道。
这套衣服并不是她为自己而做的，她之所以努力完成它，那是因为它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的主人。
“不用了，我告诉你的尺码肯定正确。”铃兰说，“对了，快教我跳舞吧，我已经等不及想参加夏日节的篝火晚会了。”
“我也不会，我一直只是看别人……”
“好嘛好嘛，作为交换，我也会教你跳我们纳西索斯的舞。”铃兰自顾自地打断了百合的话，“还不够的话我还能教你剑术，等以后我可以出去了还能教你骑马，其他的也是，只要你喜欢，只要我会，什么我都可以教你哦。”
不等百合说话，铃兰就拿走了百合手上的衣裙放在一边，然后拉起百合的手往满是青草的庭院中间走去。
就这样，两人跳起舞来。
晴朗的夏夜里，天空上满是星星的光芒。
各种小动物的歌声从四处传来，萤火虫们围着歌声轻轻起舞。
在院子中间的一张席子上，铃兰平躺着，眺望那片被银河分隔开的夜空。
它和一年前，自己在款冬的天平堡的小窗外看见的那片夜空，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随着晚上的祷告结束，百合也完成了今天所有的工作，她从修道院大堂里出来，来到铃兰身边，然后和铃兰一样躺在了草席上。
两个人开始都没有说话。
或许是注意到了百合看自己的视线，铃兰转过头问：“怎么了？”
“不，不知道……”百合摇了摇头，“只是觉得……铃兰好像总是会有这样的表情，心不在焉的样子……”
“嗯，那是因为我想家了。”铃兰回答说。
“这样啊……”百合似乎明白了，“小时候我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也会想念修道院，想念修士大人，盼望着他早点回来。”
“是的。”铃兰回过头，继续看向夜空。
“铃兰也一定……”百合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后面的半句“盼望着回家。”留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出来。她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寂寞，不过已经转过头的铃兰大概是不会注意到她的表情的。
“但是，我的家已经不在了。”铃兰看着夜空说。
说完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很久，铃兰才开口打破沉默。
“对了，百合你以后打算一直生活在修道院里吗？”
“嗯……”百合点点头说。
“那很可惜呀。”
“修士大人曾经说，等我长大之后，会遇到一个恋人。然后我就会离开修道院，和恋人结婚，到另一个地方去过新的生活……”百合说，“不过我自己从没这样想过……我应该还是会和修士大人一样，一直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吧。”
“百合，你知道恋人是什么吗？”
“恋人……”百合停下来想了好一会儿，“知道一点点……”
“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点呢。”铃兰说，“也许修士说得没错，等百合你有了恋人之后就会知道了。那个人会成为你最重要的人，让你快乐，让你悲伤，让你牵挂。”
百合想了想，问：“那……铃兰有恋人吗？”
铃兰想了想回答说：“也许算是有吧。”
“那……他对铃兰来说最重要吗？”
这一次，铃兰又沉默了，她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虽然因为是夜晚看不清，但百合还是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这种感觉和铃兰说她“想家”的时候一模一样。
周围只剩下夏夜的虫鸣声。
百合伸起手来，似乎是想碰一下飞舞在空中的萤火虫，不过萤火虫轻轻地避开了。
“不，”铃兰在一片寂静中开口了，“如果仅仅是作为恋人的话，他已经不重要了。”
百合当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铃兰和百合这样的普通女孩不一样，在权力与利益斗争的死亡竞赛中，她那小小的情感萌芽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如同她已经选择成为曼陀罗国王的妻子一样，对于一位女皇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无数远比恋爱情感更重要的存在。
接下来的每一天，铃兰似乎只考虑过夏日节的事情。她从百合那里听来了许许多多关于夏日节的事情，现在，除了剑术之外，她每天要练习的项目增加了一项——曦城民族舞蹈。比起西方传统的贵族们的交际舞，这种简单欢快的平民舞蹈似乎更受她的欢迎。轻巧的舞步让她看上去仿佛回到了在纳西索斯街头上玩耍的日子，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代。
对铃兰来说，这绝对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的“假期”。
虽然被作为人质软禁在修道院里，但这并不影响她好好享受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
曦城的夏日节终于来临了。
根据传统，百合早早地起床，在门口挂上两串草绳，迎接前来的双神的信徒们——这是只有在曦城才能看得到的特殊的双神教仪式。今天的宾客比平时的都多，几乎曦城里所有能来的双神教教徒都来了，他们和百合一起在大堂里面对双神神像做节日的祷告。
下午，百合和铃兰一起早早地准备晚餐。今天的晚餐丰盛得让百合不敢相信，其中大部分食材都是红衣兵团的士兵送来的。铃兰告诉百合，这是铃兰为佣兵们“工作”获得的酬劳的一部分。
当她们吃完晚餐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这时曦城里节日的气氛已经越来越浓。
对于百合来说，夏日节就到此为止了。
之后的篝火晚会，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她九岁的时候，她曾经跟着老修士一起来到篝火晚会的现场，老修士在节日上的传教并没有受到人们欢迎，他和百合一起被几个醉汉赶了出来。老修士去世之后，百合也曾自己去过篝火晚会，但是她不敢主动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和她同龄的女孩子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围在篝火旁边唱歌跳舞，她却无法加入到其中。而最近两年，她甚至没有出门，当大家都欢聚在广场篝火旁的时候，她一个人穿着修道服，守在漆黑的修道院大堂里。
也正因为如此，那套半成品的节日礼服才一直留在柜子里。
不过，对于铃兰来说，这个节日才刚刚开始。
按照之前的安排，百合把终于完成的节日礼服给了铃兰，她继续留守修道院，而铃兰去参加曦城的夏日节篝火晚会。
不过，当铃兰并没有穿上这套礼服。
当铃兰从房间里出来时，百合几乎完全愣住了。
马靴、紧身长裤、手套、礼帽，由曦城裁缝修补改造过的轻骑兵制服、还有腰间华丽的佩剑和向后扎起的深色长发，这些服饰装扮和身体线条共同勾勒出了铃兰的轮廓。这轮廓并不像舞会少女该有的曼妙，而是用硬朗的线条，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这位女孩独特的魅力来。
而此时，铃兰的手里拿着的是百合为她准备的那套节日礼服。她走到百合面前，微笑着将这套礼服递给了她。
“尺码我都是猜的，希望没有错。”铃兰说。
“诶？”
“快点穿上呀，我可是等不及要去篝火晚会了。”
“不……不是……我……”
“这本来就是你的礼服，只要你穿上，一定能成为今晚曦城最漂亮的女孩子的。”铃兰笑着说，“来吧，我来帮你穿上，然后我们一起去度过今年的夏日节。”
百合想说什么，但她看见铃兰的笑容时，不知为何完全无法抵抗。
节日礼服对于百合再合身不过了。
无论是衣服的款式，还是裙子上的图案，和她的朴素的容颜，她扎在胸前的亚麻色麻花辫组合在一起，就如同那些艺术家们的画作一样可爱又美丽。
“啊啊，好不甘心，我被比下去了呢。”铃兰笑着这样说，“不过我们谁漂亮还得大家说了算，来吧，我们一起去篝火晚会吧。”
不等百合回答，铃兰就拉起了百合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
或许是因为很少干粗活的缘故，铃兰的手看上去要比百合的纤细柔软不少。但当铃兰牵起百合的手时，百合发现那个女孩的手是如此地有力。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只能用另一只手把它们擦掉。
然后，只把笑容留在自己的脸上。
虽然只是一个边缘地区的节日庆典，但曦城夏日节的篝火晚会在铃兰看来，不输给纳西索斯任何一个宴会。
在城堡军营前的大广场上，燃起了数十组篝火，人们围绕着这些篝火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小圈。有的小圈在不停表演各种娱乐的节目，有的小圈则干脆一边聊天一边开怀畅饮，也有的小圈什么也不做，大家都坐在那里休息，看着周围其他小圈的表演。在最中央的大篝火周围，上百个人围成里外几圈在这里共同跳起轻松欢快的曦城舞蹈。
在这里，圈子与圈子之间没有隔阂，人们随意走动，把节日的欢笑从一个篝火旁带到另一个篝火旁。
参加篝火晚会的男人里有不少都是红衣兵团的士兵，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还穿着军装。这些男人大多来南水、利利安、或者纳西索斯，但现在这些人里大部分都有了新的家庭。士兵们和他们的曦城妻儿一同，在晚会上举杯共舞。
这一边，百合的心因为紧张一直扑通扑通地跳着。
刚到广场上，铃兰就带着百合直接加入到了中央篝火的活动里。在加入人群的时候，百合生怕自己会受到其他人的不友好对待。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随着两人的加入，人们自觉地空出了两个位置，并用满脸的笑容来迎接。
到这时，百合仍然紧张不安，她只能被铃兰牵着，不知所措地跟在大家后面，围着篝火一起转圈。大家都在跳舞，铃兰也是如此，可是百合的身体还是有些僵硬。然而，随着欢快的旋律不断回响，百合渐渐地不自觉地踏着音符，跟着大家轻轻地跳起舞来。
在篝火中央几个领唱者的带动下，正在跳舞的人们齐声唱起曦城的歌来。
这首是曦城著名的民谣，虽然近些年歌词大部分都改成了纳西索斯语，但仍然充满了曦城特有的东方味道。
“我家的天空，是纯洁无暇的碧蓝。
我家的大地，是一望无际的翠绿。
我家的河流，是取之不尽的甘甜。”
“数不尽的，是我家肥美的牛羊。
望不到底的，是我家丰硕的谷仓。
笑着的，是我家的孩子，我家将来的希望。”
最后是一段短短的，保留了老曦城奥诺瑟拉语的部分。
“曦城啊，我的家园，
永远伫立在最美丽的朝阳之下。”
因为如今会奥诺瑟拉语的曦城人不多了，唱到这里的时候大家的声音都小了许多，而且或多或少发音都不那么标准。中间领唱的人为了抒发这句歌词中赞美家园的情感，特意提高了音量，而百合却也不知不觉就跟着领唱一同高唱了出来。
那正是清澈无垢的，真正的曦城女孩的歌声。
唱完最后一句的时候，百合才发现周围许多人惊叹的视线都向这里投了过来。她一下子就愣住了，脸上立刻变得像发烧一样滚烫。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上来，为百合递上了一束鲜花。
“您的歌声真是美极了。”他这样夸奖道，“当然，您本人也是美极了。”
话音刚落，旁边的一个大叔凑了过来。
“哦哦，小姑娘了不起呀，快来我们这边，我们都在比赛唱曦城的老歌呢。那个老头子都快霸占了所有奖品啦，快来打败……”
“哪里哪里，她应该过来和我们一起跳舞才对！”一个穿着漂亮红裙子的大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旁，她打断了这个大叔的话
百合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铃兰，想从铃兰那里获得帮助。
铃兰笑着看着百合，却什么也不说。
不过，这不正是对百合最好的帮助了吗？
当篝火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人们逐渐散去，带着笑声回到自己的家中。
一些执勤的红衣士兵们还是和女仆们一起收拾打扫篝火晚会后的广场。少数一些醉汉逗留在广场上，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摇摇晃晃地走着，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一边哭也一边笑。
喧闹的广场就这样重新宁静下来。
下一次，就要等到一年后了。
铃兰和百合一起走进了修道院的院子。
她们手里拿着许许多多东西，有碗、罐子、布、毛巾，这样的生活用品，这都是她们参加各种活动所得到的奖品。而铃兰的手里还有一个串着几颗珍珠的挂饰，这是她和一个红衣士兵打赌酒量赢回来的。正因为喝了不少酒，此时她的脸上红彤彤的，走起路来甚至都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了。
百合的脸也是红红的，心跳也非常快，但她并没有喝酒。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众人的视线中，她几乎紧张得一直语无伦次。尤其是在晚会的最后，红衣兵团的军官们在舞台上唱主角时，铃兰竟然主动“邀请”她上台跳舞。刚从铃兰那里学会一点点西方交际舞的她，最后在一片空白与混乱中将这段时间度过。
反观铃兰，她好像完全什么都不在意一样，仿佛站在舞台中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百合……”
不知为何，铃兰停住了脚步。
“嗯……嗯！”百合也停下来，转身面向铃兰。
“这个送给你。”铃兰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将珍珠挂饰系在了百合的衣领上。
“不行……这个这么贵重的东西……”百合似乎想阻止，但她的双手都拿了东西，没能反抗起来。
“所以才要给你呀，”铃兰打断了百合的话，“如果我想要的话，只要再去赚回来就好，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
百合低下了头，珍珠挂饰在她的衣领上，正好和那套漂亮的衣服，以及脖子上的双神挂坠相映生辉。
“谢谢你，铃兰。”
“你现在知道了吗？其实很多事情都很简单很简单，只是自己一直在给自己设置困难而已。”铃兰说，“你和我不一样，只要努力的话，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百合抬头，与铃兰相视。
明明只是比自己大了一两岁，这双蓝宝石般的瞳仁里似乎蕴藏着远远超过自己的力量。
这力量既像是朋友的理解，又像是亲人的守护。
“我迟早都要离开，”铃兰接着说，“到了明年，你可不要再一个人留在修道院了，一定要找到你的新朋友，和他们一起去享受这个夏日节。”
“我……”
“说好了哦？”
百合先是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再重新抬了起来。
“铃兰，可以在大堂里等我一下吗？”
修道院大堂。
两根蜡烛放在两座神像前，照亮了大堂中央小小的空间。
铃兰站在这里，抬头看着这两位异教的神祗。她不知道双神教的教义，也不懂得他们的神祗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此时她对这两尊异教神像产生了一点点亲切的感觉。
它们也许并不如纳西索斯的大家所讲的那样邪恶。
百合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外观朴素的盒子，这是她一直藏在房间柜子里的，她最宝贵的东西。她走到铃兰面前，然后把盒子放在神像前的石台上。
“修士大人说，这是我的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东西，当我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时候，就把其中的一个给她。”
百合对铃兰说。
铃兰看了看盒子的外表，它非常地朴素而且简洁，面上本来有一个可能是花瓣或者贝壳之类的图案，但是因为有些年代，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了。
百合将盒子打开。
那是一对戒指。
铃兰曾经在贵族们的手上见过无数名贵的戒指，自己也戴过不少，它们总是闪耀着绚丽的光芒。但眼前的这一对戒指外观却相当地朴实，没有金银和珠宝的点缀。与那些贵族们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戒指不同，这两枚戒指都有一个卡口，能够调节戒圈大小，这种设计在“平民戒指”中非常流行。
不过这对戒指也有很独特的地方。
其中一个稍大一些的是黑白两个色环组合而成，简约却庄重；另一个稍小一些的则由明亮的七彩色相间而成，风格和百合身上的曦城礼服非常相符。最让铃兰在意的是这两个戒指的内圈，全部都刻有细小的古代文字。
关于古代文字，如今能看懂小部分的人都几乎已经不存在，这些古老的词汇已经随着古代文明的衰落一同被埋进了遗迹里。
除了戒指之外，盒子里还有一张褪色的小纸条，百合把它拿了出来放在一旁。
铃兰看着这张纸条，红红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修士大人告诉我说，这是我父亲写的。”
“请与……最重要之人……分享。”
尽管因为褪色，上面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铃兰依旧把它们读了出来，这正是她所熟悉的语言。
不过这语言和母语纳西索斯话有着细微的不同。
是利利安话。
“百合，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铃兰问。
百合摇了摇头。
“那他们还有留下其他东西吗？”
百合又摇了摇头。
铃兰低头再一次看了看纸条，然后又看了看盒子中的那对戒指。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己能回到利利安的话，能找到百合的亲生父母也不一定。
“你想找回你的亲生父母吗？”铃兰问。
百合愣住了，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再一次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是曦城修道院的孩子了。”百合说。
铃兰忽然反应过来，百合一直生活在这个修道院里，倘若她的父母想见她，恐怕早已找寻过来。这么多年，她的父母一直没有出现过，很可能已经抛弃了她，或者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盒子和里面的两枚戒指，在她心中大概早已是父母的“遗物”了吧。
百合把两枚戒指拿了出来，捧在手掌中，向着两尊神像分别低头祈祷了一会儿，然后她再转身面向铃兰。
“铃兰喜欢哪一个呢？”
面对百合，铃兰少有地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对百合来说一定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此时这个女孩真诚地看着自己，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那……就……这个吧。”
铃兰认输了，她笑了笑，拿过了稍大一些的黑白色的戒指。
然后，她们都将戒指戴在了手上。
百合再次转身，面向神像低头祈祷。
受到这一幕这个女孩的感染，身为出身遗迹教的铃兰也转过身，向面前的神像低头。
神像静静站立着，不知是否真的在聆听她们的心声，只有那视线依旧越过她们的头顶，去往门外的远方。
闭上双眼，百合轻声地开口。
“不论相隔多少距离，不论度过多少光阴，
手执手，心连心，
从此不分离。”
这是她用奥诺瑟拉语说出来的双神教仪式祷告词，铃兰不会听懂。铃兰只是听到了她真诚动听的声音，以及看到了下一刻她最甜美最可爱的笑容。
夏日节结束了。
第二天，太阳如同往常那样从东方的大草原上升起。
这是修道院每年唯一的休息日。
不过，突然造访的红衣士兵们打破了早晨修道院的宁静。曼珠沙华团长亲自带领数十个红衣士兵进入修道院，穿过院子和大堂，直奔后院的居室而来。百合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些吓到了，她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这些突然闯入的高大的士兵们。
这是曼珠沙华团长第五次来了吧。
这一次，红衣士兵们并没有让百合避让离开。
“女皇阁下，请问您方便出来与在下谈话吗？”曼珠沙华在房间外面用礼貌恭敬的语气问。
“当然可以。”房间里铃兰的声音回答道，“请稍等我两分钟。”
这是百合第一次亲眼见到曼珠沙华和铃兰谈话，也是第一次亲耳听到曼珠沙华对铃兰的称呼。
女皇阁下。
身为曦城的最高领主，曼珠沙华团长在如此称呼这个女孩的同时，更是主动向她致礼问候。
直到这时，百合才感觉到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这个女孩，并不仅仅是她之前所想象的什么一般的“贵族”，而是有着对她来说更加遥不可及的身份。
然而，最让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身份的高贵和遥远，而是“纳西索斯女皇”这个身份本身所代表的东西。
那是与双神教世界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世界。
过了两分钟，铃兰准时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轻骑兵制服，带着皇后佩剑。曼珠沙华主动向铃兰低头行礼，而铃兰也马上还礼致意。
曼珠沙华说：“形势变了，为了女皇阁下的安全，请立刻跟随我们搬入军营居住。”
铃兰看了看曼珠沙华，又看了看周围的红衣士兵。
“这么急吗？”铃兰问。
“女皇阁下，由于您昨晚的活跃，身份恐怕已经开始被平民们所怀疑了。如今形势又急转直下，恐怕不久就会传到敌人的耳里，为了降低风险，还是尽早转移为好。”
曼珠沙华在说话的时候，无意间注意到了铃兰和百合的手，他的视线在两人手上的戒指上稍微停留了一两秒。
对于曼珠沙华的话，铃兰仅仅思考了两秒就作出了答复，“好的，我知道了。”
这个过程里，铃兰没有和百合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她一眼。
相反，曼珠沙华主动面向百合，说：“现在立刻帮女皇阁下收拾一下行礼。”
百合先是完全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点头，然后跟铃兰走进了房间。在百合的帮助下，铃兰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她的行李并不多，因为她来这里时便是除了身上的一套服装以外一无所有的状态。在带上几套后来获得的衣服之后，她就跟随曼珠沙华以及士兵们一起出了门。
百合跟在铃兰和士兵们身后有点距离的地方，跟着他们离开卧室房间，穿过修道院的大堂，走过满是杂草的院子，最后走出了修道院的大门。
在大门门口，百合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时候，铃兰才终于回过头来，看了百合一眼。
但铃兰什么都没说。
此时的百合才如梦初醒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铃兰的背影一点一点走远，消失在曦城街道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