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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诺尔狮王——祈祷之夜

【二】祈祷之夜

阿泽利亚城堡。

经过一番修整改造,这里现在重新成为了军事重地,只不过相比以前,把阿泽利亚的鹰旗换成了诺尔林纳耶的狮子旗。

曾经的会议厅变成了北国军队的指挥所,曾经的客房成为了北国国王的起居办公室。

现在,老狮王白蜡在接见他安排在纳西索斯的特殊官员。

“这是什么?”

白蜡坐在椅子上,笔直的身板和锐利的眼神却完全看不出一点老态。

“这是铃兰女皇寄给她的利利安大总督的信,我们一字不漏地把内容全部抄了下来。”官员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我是说,那个女皇是要干什么?”白蜡说。

官员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想的?”白蜡又问。

“我不敢确定。”官员回答,“从内容上看应该是一封求援信,但这封信本身并非铃兰女皇亲笔所写,这点是经石楠先生和蒲公英女士都确认过字迹的。所以这也许是一个陷阱。”

老狮王放下了手中的信纸。

“原信件呢?”

“已经回到纳西索斯信使手里,送往利利安了。”官员回答。

白蜡沉默了,视线回到放下的信纸上面。

这目光,就和南方草原上真正的狮王,紧盯猎物时的一样。

一动不动。

“真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小姑娘……”然后白蜡说。

军官似乎不明白,但是因为身份原因,他没有多问。

“最让我不明白的是,她可以不写这封信,而一旦决定要写,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人代笔的理由。”白蜡解释道,“一国之君,决不能在臣子和国民面前暴露自己的虚弱,尤其是在决战关头,这样会人心尽失。”

“陛下您的意思是,铃兰女皇仍旧伤重未愈,连写信都不能亲自下笔?”

“没错,倘若是假,这样的信息决不能暴露给部下,否则会动摇军心。倘若是真,那更不能暴露给敌人。”白蜡说,“除非……”

“除非事态无比紧急迫使她不得不写信求救,或者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判断的能力!”官员接过话说道。

“这是个聪明的判断,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场狩猎游戏不就太简单,太无聊了么?”白蜡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露出了饶有意味的微笑。

然后再一遍,读起手中的信来。

“我的老师,款冬先生:

当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北国的大军已兵临纳西索斯城下,通往利利安的道路也已被切断。即便我只躺在皇宫的床上,也能够听到北方异教徒的军乐声。因此,我也不确定您能否收到这封信,或是当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纳西索斯是否已经沦陷。

但是我想把这些都告诉您。

这些天,我做梦都能看到和我一起出征的士兵们,他们中大多是我的兄辈或长辈。每当看到我,他们脸上都会挂起笑容,看上去特别亲切。

我连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他们比谁都要勇敢,他们将自己浴血奋战得来的荣耀,全部戴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我自己犯下的错误,却要他们所有人一起承担。

然后我明白了两件事:

所谓一国之君,就是这样沉重的存在。

而我,并不能胜任它。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坐在皇座上的,一定是父亲那样的英雄,一定是兄长那样的智者。

而我只是个坐在酒馆里的吟游诗人,坐在马背上云游四方的探险家,坐在漂亮马车里、被其他女孩们所憧憬的普通公主。

但那样的世界并不存在。

当我醒来的时候,这顶皇冠还在我的头上。

我想过放弃,想过给自己生命一个了断,以终结这一切。可是因为这顶皇冠,我连这样做的权力都没有。我只能戴着它,在纳西索斯的皇宫里迎接最后一刻的到来。

对不起,老师,我没能达到您的期望。

在此之前共有31封信没有收到您的回复,这是第32封,大概也是最后一封了。

最后一次,打扰您了,我的老师,维特兰的款冬先生。

您的学生,铃兰”

利利安军营窗外的细雨传来沙沙声。

大总督款冬面无表情地收起来信。

纳西索斯来的信使站在大总督对面,恭敬地等待这位帝国摄政、利利安地区最高行政长官的答复。从信使一身湿透的不整衣衫、还有外面那匹虚弱的坐骑可以看出,他这一路上经历了多少风霜。

“把他逮捕起来。”然而大总督却说道。

“为,为什……”信使刚来得及露出惊讶的表情,就被反应迅速的黑衣士兵从背后压倒在地。

不止信使,在场的其他利利安官员,甚至包括逮捕信使的黑衣士兵,也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你是谁?”大总督款冬冷冷地问,“这封信中的笔迹并不是铃兰陛下的,为什么要伪造陛下的信件,有什么目的?”

信使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哑口无言。

款冬也没有打算等他的回答。

“把他带去牢房里,等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我亲自来调查。”

“是!”黑衣士兵马上就把这个纳西索斯的信使带了下去。

不知从哪天开始,“女皇陛下伤重难愈,已经出现生命危险”的言论出现在纳西索斯街头。起初,人们纷纷否定,并称之为谣言。但随着时间推进,这样的“谣言”逐渐变得真实清晰起来。传播言论的人,甚至连“女皇无法写信,只能勉强口述,然后由克洛瓦卫队长山茶记录。”这样的细节都能清楚地说出来。

被难民们冠以“纳西索斯守护者”的近卫军曼珠沙华将军也好,纳西索斯人心中刚正不阿的大法官文殊兰先生也好,尽管他们都对此言论表示了否定,但这并未能扭转急转直下的舆论。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局势的僵持,北国大军兵临城下之初时人们的斗志和干劲,如今也一点一点地在消失。

交通被封锁,与利利安的联系断绝,卫生条件持续恶化,粮食供应愈发紧缺……这些问题,成为了比异教徒的大炮更有杀伤力的存在。

所幸一个好消息的到来了:遗迹观测团圣女将亲临纳西索斯,并在现场为纳西索斯向神明祈祷。

对于正在和异教徒作战的纳西索斯人来说,这个消息再振奋人心不过了。

阿泽利亚城堡中,蒲公英向白蜡国王辞行。

“你决定要走了吗。”

老国王放下手上的事情,抬起头来问。

“是的,白蜡先生。”蒲公英提起裙摆,微微弯身道,“感谢您和王子雪柳先生,以及整个伟大的诺尔林纳耶。感谢在这段时间里对我们的招待,望今后能有机会再为你们献上更多的表演。”

“嗯,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就不再挽留……”

“父王,我们现在和纳西索斯处在战争中,”站在旁边的年轻王子先是开口打断了父亲的话,然后转过身面向蒲公英说,“蒲公英……女士,我想您应该选择在战争结束之后再去纳西索斯。”

王子雪柳是国王白蜡的第六个孩子,由于前五个孩子都是女儿,他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王位第一继承人。他比父亲小了近四十岁,甚至比眼前的蒲公英还要小上好几岁,看上去非常年轻而又充满活力。

“哦?感谢王子先生的挽留,不过……”蒲公英笑了笑,然后在白蜡国王面前,向这位异教王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已经有恋人了,您还是早早放下我为好,否则会受伤太深哦。当然,王子殿下对我的情谊,小女子一定铭记于心。”

雪柳王子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表现慌乱,而是继续说:“现在纳西索斯和我们在战争中,一路上有双方的层层关卡,并不容易通过。而且纳西索斯即将成为战场,这个时候去纳西索斯,不正是投身到危险之中吗?”

“哈哈哈哈……”白蜡老国王大声笑起来,“我的儿子是真心想留你下来呢。”

“不,父王……”雪柳王子开口辩解道,这次他没有那么从容了,显得有些委屈。

“好了,我已经答应蒲公英女士了,诺尔人言出必行,”老国王继续说,“女士,从现在开始我的关卡将不再会对您形成阻拦。”

“谢谢国王陛下。”蒲公英转身,再次向老国王行礼道。

行礼完毕,蒲公英转过身往外走,她的裙子跟着轻轻旋转,扬起的下摆就像她从容的微笑一样。

蒲公英走后,雪柳王子来到白蜡面前,他有些生气地问:“父王,您为什么放走她?”

“为什么不呢?”白蜡反问道。

雪柳王子说:“她是遗迹帝国的人,这次过去,肯定会将这些天从我们这里收集的情报全部带给纳西索斯!”

“证据呢?”白蜡问。

“证据……虽然我手上没有直接证据,但是这很容易猜到,不是吗?”雪柳王子说,“她这些天在我们这里,从权贵到平民,结识了大量的人,想必得到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得多的情报信息。”

“证据呢?”白蜡重复了一遍问题,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严肃。

“不论是否有证据,她都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了!”雪柳王子的语气斩钉截铁。

“放松一点,孩子。”白蜡说,“我并不是在反对你,只是提醒你,做任何判断都需要依据。你若是打算说服我,不妨好好思考一下,是不是还有哪些能成为‘证据’,但是被自己忽略掉的东西。”

“这……”雪柳王子犹豫了一下,“对了,纸条!我们曾经在她来往的信件中发现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上面写着‘在纳西索斯等我’。”

“这不正是证明了她的话吗?”白蜡说,“她告诉我们,那很可能是她这些年来所寻找的恋人,或是与之相关的人送给她的信息。”

“这,这怎么可能呢?她怎么会连自己恋人的字迹都不认得?”

“别着急,孩子,你想一想她的过去的经历。”白蜡说,“你不是早已安排人,把她的身世经历全都查了个遍吗?”

“我只能查到她曾被阿泽利亚家收养,更早的事情就一无所知了。”

“但我们知道她在阿泽利亚家,跟随伯爵夫人学习文字书写以及社交礼仪。”白蜡说,“在此之前,她不识字,因此也就不认得恋人的字迹,这一点并不奇怪,不是吗?”

“父王……”雪柳王子皱起了眉头,年轻的脸上满是困惑。

“所以,这些都是你的猜想而已,并不能成为判断。”

雪柳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老国王也暂时打住,仿佛故意将思考的时间留给他。

过了一会儿,雪柳王子才重新开口。

“我明白了,父王。”这一次,他的语气沉稳了许多,“但这虽然只是我的猜想,还是希望您能听一听。”

“当然了,”白蜡笑了起来,“我一直很期待你的猜想。”

“根据情报,遗迹观测团圣女紫菀将亲自离开千镇灰烬堡,前来纳西索斯助战,而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第一,遗迹观测团的圣女,还有最高评议会的任何一位元老,这数百年来从未下过山。前两次帝国战争的时候,他们也仅仅是派出少量象征性军队,支援自己的教徒作战。第二,目前纳西索斯形势危机一看便知,遗迹观测团的圣女是整个遗迹教的最高象征,她怎么可能冒生命危险,亲自来到纳西索斯?”

听到这里,老国王盯着他的儿子,露出了感兴趣的样子。

“所以,我的判断……不,我的猜想就是,”雪柳王子继续说,“遗迹观测团的圣女紫菀根本不会来纳西索斯。来的是一个冒充她的人,这个人就是众所周知的,她的双胞胎姊妹蒲公英!我们没有见过紫菀,纳西索斯人也没有见过,或许这片大陆上除了遗迹观测团的最高评议会之外,也许根本没有人见过她。因此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被戳穿的谎言!”

“哈哈哈,”白蜡笑了起来,“不错,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而同时,蒲公英有带有我们诺尔林纳耶的大量情报,她的到来既可以代表遗迹观测团稳定纳西索斯的士气,又可以为纳西索斯人提供打败我们的方法。”

“很好,不仅很大胆,还是一个很巧妙的想法。”白蜡终于给了王子一个肯定的表示。

“那……那么父王,”雪柳王子看到父亲点头,紧绷的脸也终于舒缓开来,“我们是不是马上去把她追回来?”

没想到老国王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

“虽然很大胆,很巧妙,”白蜡说,“但是抱歉,孩子,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

“父王!”雪柳王子又一次在脸上浮现出焦急的表情,“如果您不行动,那就由我……”

“王子殿下,”白蜡突然改变了语气,一字一句地用着不该由他口中说出的称呼,“你可以试图说服我,但是请不要忘记,我才是诺尔林纳耶的国王。”

这一幕,仿佛一头年长雄狮,面对刚成年的试图挑战它权威的孩子一样。

王子沉默了。

老狮子知道,小狮子的心里可没有半点退缩。

又一次,白蜡笑了起来。

而雪柳王子一脸不解。

“孩子,你是不是爱上了那个女人?”

“是的。”雪柳王子直言不讳地回答。

“但是你并没有被情感冲昏头脑,还是对她作出了最坏的猜想,对自己的部署作出了最糟糕的打算。”白蜡说,“这就是我感到满意的地方。”

“谢谢……谢谢父王夸奖。”雪柳王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但是笑容还是有点僵硬。

“但是我想你需要考虑的是更多的东西,”白蜡说,“你是将来的诺尔国王,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们整个王国,所以不能再这样简单地从眼前表面利害来做判断。”

“嗯?”王子仍然是一脸不解。

“没有证据,单凭自己的猜想,就背弃自己的诺言,将一个已经成为国内贵族平民朋友的人扣押逮捕,会给王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这并不是扣押逮捕……我们可以找个借口,用更温和的方式……”

“你太小看她,太小看利利弗罗瑞家的人了。”白蜡解释道,“只要你‘请’她留下,马上在众人口中就会变成‘扣押逮捕’。”

“这……”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你所爱的女人。”白蜡又说,“一个国王,连自己所爱的女人都能够怀疑,那谁还敢和这位国王在一起,谁还敢相信国王,敢说自己被国王相信呢?”

再一次,王子沉默了。

说到这里,老国王也停顿了,将思考的时间再次给了王子。

许久之后,王子低下了头,开口说道:“我明白了,父王。”

这时,老国王才终于点了点头。

看到父亲的肯定,王子自信的笑容也回到了脸上。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白蜡忽然说,“假设你刚才的猜想都是正确的,那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会有什么影响吗?”

“会有,但是……”雪柳王子说,“但是只要应对得当,最终的结局就不会改变!”

“为什么?”

“因为这正说明了,纳西索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需要用到这种伎俩来稳定军心了。”雪柳王子回答,“年轻的纳西索斯女皇,如今已无力控制局面。”

“不要掉以轻心,”白蜡提醒道,“而且,她并不比你年轻多少。”

“的,的确如此……而且我也承认她的才能。”面对父亲半调侃式的提醒,王子正经地回答,“但是她重伤在身无法理事,又没有父辈家族权力的支持。我并不认为孤身一人的她能够拥有比我更大的力量。”

王子脸上满是自信。

“既然如此,那我就把这场战役交给你了。”

“什么?”王子愣住了。

“副官!”下一刻,白蜡大声吼道。

身穿橙色诺尔军装的军官从外面跑了进来,向国王和王子敬礼。

“从现在开始,雪柳王子就是诺尔林纳耶军队的代理总指挥,接下来的纳西索斯战役,由他全权负责!”

“是!”副官一边回答,一边将这句话记录在纸上。

“立刻将该命令向全军传达!”

“是!”副官带着一纸命令,最快速度跑了出去。

老国王再度看了看年轻的儿子,说:“之前几次战役里你的表现很不错,我希望这次由你全权处理,能给我一份更满意的答卷。”

“是的,父王!”王子回答,他的脸色足足有九分骄傲,只有一分不安。

而老国王的脸上,那一分的不安也没有。

这个清晨格外宁静。

从纳西索斯南城门通往中央广场的大道两边,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虽然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甚至连私下里悄悄说话的人也不常见到。人们瞪大眼睛,长大嘴巴,全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

民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控制着持续到来的人流。这些经验老道的军官是曾经瑞文骑士团里威望甚高的骑士,现在他们和纳西索斯民兵一同归入大法官文殊兰的麾下,成为了控制治安的强大力量。

不久之后,城门打开了。

“来了,要来了!”

一些人互相小声地传递这消息,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

首先进城的是穿着帝国军服的纳西索斯士兵,他们一进城就迅速分往街道两边,排成两列面向街道站岗,加入到维护秩序的行列里。不少纳西索斯人在这些士兵里认出了自己的亲友——他们曾是北上大军里的一员,兵败康尼河之后,他们中很多人都与亲友失去了联系。

却不知何时,他们已被重新整编起来,成为了如今守卫纳西索斯的军队。

接着进入城门的是一群红衣士兵——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的一个大方阵。

独角兽的旗帜在街道上空飘扬,胸前的铁甲、腰间的佩剑、肩上的燧发枪和高举的长矛闪耀着逼人寒光。士兵们昂首阔步,走过这通往皇城中央的大道。

显然他们为今天的场合特别准备过。

围观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为这支仪容整洁,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队伍鼓起了掌。

但是重点还在后面。

紧随近卫军之后进入城门的,是紫衣士兵。

这些身穿紫袍的神秘士兵们一出现,就仿佛一个奇妙的力量降临,本来出现了少许嘈杂与骚动的现场,一瞬间就变得安静起来。自从纳西索斯光复后,遗迹观测团有不少成员一直在纳西索斯工作。但围观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来自北方的人们,仍然像是看着西洋景般地好奇地注视着这些紫衣士兵。

紫衣士兵身后的,是这个队伍的主角。

一辆马车。

没有奢侈的材料,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特异的造型。

遗迹观测团圣女坐在车上。

她正姿端坐,长长的斗篷紫袍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张雪白如雕像般的、毫无表情的脸,露出如夜晚般乌黑的长发。

象征遗迹观测团圣女身份的“女祭司”项链挂在胸前。

街道两边,原本负责维护秩序的军官纷纷转身,向至高无上的紫袍女士下跪。

原本不知所措的,都在围观的人们开始学着这些军官的样子伏下身去,表达自己对神明的虔诚。

只有站岗的士兵仍然维持原样。

这并不是紫菀第一次出现在纳西索斯,之前为女皇加冕的时候,她的形象就已经在纳西索斯人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很快,遗迹观测团的士兵和马车消失在街道的那头,而进城的队伍并未结束。

排在遗迹观测团之后的,是千镇商人和他们的运输队。

那是一辆辆满载货物的马车。

这些货物全都被麻袋裹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看出是什么东西。但是接下来商队里的一名军官站在了马车的货架上,他低头从靴间拔出小刀,在最面上的麻袋上划开一个小缝。接着,他用手接住小缝中溢出的东西,并直起身来,将它们高高地举过头顶。

“是面粉!是面粉!”

一个围观者大叫道。

这个举动仿佛引爆火药库的星火,下一刻整个纳西索斯都要沸腾起来。

和刚才遗迹观测团经过时的寂静产生了最鲜明的对比。

“小麦!”

“土豆!”

一位又一位军官,仿效着之前那个军官的动作,向围观人们展示着各自商队货车上的货物。

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这支庞大的商队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已经没有人记得住,到底有多少辆马车穿过纳西索斯的城门了。

在商队之中还夹杂了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团体——冬语剧团。在水银湖佣兵的保护下,剧团的马车缓缓进城。这个最两年声名鹊起的剧团走遍了帝国各地,不知疲倦地演绎着铃兰女皇的故事。而且众所周知,剧团的主人正是曾经无人不知的帝国第一舞伎,无数男人魂牵梦绕的女士。

不过,今天进城的冬语剧团里,似乎没有了主人蒲公英的身影。

纳西索斯的中央广场上,纳西索斯的管理者——大法官文殊兰带着他曾经的骑士们,站在女皇竖立的石碑前。大法官的身后是纳西索斯光复之后便在此工作的遗迹观测团成员,他们和大法官一起迎接整个遗迹教至高无上的客人。

此刻的广场和之前城门处一样,四周都是前来围观、或者说“朝圣”的遗迹子民。

不过在民兵的清理下,广场中央留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而在广场四周的各个路口上,哨兵正在对每一个进入广场的人进行严格盘查。这些民兵从曼珠沙华指挥的军队里分出来,归入文殊兰大法官的麾下,专心负责维持纳西索斯城内的安全。事实上就在昨天,有近百名证据确凿的北国间谍被大法官宣判死刑,由这些民兵当场执行。

遗迹观测团圣女,她的安全自然是重中之重。

不过圣女本人似乎没有太多的自觉。

马车在文殊兰大法官面前停住,圣女紫菀也轻轻起身走下来。

“神圣的紫菀女士,欢迎再度来到我们美丽的纳西索斯。”大法官优雅地鞠躬道。

“感谢招待,大法官先生。”紫菀开口了,声音如她的冰冷容颜一样,感觉不到丝毫的情感。

“我们已经为女士您准备了纳西索斯最好、也最安全的别墅,请容我带您前往下榻。在这之后,我们纳西索斯城还为您准备了一系列的活动……”

“不必劳烦,我已经有安排了。”紫菀用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拒绝了,“我会住在纳西索斯万神殿里,我的行程也早已由我们最高评议会决定。”

文殊兰从容地微笑道:“那便听从您的安排,倘若有什么需要纳西索斯帮助的地方,尽管向我们提出。”

“明日,祈祷之夜。”紫菀说道,丝毫没有礼节和客套的意思,“请阁下通知纳西索斯的子民,我会在这座广场上,为帝国的女皇陛下祈祷。”

祈祷之夜,遗迹教众的一个特殊节日。

这一天的夜晚,神明会来到凡间,倾听每一位信徒的心声。

“明白了,女士,”文殊兰大法官说道,“在下会为您准备一场最好的祈祷仪式。”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女皇陛下。”紫菀冷冷地说,“我将向众神请求,将生命之光赐予陛下,护佑陛下恢复健康。”

纳西索斯北郊,诺尔林纳耶军队指挥部。

雪柳王子身穿军服,走上指挥部前的一座小土丘。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纳西索斯城城墙,以及城墙上面飘扬的凤凰旗帜。

“王子殿下,纳西索斯北边和东边的所有敌方据点都已被清理完毕,现在只等您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攻城了。”

旁边的一名老将军对王子说。

“不,属下建议推迟三天再发起进攻,我们的军队从康尼河一路追击到这里,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修正。无论是士兵的体力,还是弹药的供给,都已经有点跟不上了。”

另一名老将军提出了相左的意见。

“兵贵神速,我们若是停下来修整,敌人也会赢得喘息的时间。现在时间对异教徒来说比对我们更加珍贵。”之前的将军反驳道,“我们只有一鼓作气,才是赢得胜利的最好选择。”

雪柳王子没有说话,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打算马上就下判断。

“王子殿下,您赶快下命令攻城吧,我们的大炮早已等不及了。”

“王子殿下,适时的修整才是更好的选择。”

“先生们,”雪柳王子开口了,“感谢你们给我的意见,但是这一战事关重大,我希望能考虑得更加周详。我想先生们既然有自己的想法,何不将它做成完整详细的方案,让我可以参考决策呢?从现在开始,我的每个命令都关乎整个诺尔王国的兴衰,因此我的判断必须要有可靠的依据支撑。”

“明白了,我这就照办。”

“是的,王子殿下。”

老将军们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然后恭敬地答应道。

这个年轻的王子,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要沉稳。

甚至和那位睿智的老狮王已经有了两分相似。

就在王子全神贯注地看着远处的纳西索斯城时,一个官员从旁边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就把一封信递到了雪柳王子的手里。

王子转身走了几步,避开了和他一起的军官们。

只有送信的官员跟了上去。

雪柳王子打开信封,细细阅读起来。

“果然,和我想的没有错。”看到最后,王子小声地脱口而出,“冬语剧团进城了,但是她却没有露面,一定是假冒了遗迹观测团的圣女。”

“那我们的下一步指示呢?”这名官员问。

“通知我们在城里的线人,一定要想办法揭穿她的身份。”

“是的,殿下。”官员答应道,但是他似乎像是抱有疑问地,又看了一眼王子。

“还有什么事吗?”雪柳王子问。

“王子殿下……”这个官员想了想,说,“自从文殊兰大法官执掌纳西索斯的安全事务之后,我们线人的活动日益受限……”

“这个我清楚,然后呢?”雪柳王子问。

“我是说……比起揭穿身份,直接杀了她可能会更容易。”

雪柳王子愣了一愣,然后低下头陷入了思考。

“王子殿下,我知道您……”

“不可以。”正当官员开口要往下说的时候,王子打断了他,“你们是专家,很清楚怎样任务完成,但是你们应该要明白自己的任务背后的原因和目的。揭穿她的身份是为了让纳西索斯人明白自己已经被他们的神明背叛,从而瓦解纳西索斯人抵抗的意志。如果我们杀了她,那只会让不明真相的异教徒团结一心,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

“明白了,殿下,我们会照您的吩咐办。”官员点了点头说,“不过……您对我们的职责和身份似乎有所误解。”

“什么误解?”王子有些不明白。

“我们是专家,所以只需要管如何完成任务,而不需要、也不可以明白任务背后的原因和目的。”

官员说完,便向王子行礼,转身离去。

王子稍稍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目送这位官员离开之后,王子转过身,回到了一直在等待他的将军们面前。

“向纳西索斯发动总攻的时间,我决定了。”雪柳王子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根据最新情报,明天晚上是遗迹教徒的祈祷之夜,他们会在纳西索斯城里集中为他们的女皇祈祷,那是我们的最佳机会。现在开始,就请大家与我一同来为明晚的进攻做准备吧。”

“是的,王子殿下。”“遵命。”

一旦年轻的王子正式命令,老将军们就全部放下了自己的想法,俯首听令。

这只刚成年的小狮子,似乎已经有了和父亲一样的权力。

纳西索斯城从未如此忙碌。

在大法官文殊兰和他的队伍管理下,来自北方的难民们现在有了新的身份和工作。难民们被按照自身的性别、年龄、技能等条件进行分类,登记在大法官的册子上。年轻力壮的男人或被编入民兵或是劳工队伍;女人和老人被编入后勤运输队伍;儿童被赋予“清理街道”之类的简单的市政工作;重伤病患被集中在万神殿里,由教会和难民中挑选出来的医生进行治疗管理;婴幼儿作为特殊的群体,被安置在纳西索斯法院里,由他们的母亲进行照顾;而那些曾经有参军经验,掌握军事相关技能的人,他们被派往天平堡,到曼珠沙华所统帅的正规部队那里去报到。

大法官给难民们的条件很简单,只有工作才能留在纳西索斯,才能获得粮食。

一些逃亡时带着不少财产的难民似乎不愿意和自己的家人分开,不愿意服从工作安排。他们被大法官“请”出了纳西索斯城,踏上往更南边逃亡的道路。

这样一来,原本造成纳西索斯最大治安问题的难民,成为了守卫纳西索斯的力量。

尽管自大法官从天平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致力于这些工作,但功劳并不完全属于他。

遗迹观测团圣女的到来,似乎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圣女紫菀、大法官文殊兰、将军曼珠沙华的共同努力下,纳西索斯市民也好,北方难民也好,原本丢失的斗志被找了回来,沉浸在绝望中的人们再次看到了希望。

不过,要将这些斗志和希望彻底点燃,还差最关键的一步。

这一步,是圣女紫菀、文殊兰大法官、曼珠沙华将军都做不到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纳西索斯向神明的祈祷仪式开始了。

短短一天之内,纳西索斯城的中央广场上就筑起了一座高台。在紫衣教士的伴随下,紫菀双手捧着摇晃的烛光,走上了高台中央。

然后静静跪下。

一动不动,如同披着紫袍的雕像一样。

所有人都跪下了。

有纳西索斯的市民,有北方的难民,有千镇、南水的商人,还有前线下来的士兵。

有曾经的瑞文骑士团成员,现在大法官麾下的城市官员和民兵领袖。

有差点死在暴民的断头台下,结果被近卫军救下的北方贵族。

有大法官文殊兰,纳西索斯的管理者。

有将军曼珠沙华,纳西索斯的守护者。

过去任何一本史书中,都不曾记载过这样宏大的一场祈祷仪式。

一千人?两千人?五千人?一万人?

根本数不清楚。

自愿参加祈祷仪式的人挤满了整个广场,挤满了通往广场的每一条街道,挤满了街道与街道间的每一条小巷。

每个人手中的一盏烛光,先在小巷中先汇聚成一条条溪流,再在街道上汇聚成一条条江河,最后在广场上汇聚成一片浩瀚的海洋。

宛如夜空中星海的倒影。

在这片海洋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他们都像高台上的神圣女子一样,静静地跪下。

他们害怕打扰了这片宁静,害怕神明因此而倾听不到他们的心声。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获得这样的宁静。

一个衣着普通中年男人穿过人群,一点一点向广场中央靠近,他是那么不起眼,以至于专注于祈祷的人们起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直到他走到女皇所立的石碑前,紫菀高台对面的地方。

守卫高台的紫衣士兵们盯着他,以防这个男人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不过这个男人既没有继续往高台的方向走,更没有掏出任何武器。他只是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把话说了出来:

“纳西索斯人,请不要被蒙骗了!”

宁静被打破了。

人们纷纷抬头,看向这个不知何时走上了舞台中央的男人。

“高台上的不是真正的遗迹观测团圣女,不是真正的紫菀女士!”男人再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喊了出来,“她只是一个肮脏污秽的冒充品!!”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没有人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幕。

这个男人的话语似乎太有冲击力,从而让整个广场都像是被施了魔法,无人能够动弹。

除了极少数身经百战的人,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把他拿下。”大法官文殊兰果断地对身边的官员命令道。

听到大法官的话,这个官员才如梦初醒般,猛然开始往广场中间跑。途经几个民兵军官身边的时候,这个官员把大法官的命令传达给了他们,然后这些军官也才终于醒悟过来。

那个男人似乎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加快了语速喊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冬语剧团的蒲公英,只是个低贱的演员和舞伎,而且——在那之前她只是一个妓女!!”

话音刚落,四周围上来的民兵就把他按在了地上。

但是他的话已经像一个火种,迅速点燃了原本寂静广场,且并以惊人的速度向外传播开去。原本跪在地上虔诚祈祷的人们,如今已面面相觑,甚至开始窃窃私语。

“骗子,他是个骗子!”人群中一个声音大吼道。

于是所有人都响应起来。

“没错,他是个骗子!是异教徒派来的奸细!”

“我早就见过他了,他是个奴隶商人!从来只会坑蒙拐骗!”

“对,对,他就是个恶魔,吃自己孩子的肉的恶魔!”

人们的怒吼连在了一起,倾泻在这个他们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身上,并编造着毫无根据的越来越夸张的指责。

这让一个人感到极度不安。

曼珠沙华就在这人群之中,他光是看着这些人愤怒的脸,就明白了。

人们已经动摇了。

这个谣言看上去毫无根据,但它又那么合情合理。

冬语剧团已经进城,但冬语剧团的主人却迟迟不见身影。遗迹观测团的圣女身份何等神圣,又怎会把自己的性命赌在纳西索斯。

对的,早在这个男人说出口之前,曼珠沙华自己就已经在怀疑了。

如果真相真的是如此,那他不会感到意外。

此刻,曼珠沙华只能转过头,看向身边不远处的文殊兰,看大法官先生如何应对。

没想到这时,一个冰冷的女性声音发话了。

“虔诚的战士们,请放开这位先生。”

起初这句话并没不瞩目,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句话的来源,愤怒嘈杂的空气又由近及远地,重新被安静所代替。所有视线,都汇聚到了声音的主人——紫菀的身上。

“既然这位先生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那我便请您上来,与我当面确认。”紫菀说道,“正好文殊兰先生和曼珠沙华先生在此,可为我们公证。”

民兵们先是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向他们的军官,他们的军官则转头看向了人群中的大法官文殊兰。

文殊兰看了一眼紫菀,但紫菀却只是看着那个质疑她的男人。

那目光真的比神殿里的雕像还要冰冷。

“那就依紫菀女士吩咐。”文殊兰回应道。

民兵们放开了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请到我面前来。”紫菀一字一句地说。

男人迈出了脚步,刚才还情绪激动、仿佛无所畏惧的他,现在却变得彷徨起来。当一名紫衣士兵上前给他搜身时,他甚至紧张得缩起了身子。搜身结束之后,他更是呆愣在了原地忘记了继续往前走。

“请到我的面前来。”紫菀再次“命令”道。

终于,这个男人走到了紫菀的面前。在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烛光映照下,紫菀那如雕像般庄严肃穆的形象,以及仿佛有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力量的双眼。

人们发现,男人的腿不时地发抖。

“先生,您确认完毕了吗?”紫菀问。

男人张开了嘴,却因为紧张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先生,您确认完毕了吗?”紫菀再次问。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等待着男人的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出现了。

巨大的响声从天边传来,震碎了全世界的宁静。

紧接着,大地震动,广场上星海般的烛光摇晃起来。

惊恐的人们花了足足数秒钟,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异教徒攻城了。

那是大炮开火,轰击纳西索斯和天平堡城墙的声音。

第一个有所反应的是曼珠沙华,他起身往天平堡的方向走。他的红衣随从们立刻行动,迅速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

虽然对于北国军攻城,曼珠沙华早有防备,尤其是在今晚“祈祷之夜”,他早早针对一切能想到的情况做好了部署,才动身离开自己的岗位。但现在,他还是必须尽早回到天平堡的指挥部里,了解外面的局势。

这时,人群之中已经出现了混乱。

刚才被紫菀“请”上高台的男人趁乱转身逃走,但刚走了几步就踩空了阶梯,从高台上滚了下来。民兵们上前把他架起来,却发现他已经昏厥过去。

唯一不动的,是高台上面的紫菀。

紫菀看见那个男人转身逃跑,滚落高台之后便不再理会,她重新捧起了烛光,再次跪了下来,请求神明聆听她的愿望。

或许是受到这一举动的感染,人群中的骚动马上就平复了下来。尤其是当他们发现刚才向紫菀发难的男人已经落荒而逃的时候,全部人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虽然人群安静下来,炮声却不再停歇。纵然人们重新跪下祈祷,心中的不安却和手中的烛火一起,在炮声中不断摇晃。

这摇晃,越来越剧烈。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被这连绵不断的炮声吵醒了。

“是谁打扰了我的美梦?”

那个声音这样说道。

克洛瓦卫队走在纳西索斯的街头。

数十个少年卫兵组成的队伍,如同一艘劈开波浪的战舰。他们从皇宫门口出发,驶入广场中央的烛光海洋。他们所到之处的烛火全部分向两边,留下一条平坦的大道。

帝国的主人就走在大道中央。

没有了昔日皇家轻骑兵的军装马靴,取而代之的是巨大而华丽的礼服长裙;没有了昔日披散的长发或单调的马尾,取而代之的是将秀发盘在脑后的典雅装扮。

不变的,是腰间那柄经历两代风霜的佩剑,是在烛光中依旧如蓝宝石耀眼的瞳仁。

那正是纳西索斯人最熟悉的身姿与脸庞。

纳西索斯的铃兰。

在异教徒的礼炮轰鸣声中,在帝国人民的目光汇聚之下,铃兰女皇走进了广场,走过了她自己所立的石碑,然后走上了人们为她祈祷所建立的高台。

紫菀捧着烛光,迎了上前。

而一名特别的侍女,跟在铃兰身后的台阶下,恭敬地为她拾起礼服长长的裙摆。这名侍女的相貌与高台上的紫菀无比相像,却又拥有着一头截然不同的绚丽金发,拥有着教会圣女绝不曾有的风尘美艳。她的名字和紫菀一样无人不知,而她此刻的出现,更是打破了之前一切对圣女真身的怀疑。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当铃兰出现在纳西索斯广场之上时,紫菀和蒲公英的身份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神明已经回应了子民们的祈祷,已经将神迹降下纳西索斯。

铃兰先是向紫菀微微低头行礼致意,然后便走上了高台的中央,环视着整个广场,环视着手捧烛光的每一个人。

灯火映照之下,每一个人也都看着她。

人们这才发现,昔日的公主如今已经美貌不再,她的皮肤变得粗糙,脸庞也不再精致,左眼的眉毛更是被伤疤取代,而更夸张的是胸前的伤疤,因为穿着礼服而非军装,它完全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可是下一刻,女皇渐渐扬起嘴角,露出了孩童般的笑。

倾国倾城。

不论是紫菀这般超凡脱俗的圣女,还是蒲公英这般美艳绝伦的舞女,她们的美,都在这样一个笑容前黯然失色。

这一幕,足以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是你们打扰了我的美梦吗,不解风情的纳西索斯人!”本就高高在上的她仰着头,大声对她的臣民喊道。

这个声音盖过了天边的炮声,响彻了纳西索斯的夜空。

下一秒,以声音的主人为中心,整片烛光灯海上掀起了一圈圈巨浪。

“铃兰万岁!!女皇万岁!!!”

人们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可以像这样忘情地大喊。

铃兰毫不掩饰自己得意的表情,她向所有为她起身呐喊的人伸出双手,向所有为她祈祷、为她祝福的人报以笑容。

接下来,她还要一一给他们“拥抱”。

“你们是什么人?”铃兰注意到高台下方那些正在维持秩序的民兵时,开口问道。因为人们欢呼的声音过于响亮,她也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不过民兵们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大法官文殊兰带着民兵军官——曾经的骑士们走了过来。

“这些是纳西索斯的民兵,现在由我法院进行统一调配,负责维持纳西索斯的秩序和治安。”文殊兰说道。

“感谢大法官先生这些天里为纳西索斯所做的努力。”铃兰点了点头说。

“不胜惶恐。”文殊兰行礼道。

接着,铃兰的注意力落在了民兵旁边的另一群人上。铃兰认得他们,早在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她就在父皇的宫殿里与他们有过数面之缘。

他们是北方来的贵族,在阿泽利亚背弃了自己的领主丁香,南逃至纳西索斯,结果被愤怒的暴民推上断头台。不久前就在这个广场上,路过的曼珠沙华和近卫军士兵们把他们救了下来,伺候他们一直被安置在天平堡里保护起来。

看到女皇的视线,这些贵族们的紧张害怕无法掩饰,他们知道女皇和丁香的关系,知道只要女皇愿意,可以找一百个罪名来处决他们。

铃兰的确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可是片刻之后,她开口说:“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了,所以尽快给我打赢这场战争,然后滚回你们北境去吧。”

这些北方贵族都愣住了。

尽管铃兰的话音刚刚结束,就被纳西索斯人的欢呼声淹没了,但他们没有漏听任何一个字。铃兰没有掩饰自己对他们的厌恶,但是也没有给予他们任何惩罚,相反还给了他们一个回家的许诺。

铃兰没有再理会这些人,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然后,她高举手臂向更重要的一位朋友招手,同时再一次提高了音量。

“曼珠沙华先生——”

在炮声响起的时候,曼珠沙华就带着副官随从开始往广场外面走,准备前往天平堡指挥战斗,但刚走了不远他就感觉到周围有异样。

一回头,他看到了克洛瓦卫队。

他不敢相信。

不久之前皇宫寝室里的铃兰,还只是一个重伤在身、濒临绝望的女孩。她看上去甚至还未脱离死亡的威胁,然而再高明的医术,也不可能让她在这么短时间里,就恢复成现在这副活力充沛的模样。

下一刹那,他明白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重伤在身的女孩”,那不过是铃兰给敌人伪造出来的一个假象。为了追求逼真,她连自己的近卫军军长也一起骗了过去。

只是还有一个疑问。

铃兰那濒临绝望的心境,也是一场“戏”吗?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她的表演?还是她遇到了的某件事情,最终在短短数天内找回了自我?

曼珠沙华猜不到答案,或许他永远也不可能猜到。

此时,高台上的铃兰转过身来,向他招手,与他相视,并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铃兰向他敬礼。

明明穿着礼服,却还是像军服的时候一样,敬了个军礼。

曼珠沙华回了一个军礼。

这样就够了。

下一刻,铃兰放心地转过身去,将视线从曼珠沙华身上移开,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加灿烂。

时间回到祈祷之夜的前夕,一位客人造访纳西索斯皇宫。

让人奇怪的是,这位客人不是从皇宫正门光明正大地进来,而是躲藏在运输物资的货车里,从后门混进了皇宫。克洛瓦卫兵们接应了她,没有提前通报就径直带着她走到了女皇卧室前。

“蒲公英女士,陛下已经等您很久了。”迎接她的克洛瓦卫队长山茶敲着门说道。

也没有等女皇陛下的回答,山茶便带她走进了卧室。

这不像是皇宫里该有的景象,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弥漫着药物的气味。

“陛下,蒲公英女士来了。”山茶走到床边,对半躺在床上的铃兰说。

铃兰抬起头看了一下山茶,然后把视线移向了这位客人。

曾经在南水有过一段交往,冬语剧团的主人蒲公英。

“这和我们剧本里的女皇陛下可大不一样。”蒲公英一边弯身行礼,一边调侃道。

铃兰不知道是没有听到还是怎么,没有对她作出任何的回应。她看上去那样虚弱,仿佛闭上眼睛,就不会再度睁开。

不过等到山茶搬来椅子,让蒲公英在铃兰身边坐下时,铃兰却开口了。

“剧本里十全十美的女皇陛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铃兰的声音很小,和她的外表一样虚弱。

但是蒲公英知道,这当中多少有着几分“演技”。她是这片大陆上最擅长表演的人,没有人可以骗得到她。从混入遗迹观测团的队伍进入纳西索斯城,再到克洛瓦卫队前来接应,最后进入皇宫面见女皇,整个过程时间不过数十分钟。如此清晰流畅的安排,如此高的执行效率,绝不是一个身体极度虚弱,内心绝望至极的女皇能办到的。

蒲公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微笑着,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铃兰接过纸条,下一刻,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在纳西索斯等我”

纸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没有注释,没有署名。

但这个字迹,铃兰不会不知道。

它来自帝国摄政,利利安大总督,维特兰公爵,铃兰的老师款冬。

在通往利利安道路被截断的今天,也只有蒲公英有办法把它送进城来。

铃兰看着这张纸条,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很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吗?”终于,铃兰开口问。她的音调提高,每个字都变得简短有力,和刚才已经截然不同。

“遗迹观测团已经在万神殿安顿,紫菀大人将在祈祷之夜在广场上组织仪式,您的健康祈祷。”蒲公英回答。

铃兰等待蒲公英继续往下说,可是蒲公英只说完这句就停了下来。

“北国那边的情况怎样了,他们的进攻时间和进攻计划呢?”铃兰问。

“陛下,这是诺尔林纳耶的军事机密。”蒲公英拒绝了回答这个问题。

铃兰转过头来看了看蒲公英。

“别担心,陛下,我在北国时也是这样拒绝白蜡的,”蒲公英笑了笑,说,“我只是一个信使,而不是你们任何一方的间谍。”

铃兰对这个回答没有作出回应,她的视线再度回到款冬写给她的小纸条上。明明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又盯着看了好久。

忽然,她放下纸条,用手支起身子试图下床。

蒲公英和一旁的山茶都上前来想搀扶她。

“我自己可以。”铃兰说。

虽然她的脸上渗出了些许汗珠,但面色神情都已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忍着双腿传来的伤痛,她在床边站立起来。

“山茶,叫人过来打扫房间。”

“是的。”

“还有,让女仆准备好我的服装。”铃兰又说,“既然全纳西索斯的人都为我祈祷,那我就必须给予他们报答和回应。”

听到这里,蒲公英微微一愣。

因为这个女皇和其他的贵族、王族都不一样,她关注的重点不是遗迹观测团为她祈祷,而是纳西索斯的人为她祈祷。

“还是皇家轻骑兵的军装吗?”山茶问。

“不,让她们去皇宫的衣柜里,找一件最贵重、最醒目、最漂亮的礼服。”铃兰做出了反常的选择。

“是的。”山茶答应完,转身就走了出去。

“还有您,女士。”铃兰看着蒲公英说,“能否请您屈尊,成为我这几天随身的女仆?”

“为什么是我?”

“您也看到我的身体状况了,”铃兰说,“现在的我依旧虚弱,我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不信任的人。”

“没问题,这正是我在阿泽利亚时的……本职工作。”蒲公英原本是面带微笑地回答,但是说到“阿泽利亚”的时候,话语稍微停顿了一下,笑容就随之消失了。

“阿泽利亚”这个词,如今对于两人而言都只剩下伤心的回忆。

“那好,等会儿就劳烦您为我沐浴洗身。”铃兰的语气却没有像蒲公英一样动摇。

比起流浪四方的舞伎,女皇似乎更加铁石心肠。

“您变了呢,和我们上次在千镇相遇的时候相比。”蒲公英淡淡地说,“记得那时您告诉我,除了一顶被强加于您的皇冠,您一无所有。”

铃兰慢慢迈动双腿,好像是想要习惯不断传来的疼痛感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卧室的窗边。

“是吗,可是看看现在。”铃兰看向窗外,“除了那一顶仍旧被强加于我的皇冠,我难道不还是一无所有吗?”

这一晚,祈祷之夜来临时,北国的炮声亦响彻了天际。

女皇走出了封闭已久的宫殿大门。

尽管她早已知晓,全城的人都会在今夜为她祈祷。可是直到她走上街道、踏入广场时,才明白单单文字的描述与实际展现在眼前的画卷,到底有多大的差别。

数不清的烛光,汇聚成摇曳的灯海;一双双包含希望的视线,汇聚在她的身上。

一瞬间,滚烫的热流从胸口上涌,化作泪水填满了自己的眼眶。这些天里愈发黯淡的蓝宝石瞳仁变得透亮,装下了灯海里的每一盏光芒。

她小心地将尚未痊愈的双腿和颤抖不稳的脚步藏在一层层华丽的长裙下。

她用力地将嘴角扬起,找回自己过去笑容的模样。

人们在高呼她的名字,高呼她的头衔,高呼“女皇万岁”四字。

这四个字,比一切都要沉重,几乎要压垮她那小小的脊梁。

她向激动的民兵们致以问候,向勤劳的大法官表示感谢,向大难不死的贵族许下诺言,向忠诚的独臂将军传达信任。

最后,她再向遗迹观测团的圣女借来烛火。

她对人们说,大家的心愿已经实现,所以接下来将轮到她来为大家祈祷。

她说,她刚从神明那里回来,所以她的祈祷神明一定能够听见。

灼热的炮弹划出一道道弧线,撕裂了纳西索斯的夜空。

火光之下,一列列北国的士兵等待着最后的出击命令。

北国军队的炮兵主要是轻便的快速火炮,有极强的野战能力,但是在攻城时威力不足。围攻阿泽利亚城堡的时候,北国军为此吃了亏。而这一次与阿泽利亚时不同,一方面从本国调度、另一方面就地制造,北国军终于组建了一支强有力的攻城炮兵部队。

这也正是他们花了两个多月时间进行准备的主要原因之一。当然,如果当初阿泽利亚没有抵抗,没有为纳西索斯赢得那短短的数天时间,让纳西索斯得以重新布防、加固修补城墙的话,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准备这些大炮了。

除了这些大炮之外,他们还准备了另一件给纳西索斯的“大礼”。

这一刻,大礼送到。

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跟着摇晃,纳西索斯城墙的其中一段轰然崩塌。

土工掘进破坏城墙,这个古老的战术在火药时代得到了更加强大的力量,停留在上个时代的纳西索斯古城墙当然无法抵挡。

鼓点与号声响起,北国的士兵汹涌向前,宛如奔向大堤决口的洪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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