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夜与重生
数周以来，战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天。
曦城的城墙上早已千疮百孔，完全看不出曾经这座大城堡的样子。城墙上红色的旗帜尽管还在飘扬，也已经破烂不堪。
这一幕，与几个月前的维特兰要塞多少有着几分相似。
只是，曦城没有利利安那些先进的装备，也没有利利安那样强大的后方支援。红衣兵团仅凭一己之力，与整个王国对抗并坚持到了今天。
这是一支与大名鼎鼎的利利安黑衣正规军，与威震大陆的北国常备军团，一样让人尊敬和畏惧的对手。
连月见公主本人也不得不承认，红衣兵团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如今纵然赢得对曦城的胜利，她也不配获得任何的荣誉了。
但战争的车轮已经转动，只有将弱小的一方碾碎为止方算结束。
在曦城的城墙上，无精打采的士兵们坐在尸体和废墟之间。这些士兵已经不再是几周前的那些年轻人，那些意气风发的战士们现在许多都已被埋进了土里。如今坐在这里的，有近一半都是穿着平民衣服的老人和妇女，拿着死者留下的火绳枪。而活下来那些士兵们，他们满是血污的脸上，完全看不到曾经的活力与斗志。
残酷的战斗持续到了今天，任何一颗炽热的心都已被消磨殆尽，仅仅是为了生存，他们才在这里，无声地坚持着。
在一声巨响后，城墙轰然倒塌了。
在奥诺瑟拉王国军第七次的地道进攻下，他们成功用火药摧毁了曦城东面城墙的地基。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城墙瞬间断裂倒塌，化作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形成了一个几米宽的缺口。
奥诺瑟拉军的士兵如潮水一般朝这个缺口涌来。
城墙附近的曦城守军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当他们上前围堵的时候，奥诺瑟拉军已经冲进了城里。冲入城内的奥诺瑟拉军士兵并没有停下与守军缠斗，他们利用守军的空隙快速突入了城内。他们对曦城的后方造成破坏的同时，让出了位置，使得身后的援军能更快地进入缺口，从而取得人数上的优势。
曦城的东面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曼珠沙华在城墙上奔跑，红色的战袍飞扬了起来。他的随从高举着红色的绘有独角兽图案的旗帜，紧紧跟在红衣兵团团长的身后。
“第四方阵，第五方阵跟我来！！”曼珠沙华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经过这些天的指挥，他的声音早已变得沙哑，但此时喊出来依旧有力。
“第四方阵！第五方阵！跟我来——”
每向前跑几步，他就会这样大喊一次。
在红衣兵团团长嘶声竭力的喊声中，一些红衣士兵从守军的队列里站了出来。他们并不知道为何团长会突然这样大喊，但当他们看见独角兽的旗帜在飘扬，便纷纷跟了上去。
曼珠沙华从曦城南边城墙跑到西边，再跑到北边，没经过一个地方，他身后的士兵数量便会多一些。到最后他从北边城墙下来时，已经带了一支千余人的队伍。
第四方阵与第五方阵，这正是红衣兵团在王者之桥一役后，剩下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了。为了防守曦城，曼珠沙华将这两个方阵撤销，原本属于这两个方阵的精锐老兵，被派到各个新部队中担当士官，以支撑起大量新兵组成的军队。这样的安排起到了不错的效果，新兵们在他们的带领下牢牢地将曦城守到了今天。
而现在，是重新让他们集结起来的时候了。
尽管许多老兵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伤亡，但剩下的这些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几乎没有花任何时间，两个方阵的士兵重新集结在独角兽的旗帜下，名满天下的红色方阵复活了。
“杀回去！！”曼珠沙华拔出了腰间名为“死神”的双刀，对这些老部下们大喊着。
在战场上他很少这样大喊大叫，大多时候都是一副冷静指挥的形象，但此刻他已经青筋暴现，双眼中那熊熊烈火完全燃烧了起来。
曦城的军营里，人们乱作一团。
“他们进城了，他们进城了！”
一些人在大喊道。
作为曦城的内城，军营有着自己城墙保护。虽然部分奥诺瑟拉士兵冲进了城内，但对军营仍然不能产生丝毫威胁。不过，因为城里遭到敌方士兵侵入，一些前线败退下来的士兵和后勤人员一起退入了军营，他们慌张地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军营中的每一个人。
此时曼珠沙华团长和他最重要的几个官员随从都不在，军营里因为群龙无首，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铃兰带上曼珠沙华给她的卫队，主动在军营里组织起了接受败退伤员和管理后勤物资的行动。虽然铃兰并不在行这些工作，但她的努力和卫兵们的配合多少稳住了军营里的状况。慢慢地，涌入军营的那些人从混乱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军营中的秩序逐渐好转。
正当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时候，一个负责帮助转移伤员的妇女慌张地跑进了军营。
“他们已经快到修道院了！他们已经快到修道院了！”妇女大喊着，几乎是要哭了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的丈夫和儿子还在里面……”
铃兰呆了一下。
“天啊，已经到修道院了吗，那我们这里也……”许多并非士兵编制的后勤人员此时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们当中大概有不少人的家已经落在了敌人的手里。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丈夫和儿子吧，他们受伤了，走不了，求求你们，求求……”
铃兰听到这些话，立刻准备叫士兵们前往修道院支援，但她刚刚张口却又停住了。
曼珠沙华不在这里，也没有其他高层军官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对士兵们下命令。铃兰实质上能指挥的也就只有自己的第二卫队而已，但这点人数远远不够。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跑了进来。
“团长杀回去了，团长杀回去了！”这个士兵激动地大喊，“团长带着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从北面杀回去了！！我看到……我看到……团长……还有团长的旗帜……”
说着说着，这个士兵已经喘不过气来，弯下身不停地剧烈咳嗽。
然而，他不需要说下去，军营里的红衣士兵就已经明白了。
原本在忙碌的士兵全都停了下来，一瞬间军营里便只剩下外面传来的炮火与喊杀声。这些留守在军营的士兵全部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铃兰看到这一幕，有些被震撼到了。
第二卫队的士兵们站在铃兰面前，小队长上前来问：“女士，请问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仍然是去修道院搬运伤员吗？”
随着卫队的人提问，越来越多的人朝她这里看过来。尤其是那些负责守备军营的最后预备队的士兵，一个又一个地将目光移到铃兰身上。
铃兰似乎明白了。
此时在场的，有身份，有资格为他们喊出心声的，只有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客人了。
铃兰当机立断。
“第二卫队，还有所有能出战的士兵都跟我来，”铃兰说，“我们去修道救助运伤员，同时配合第四、第五方阵向入侵者发起攻击。”
“噢噢噢噢！——”士兵们激动地共同呼喊了起来。
第二卫队与铃兰一起出发了，在他们的身后是不断自愿加入的红衣士兵，在红衣士兵之后又是受到感染而跟随他们决心作战的平民。这支数百人的临时队伍，如狼群般扑向前线。
在城墙缺口处，战斗如同绞肉一般残酷，战争的形式仿佛倒退到了一个多世纪之前，两支军队仅凭自己的血肉之躯，与对手以命相搏。
曼珠沙华也在其中。
他的头盔和胸甲完全染成了和战袍一样的红色，甚至连他的脸和双手也是如此。这位被称作“红色死神”的男人坐镇后方的时候是一位尽责的领袖，而踏上前线的时候，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
他手里的“死神”双刀伴随着脚下诡异的舞步一起，划出一道又一道致命的弧线。鲜红的刀锋不知疲倦般地，撕裂了一个又一个靠近他的敌人。烈焰在他的双眼中燃烧，将视线里的一切生命都化为灰烬。
对于与他狭路相逢的每一个敌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地狱般的场景。
然而最可怕的并不仅仅是曼珠沙华本人。
放眼望去，他不过时整个红色战阵里的一员罢了，在独角兽的旗帜下，来自遗迹教的士兵们共同举起长矛与佩剑，用上面不断滴落的鲜血嘲笑着他们的敌人。在小小的城墙缺口上，奥诺瑟拉王国军的士兵们相互挤在一起，他们因为恐惧而颤抖，却已无路可避。
倘若月见公主能到前线来看到这一幕，她就不难想象当初在王者之桥，红衣兵团以一己之力力战利利安黑衣正规军的场景了。
只是，仅仅因为这点努力，双神的神明也好，遗迹的神明也好，都不会向曦城微笑的。
在曦城双神修道院的大堂里，双神教的士兵们和遗迹教的伤兵们展开了对峙。
靠近门口的一边，近百名奥诺瑟拉军士兵或拔出佩剑佩剑，或举起火枪，呈三列横队队形展开。在他们的对面，数十名红衣士兵手持长矛和佩剑与之相对。这些红衣士兵当中不少人重伤在身，在战友的相互扶持下才勉强站稳。而大部分那些根本无法起身战斗的伤员们，则被搬到了他们的队伍的最后方。
整个修道院内的空气都被冻结了起来。
两军之间，也就是大堂的中央，双神神像静静伫立。
而在神像之下，颈戴双神挂坠，身穿黑色修道服的小女孩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手里的绷带和木桶掉落在了地上，被血染红的污水洒了一地。她看着闯进来的那些和自己信仰相同的人们，他们脸上冷酷的神情和手中雪亮的兵器让她无比恐惧。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让她无法迈动一步，她的心脏剧烈地震动，紧紧压住了胸口让她无法呼吸。
一个高大壮实的红衣士兵走上前了一步，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了女孩的后颈，将她拖到了自己和其他红衣士兵们的身后。
“滚后面去，别妨碍大爷我。”这个士兵一边扔下百合一边说，然后他抽出佩剑，咧开嘴，露出了疯狂的笑容。
瞬间，冰冻的空气随着这个笑容的出现而破裂了。
火枪射击和钢铁碰撞的巨大声响填满了修道院的大堂。
在一片混乱中，百合跪在墙边，蜷缩着身体。
曦城的士兵也好，奥诺瑟拉的士兵也好，一个又一个的人倒在了她的身边。炽热的鲜血不断地喷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将她那亚麻色的头发也染上了块块红斑。
在地狱般的光景之中，她什么也做不了，光是呼吸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越来越多的红衣士兵倒下了，这些伤兵纵然顽强，却并不是王国士兵的对手。逐渐地，在百合的周围，能战斗的士兵仅仅剩下十个不到，他们排开一列，将大量毫无抵抗能力的伤员，还有百合本人，保护在自己单薄的阵线之后。
就在这时，一支部队从修道院门外杀了进来。
奥诺瑟拉的士兵们纷纷回头应战，试图将来者堵在门外。然而这支军队人数众多，而且先锋异常勇猛，迅速撕开了奥诺瑟拉士兵的阵型。
转眼间，修道院的大堂里，双方陷入了更大规模的混战之中。
刚才将百合拉到身后的独臂士兵倒在了她的面前，她慌忙地往前爬到这个独臂士兵身边。她按住他颈部的伤口企图为他止血，可鲜血还是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浸湿了他的全身。
仅仅数秒钟不到，这个士兵就停止了呼吸。
绝望感深深笼罩了百合。
百合抬起头来，就在这一刻，她看到的是来到她面前的，高大的奥诺瑟拉士兵。这个士兵满脸狰狞，鲜红的双目如野兽般盯着弱小的百合。下一秒，他举起手中的剑，向百合挥舞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百合突然被什么人从后面抱住了，并且被向后拖去。
剑锋仅仅从她面前数厘米的地方划过，剑刃上原先沾有的鲜血飞溅到了她的眼里，迫使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她重新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发现刚才从背后抱住自己的人已经松开了手。
然后她看到的，是身穿轻骑兵制服的熟悉背影，和镶嵌着耀眼蓝宝石的佩剑。
“来吧，杂种。”
如同那些在战场上混迹的士兵一样，铃兰咬牙吐出了一句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脏话。然后她高高地举起佩剑，侧过身来指向敌人。
这个士兵先是对铃兰的出现感到一愣，但那仅仅是一秒不到的事情而已。他根本没把这个女孩放在眼里，挥舞着手中的佩剑直接发起进攻。
铃兰算准了距离，突然侧移闪开，然后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弯过腰来，将手中的皇后佩剑刺了出去。皇后佩剑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割开了这名士兵的手腕。士兵惨叫一声，他的剑就掉落在了地上。
这几个月来，铃兰一直在练习提高自己的剑术。开始的时候她是为了锻炼自己，使自己尽快恢复健康。后来在军营里，她得到了曼珠沙华的指导，使得剑术造诣上又有了巨大的提升。铃兰之前的剑术主要师承自她的老师款冬，有着典型的中西方风格，以扎实而硬派的战术动作为主。如今在曼珠沙华的影响下，诡异的东方风格也被融入了她的剑术之中。
此时，纵然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得多的正规军士兵，她也不再是待宰羔羊。相反，对方的任何一次轻敌大意，都会落得致命下场。
对铃兰来说，过去的失败真的太多了。
因为她的失败，她最重要的人几乎都离开了她。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保护才行。
“啊啊啊——”手腕受伤的士兵痛苦地喊叫着。在混乱中，他弯下身将另一只手伸向腿边，试图拔出放在那里的一把短刀。
然而，铃兰毫不犹豫地前进，将皇后佩剑从他的锁骨下方干净利落地刺了进去，然后又抽了出来。一股鲜血喷出，这个士兵猛然颤动了几下，看着自己的血液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就重重地倒了下去。
铃兰退后了一步，四处看了看其他可能威胁到她的敌兵。
然后，她向后抓住了百合的手，将她牢牢地保护在自己的身后。
由于援军到达后，曦城一方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修道院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大约几十名士兵留下来，将其作为一个据点把守。其他人则跟随铃兰和第二卫队继续向东，肃清进入城内的敌人。
铃兰从救下百合，到再次和士兵们一起走出修道院的大门，仅仅是数分钟的事情。她没有时间停留，甚至也没有时间去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她觉得，在百合的心里，与她一定已经有了深深的隔阂。她们之间的，正是曦城与纳西索斯，双神与遗迹，平民与女皇的距离。
可是，当铃兰走出院子大门的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来，多看一眼这个陪伴照顾了自己许久的女孩。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眼的对视，百合鼓起了勇气。
同时戴着双神挂坠和珍珠挂饰的女孩从修道院的台阶上跑了下来，穿过长着杂草的小院子，最后在铃兰还没来得及转身之时，从背后抱住了她。
铃兰这才发现自己错了，其实她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就是这几步路而已。
帝国女皇低下头，再一次握住了修道院女孩的手，黑白的戒指与七彩的戒指交叠重合在一起。
奔跑的士兵之间，两个女孩却如雕像般静止不动。
过了好几秒，铃兰开口了。
“我们一定会赢。”
百合点了点头，脸上的泪水轻轻地蹭在了铃兰肩膀的军装上。
“加油。”她轻声说着，然后松开了双手。
“嗯！”铃兰笑着回应道。
城墙缺口处，曼珠沙华已经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试图修复城墙，但结果都失败了。现在他只能用红衣士兵的血肉之躯，来填补这个缺口。
军营的援军在铃兰的带领下来到了这里，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至少意味着肃清了城内的敌人，不至于腹背受敌。但这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严峻形势，并没有起到根本上改善的作用。
奥诺瑟拉王国军虽然在连日的进攻中损失惨重，但他们终究有着巨大的人数优势，如今又打开了一个缺口，只要将士兵源源不断地投入到这里与红衣兵团换血，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此刻，经过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的红衣士兵也显露出疲态，渐渐变得难以支撑了。
夏日的炎热阳光开始灼烤东方大地，灼烤曦城的每一位官兵。
奥诺瑟拉军接下来的行动与曼珠沙华所预料的完全相同。
一场最残酷的以命换命的战斗开始了。
从这一天中午开始，奥诺瑟拉军的部队轮番出动，不间断地对城墙缺口实施突击。在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中，进攻方的尸体堆满了城墙缺口处，几乎就要铸成一道新的尸墙了。奥诺瑟拉军用大炮将这些尸墙撕开，新的部队又会在血肉横飞的城墙缺口处再次冲上来。
这天夜里，双方再也没有获得任何休息时间，在城墙内外，士兵们举着火把彻夜战斗。
就这样，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到了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曼珠沙华已经感觉到部下的状态，无法再维持这样的战斗了。原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的士兵们此刻已如同木偶一般，排成机械的阵型然后完全依靠本能在战斗。他们的体力和精力已经完全透支，再这样下去崩溃就是迟早的问题。
于是曼珠沙华决定着手后撤，将部队拉回到军营里，然后放弃外城，收缩在内城防守。
根据他的判断，奥诺瑟拉军已经没有多少预备队可以使用，退守内城至少还能支持相当长一段时间。
然而曼珠沙华没想到，接下来的一切都成为了灾难。
撤退行动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混乱，虽然两个方阵的红衣士兵凭借着街道缓慢后退，逐步抵抗，并没有得到很大的损失，但其他方向上的士兵的表现就没有那么好了。缺乏经验的士兵们从城墙上撤离时暴露了自己的行动，被细心的月见公主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于是围绕全城各个方向的攻坚战同时展开。
最终的结果就是曦城的同时多个方向被突破，奥诺瑟拉的士兵们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城墙，然后从四面八方向城内涌来。
此时还在节节防守的红衣兵团的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随时可能被包围歼灭，于是他们只能放弃守备，全速退往军营。自从在城墙缺口汇合之后就一直与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在一起的铃兰，亲眼见证了接下来的混乱。
惊恐的呼喊声充满了整个曦城里的每一条街道，人们在路上相互挤压，相互踩踏。不仅是平民，就连大部分的士兵也是如此。少数仍然保持组织度的红衣士兵一方面要维持撤退军民的秩序，一方面又要抵抗奥诺瑟拉军虎狼般的进攻，这样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得了。
离军营越近，场面就越混乱，曦城内各个方向的人都汇聚到这里，然后疯狂地往军营大门里面挤。
明明到昨天为止，还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自从曼珠沙华下达了收缩撤退的命令之后，大家才意识到，红衣兵团已经没有能力再维持外城的战线。最初为了支持自己亲人，支持自己家乡而燃起的炽热情感，如今被死亡的威胁打败了。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一小部分人如此，但消极和恐慌如同瘟疫一样，迅速在人群之中传染，最终导致了雪崩一般的结局。
只有逃进军营里，才能活下来。
当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撤到军营门口时，军营里已经塞满了人，每一座建筑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条走道，每一个往常堆放垃圾和杂物的角落，都能见到逃亡至此的败兵和难民。第四方阵和第五方阵，在进入军营之后甚至被堵在广场上无法移动，连基本的队形都无法维持。
而军营门外，还有不少迟到的人在陆续赶来。
“百合！百合！你们看见百合了吗！”
铃兰大喊着，相对矮小的她在拥挤的士兵们之间费力穿梭。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回应她，甚至在这一片混乱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少数人被她人被她拽住之后，也只是连连摇头说不知道。
铃兰艰难地挤过广场，走进了军营的营房里。在这里，她看见大量的平民，男女老幼们全部都挤在一起，坐在床上、地上、过道上。当他们看见大声叫喊着的铃兰经过时，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回应。
铃兰被坐在过道上的人以及他们的行李绊倒了好几次，不过她下一秒就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跑去。
“百合！你们看见百合了吗！”
“她在那边。”
终于，在营房角落的一个杂物间里，铃兰的呼喊得到了第一个回答。这个杂物间非常狭小，纵然如此里面还是挤了十多人。他们全都是老人，而且无一例外都戴着双神挂坠。回答铃兰问话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她听到铃兰说话之后马上就把手举了起来。
“那边？”
“旁边的医疗站，她很早就来了，带着伤兵一起。”老婆婆说。
“谢谢！”铃兰说完，马上就向医疗站的方向跑去。
医疗站里的情况可谓是惨不忍睹。
无数伤兵们相互挤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夏日的炎热填满了这个超容的小站，奄奄一息的伤员们在痛苦的煎熬中不断呻吟惨叫。找不到军医，也找不到护理人员，他们只有自己静静地等待命运的判决。
百合并不在这里。
“你看到百合了吗？”
“你看到百合了吗？”
“你们看到百合了吗？”
铃兰对那些看上去还保持着清醒的伤员们，一个一个地问。当她问到第五遍的时候，旁边的一个伤兵艰难地转过身来回应了她。
“她和第四小队一起去修道院了……搬运剩下的伤员……”这名士兵用无力的声音说。
一瞬间，这句话如同霹雳一般落在了铃兰的身上。
铃兰再一次回到了军营的门口。
然而，她没有等到她期待的女孩。
在慌张的难民们身后，奥诺瑟拉的士兵出现了，他们毫不留情地杀死了每一个遇到的曦城人。军营门口的红衣士兵和铃兰一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但他们都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同胞死在入侵者的手里。
这种时候出门的话，已经无异于送死了。
“关门！关门！”
城墙上方，一位红衣军官大喊着。
在几个侥幸逃脱的难民扑进城里之后，巨大的铁链绞盘发出了声响，军营门口沉重的大铁闸开始落下。剩下远处许多还在街道上的难民，他们全都面向军营，绝望地呼救着。可是奥诺瑟拉的士兵已经追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曦城和红衣兵团都不能再冒险了。
铁闸落地的巨大响声震动了整个古老的曦城城堡。
几个难民冲到了门前，嘶声哭喊着，下一秒，他们就被追来的士兵斩杀在了那里。
然后，便听到军营外，用奥诺瑟拉语赞美双神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铃兰爬到了城墙上，在这里，可以看见曦城东面的双神修道院。
虽然看不清修道院的情况，但是她听见了声音。
那是火枪射击的声音，是刀剑碰撞的声音，是战士们搏斗时喊杀的声音。声音化为晚霞冲上云霄，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第二卫队的几个士兵跟了过来，站在铃兰身边，与她一起看着东方的修道院，一起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
这是曦城外城对入侵者的最后抵抗。
当血色的夕阳落下后，这最后的声音也随晚霞一起，消失在了可怕的黑暗之中。
这是曦城，也是铃兰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夜。
她坐在城墙上，挤在第二卫队的红衣士兵们中间，抬着头，空洞的双眼看着完全漆黑的夜空。在她的对面，曼珠沙华团长也坐在那里，这个中年男人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快要熄灭的营火。
城墙上的士兵们，广场上的士兵们，还有军营里无数的难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话。
周围也没有小动物的叫声。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偶尔传来的声响，只有城墙外面，由入侵者们引起的零星骚乱。
第二天清晨，奥诺瑟拉军撤出了曦城。
他们不仅放弃了已经到手的外城，甚至拆除了他们在附近安札的营寨。在月见公主的指挥下，整支军队向奥诺瑟拉王国本土撤回。
起初，在城墙上站岗执勤的红衣士兵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曼珠沙华之后，曼珠沙华终于倒在了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红衣兵团团长脸上的神情，更加地悲伤了。
奥诺瑟拉军之所以撤军，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法战胜红衣兵团。月见公主得知从大草原上的克洛瓦部落援军已经逼近，当即决定了暂时撤退。奥诺瑟拉军已经疲惫不堪，纵然能战胜红衣兵团，当克洛瓦草原骑兵到达后，他们恐怕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而且，在王国首都集结的第二批部队，多达五万余人的生力军已经向曦城方向开拔。月见公主只需要后撤与新补充的军队汇合，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就能彻底结束这一场战争。
于是，当第二天日出的时候，军营外面，入侵者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曦城。
如果说昨日逃亡的景象是灾难的话，那么和此时眼前的地狱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因为军营容量有限，而且当时时间紧张，在曦城里，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没来得及躲入军营。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了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化作废墟的街道中。
收拾着这些遗体的红衣士兵们，自己也宛如行尸一般。
这些死者有的是他们的亲人，有的是他们的朋友，还有的是和他们一起参加夏日节篝火晚会的恋人。身穿红衣的士兵们抱着遗体，低着头，满是血丝的双眼中落下眼泪。
不久之后，幸存的难民们从军营里走了出来。他们曾经都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可是现在，又有多少人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世界。
一夜之间，曦城仿佛就已不复存在了。
清晨最后一丝迷雾被东方的阳光驱散开，双神修道院依旧展现出了庄严肃穆的身姿。
铃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大堂里一片死寂。
数不尽的尸体堆在这里，全部都是曦城的红衣士兵，他们倒下时还保持着各自的战斗姿态，还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各种表情。
铃兰跨过尸体，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直到来到那两座神像前，她才停下了脚步。
然后，她低下身，跪坐在了地上。
她的面前，来自这座修道院的女孩就躺在那里。她穿着黑色修道服，戴着双神挂坠。她的左手……被砍断的左手，被她牢牢地抓在自己的右手手里。僵硬的左手手指上，被拔出到一半的七彩戒指，似乎失去了它原本显眼的光芒。她的身边放着破烂不堪的小布包，被扯出来的那套她曾最喜欢的衣服，凌乱地散开在满是血污的地上。已经干涸的深褐色血迹，从她的身下开始，一直蔓延到大堂的墙边。
女孩紧闭双眼，皮肤上早已没有了任何血色。
铃兰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然后搂在自己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分给她一些温暖。
然而，无论过了多久，女孩的身体都像修道院大堂的地面一样冰冷。
铃兰的视线模糊了，但她没有去擦眼泪，只是轻轻地抬起头。在她面前的，是异教的双神，它们一如既往地静静伫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的远方。
在修道院的后面，小路的尽头，那片小小的墓地前，铃兰为百合换上了她最漂亮的那套衣服。
然后，在曼珠沙华的陪同下，一起将百合埋葬。
过去，每一位在这座修道院中为自己的双神信仰奉献一生的修士都埋葬在这里。和这些有着共同语言和信仰的前辈们在一起，百合也许不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了吧。
“曼珠沙华……”
在百合的坟前，铃兰缓缓地开口了。
“请说吧，女皇阁下。”曼珠沙华回应道。
铃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将手指上黑白色的戒指放在了自己的唇边。
“你知道它们，是吗？”她问。
曼珠沙华点了点头。
铃兰没有说话，刚才还想开口的她，忽然间似乎又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了。相反，她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低下头去，藏起了自己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
不过，曼珠沙华还是继续说了起来。
“您手中的戒指是‘愚者’，她手中的是‘世界’。”曼珠沙华说，“在下清楚它们的渊源，老实说，在下从未想到它们会在您的身上。”
铃兰没有说话，她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曼珠沙华的声音一样。
曼珠沙华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据我所知，这对戒指之前的主人是……是利利安利利弗罗瑞家族的卡萨布兰卡和鸢尾。”曼珠沙华说，“倘若真是……那么她可能是整个遗迹帝国除了您以外，出身最高贵的人了……”
铃兰依旧没有抬头，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露出任何变化的表情。
这对她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不论这对戒指对百合来说意味着什么，她都不可能死而复生，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了。
当修道院里战死者的遗体全部被安置之后，铃兰将易燃的茅草和木材搬到了大堂内外四周，然后亲手将其点燃。火焰很快就吞没了整个修道院，不久之后大堂中央的两座神像也轰然倒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道院开了头，曦城里许许多多的地方都陆续升起了滚滚浓烟。
一些仍旧身穿红衣的士兵们和幸存的家人聚在一起，他们整理好了一切能带走的行李，然后将他们一直居住的家付之一炬。另一些在战争中已经失去所有家人的士兵，更是毫不犹豫地将已经没有意义的家烧毁。
然后，那些存活下来的红衣老兵们或是孤身一人，或是拖家带口，陆续地来到修道院外面。几年来一直囤积在军营仓库里的粮食和金钱被士兵们运了出来，士兵们推着各种小车，也将它们运到了修道院门前的街道中。
他们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团长曼珠沙华的决定。
“曼珠沙华团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面对被火焰吞没的修道院，低着头的铃兰重新用平静的语气问曼珠沙华。
“放心吧，在下会继续履行诺言，将您送回去，不论您是要去往千镇还是利利安……”
“不，曼珠沙华团长，”铃兰打断了曼珠沙华的话，“我问的不是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而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曼珠沙华愣了一下，然后他也像铃兰一样低下了头，说：“我大概已经没资格再当他们的团长的吧。如果不是我的失误，恐怕我们曦城根本不会蒙受那么大的损失……”
“我问的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铃兰打断他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周围的士兵都看了过来，人群一片鸦雀无声，都在专心关注着他们团长接下来的发言。
曼珠沙华无奈而悲伤地笑了笑。
“离开曦城吧……这座城镇终究会回到奥诺瑟拉王国的手里。”曼珠沙华说，“也许我会去克洛瓦的朋友那里，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工作。当然，在此之前，我会将剩下的粮食和金钱全部还给那些曾为我浴血奋战的士兵们。然后，给予他们自由之身。”
“然后，”铃兰接着说了下去，“就把这面红色的独角兽旗帜，永远留在前人的书本和诗歌中吗？”
“是的，曦城也好，红衣兵团也好，从明天开始就不复存在了。”
曼珠沙华如此说道。
那些正在等待的士兵们看着他们的团长，什么也没有说。对于团长的打算，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赞成也看不出反对，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伤悲。
这一刻，从墓园里就一直低着的铃兰的头，终于抬起头来。
不知为何，曼珠沙华突然觉得有些异样，比起抬头之前那个沉浸在伤心中的女孩，铃兰就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
“谢谢你，曦城，让我做了一场美好的梦呢……”铃兰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什么？”曼珠沙华没有明白。
“请把马借我一用，曼珠沙华先生。”
铃兰忽然提高了音量。
不等曼珠沙华回答，铃兰就转过身，然后敏捷地翻身骑上了曼珠沙华那匹高大的战马。下一刻，她驱马前行，走出了修道院，踏上了废墟一般的街道。
在行进的过程中，铃兰仔细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相貌，他们的装扮，他们的神情，如同长长的绘卷一般印刻在了铃兰的心里。而那些人们同样都在看着她，士兵也好，平民也好，都把视线放在了这个来自遥远国度，却使用语言完全相同的女皇身上。
“曼珠沙华！”铃兰忽然让坐骑停下，然后回过头来高喊，“如果我给你们足够的报酬，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在场的人都茫然地看着铃兰。
或许在过去，高额的报酬是他们战斗的最好动力。但现在对这支已经疲惫不堪的红衣军队来说，再昂贵的报酬恐怕也无法让他们动摇半分。
然而，下一刹那，铃兰露出了坚毅而且充满自信的表情。
这是曼珠沙华、雪绒、曼陀罗、款冬，都不曾见过的表情。
“跟随我去纳西索斯吧，”铃兰用再地道不过的纳西索斯语说，“我给你们金钱和财富，给你们安宁与和平，给你们一个幸福的新家，给你们一个——向异教徒复仇的机会！”
一瞬间，这番话，如同炽热的星火落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样。
几乎所有的人，脸上的表情都从茫然变成了惊讶。
然后，再从惊讶变成了激动。
“我与你们相同，孤身一人，身无分文，无家可归。”铃兰拔出了腰间的皇后佩剑，指向了曦城正在燃烧的天空，“然而此身为女皇，承诺与你们共同往纳西索斯，共同战斗！”
“我要报仇！”
“杀了那群混蛋！”
“到纳西索斯去！！”
“噢噢噢噢噢！！——”
不少红衣士兵们大喊了起来，起初还只是那一些失去亲人，渴望复仇的少数士兵。渐渐地，许多其他的士兵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里，跟着一起大喊了起来。铃兰的承诺，正是这些从死亡线上走过的人们，剩下的最大梦想。
曼珠沙华也愣住了。
“曼珠沙华——”铃兰驱马回身，用帝皇般高高在上的眼神，面对站在那里的曼珠沙华，“你意下如何呢？”
这一幕，唤醒了曼珠沙华多年前一直被埋藏的记忆。
曾经也有一位了不起的领主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可是那时候他的选择令自己后悔半生。
这便是命运的巧合么。
曼珠沙华低下了头，恭敬地向铃兰行礼。
“愿意为您效忠，我的女皇陛下。”
铃兰将皇后佩剑平放，剑尖轻轻压在曼珠沙华的肩上。
“我宣布，解散红衣兵团。”铃兰大声说，“从现在开始，原红衣兵团所有人员列入帝国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由原红衣兵团团长曼珠沙华担任军长，并负责完成第一近卫军的具体的新建整编工作。”
“遵命，陛下。”曼珠沙华低着头说。
“战士们，”铃兰转头向所有士兵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是纳西索斯的子民了，你们的身份将会由你们的家人，由你们的子孙世代传承下去！”
“女皇万岁！”
“女皇万岁！！”
在这些天地狱般的死寂之后，曦城也终于燃尽了自己。然而就在这燃烧殆尽后的废墟之上，一颗新的幼苗已经破土而出。曼珠沙华相信，终有一天它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傲立在这片大陆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