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命史偏晷
冰冷的深夜,几座孤坟斜立在无名山头,一阵阴风拂来,老人护着手上的灯笼,身体不觉紧了紧。
前方松软的泥土忽不停往外翻新,一只泥泞手臂穿插而出。
老人双眸精芒一闪,快步渡了过去,那泥层猛地四下飞溅,一具不知道还活着没有的尸身,挺直背腰,木讷地目视前方,神色一片迷茫。
“竟然还活着?”老人惊呼。
他守坟于此,已有整整一个数的甲子岁月,这里竟然埋着一个人,究竟是何等奇迹?
“你叫什么?”老人蹲下身,刨去覆盖外层的泥土,鲜然活脱脱一个年轻男子无二。
“周颜。”他浑身流露着混沌的气息,似乎一时间还无法适应突然苏醒,木讷依旧。
“你怎么会埋在这里?”
“我记得…当时我们公司组织去黄山旅游,然后地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之后,之后,不行,我想不起来了。”
周颜头痛欲裂,记忆片段流失,他拼命想回忆,可是任他如何努力,就是无法忆起最重要的那一幕。
当他痛感渐渐消失,抬起头看老人,老人那双眼,充斥着不敢置信的神采,如同一座木桩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失神震惊。
“你,你是旧时代的人族?天呐!”老人苍老的声音此时听着有些刺耳。
旧时代?周颜侧头冥思,不解其意。
老人言辞颇为激烈,沧桑弥道:“六百年了,整整六百年了…”
六百年前,人族淌在科技时代,欣欣向荣,社会一片和谐发展。
然,一场机遇与灾厄并行的全球异动,掀翻整个世界认知。
一切缘起,全球灵气复苏。
东瀛奥竞之后,地表被一层翡绿气体所覆盖,史称灵气伊始,灾厄日。
灵气的复苏并没有给全人类带来新的纪元,反是一步步推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四百年前,蛇族崛起,出现了修为恐怖的蛇王帝君,对人类下了诅咒。
但凡是无法摄取灵气修行的人族,通通无法繁衍后代。
于是,庞大人族群体,日渐衰弱,体系崩溃,昔日霸主之位,荡然无存。
在经年累月的今时今日,只余百万数不到。
现今天下格局,天宗坐京都,斜邻有奔日一族与洗颜古派诸多小宗小派并存,悬顶,战斗民族统欧之列族,彼岸,则以麦联帮为首,国不再国,皆以小势力苟延残喘。
天地失序,阴阳颠倒,未曾料想人族也有被自己盘中餐的禽类所逆袭,反来猎杀他们。
食物链崩断,重写。
昔日人族口中果腹的百兽,诸如,鸡鸭牛羊狗兔,比比飞天得道,横霸一方,占山为王,划地开国。
讽刺之下,人族沦为最卑贱的一族,与族之兽,喊打喊杀,落魄无比。
或许这便是报应,人族文明日益昌盛却不体恤他族民生,凡变本加厉,各种变花样享食,才遭至万族觉醒后的疯狂怨恨,反戈一击。
只是,这代价来得太过于沉重,险被灭族。
若非两百年前人族与诸兽万族一战,威慑天下,而争得一席喘息之地,恐怕,这世界早已无人之一族。
当时,人族出现一尊不世天才,修成人皇,以一己之力,撼动世界格局,先后斩杀鼠辈之流的数位兽帝,并即将打破数百年的异族诅咒之时…
人族中出现了一个叛徒,人皇屈辱含恨而陨落。
他死前用自己的躯骨散入天道之中,形成九道天雷,庇护人族。
尔后两百年,几次族群死斗中,天雷皆有协助人族击退列强,争得一喘之息。
而人皇的精血撰写成了一册《人皇经》,分化九卷,散落世界各地,蒙尘遗珠,不见天日。
那里记载着他对这个新世界的理解和无数修行法门,以及破解异族诅咒,重现人族辉煌的希望之门。
“你是为人族的悲哀而哭吗?”
老人还未说完,周颜便失声痛哭了起来。
然而,周颜只是抬头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喃喃自语:“都过了这么久,我,我,我对不起你们。”
想到记忆中儿女天真的笑脸,脑海浮现妻子与她们在院子追逐嬉戏的画面,恍若昨日,历历在目,他无法接受,还醒来做什么?
亏欠,无法偿还的亏欠,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更不敢面对数百年后的今天。
亘古的岁月,高山都会变成深谷,桑海也该化作了桑田,何况是区区人类肉身。
老人同情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醒来,代表着便是天意,老天让你重活一次,必然有着它的深意,也许,你该找到为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许,你的家人,他们还活着。”
“真的吗?”周颜死死地抓着老人的臂膀,如同抓着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他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我也不能断言,或许你该尝试着催眠自己,毕竟你的家人也有可能步入了修真者行列,只要是修得上位神通,突破命元,并非奢望,你看我不也活了两百来岁。”
老人的话让周颜冷静了下来,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太过抵触。
不过这话,却是激励他重新站起来的动力。
他回过神来,对自己的行为万分歉意,老人弱不禁风。
借着昏暗火芒下,那双手如同枯木一般腐朽,手背瘦骨嶙峋像是榕树的须根扎虬,比之期颐之年还要没有生气,这副将步入棺材之相,相当惹人悯心。
老人摆手无碍,说了些他的过去。
昔年他也曾是人族一代天骄,造诣已臻先天七境,而这灵气复苏之后,便有了阶级明渭之分。
先有天,后有地,万物起始,阴阳双分,自是先有天道九则,后再有尘世百炼十法。
统寓,后天十境,先天九界,直至修通超凡极限,尊一族之皇,方才修途终止,与天地日月齐寿。
那是一次宗派秘务,在与鳞族拼杀之中,他负伤而遁,同伴为掩护他,纷纷落入鱼腹成为异族滋补之物,数百手足,无一生还。
那时,战场上还有他的妻儿同行,可都葬在了那惨烈的杀伐中,回不来了。
而在付出如此惨烈的情况下,只为夺得一件无用之物。
天宗将他赶了出来,为了不染上两族倾战之危,他已失去身为人族一员的身份象征。
浪人,便是他们这些被剥夺身份的人,所承受的代名词。
不属于任何种族,在外面杀了也不会有人替他们收尸,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
眼前这片无名英雄的墓冢,便是当年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
他带不回他们的尸身,只能以衣冠下葬。
这一守,便是命元灯枯,岁月无情。
周颜望着一座座坟冢,义兄征铁衣之墓,天骄吴世双之墓…而老人的妻儿却是排在了后面。
这是一个将情义排在生命第一位的男人,虽然他老了,也走不远了,可是能感受到那种对生命的沉重与悔恨,还有,说不清是什么承诺的承诺。
周颜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了,相较之下,他竟是不想学这老人只能守在一方无力叹息,他觉得自己更该踏出希望的一步。
如同老人所说的那样,欺骗自己,家人尚活着等他回去,未尝不可。
夜又深了一分,老人将周颜带回了山下小屋,置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老先生,你这里有吃的吗?”周颜看这木屋之内,一床一椅一盏油灯,几无他物,似也没生饭起火的炊具,这与他所处的电饭煤锅的时代,大相径庭,难以想象。
难道时代落差到连三餐温饱的便力器具都没有了吗?
老人听闻,褶皱的老脸,异常严肃地警告他:“这个世界已不是六百年前你所熟知的世界,切万万不可再用以前的思想来做人,否则,一旦你踏出此地,凶恶的畜生们,定会叫你分尸挫骨。”
周颜不解中带着寒蝉。
“或许这就是报应所致吧,我人族在进化史上,脱颖而出,以百畜为肉食,掀起旷世兴潮,却也种下了如今的罪业。”
“这世道,卑微如蚁都可行自然法则,强者吞噬它族,理所当然,司空见惯,而我人族却是连蚁类都不如,一旦进食肉类,体内必衍生污秽腥气,若是有异族强者察觉,定会当场格杀,不留辩解,不留余地。”
周颜骇然,问道:“不吃肉,何以延续生机?”
“何止是肉类,就算是吃些果类品,树精花精也饶不过我们。”老人苦笑一声。
周颜无比震惊,这世界,花花草草都已成精,叫人无所适从。
“你也别慌,克服饥饿感,便是踏入修行的第一步,你尝试着感应这天地灵气,然后将他们纳入丹田之内,这些灵气便能充实你肌体流失的热量,转而成为生机之源。”
周颜依老人之法,盘膝而坐,闭目静息,学得有模有样。
努力片刻,开始能感应皮肤层有一股清凉的气息在流动,似微风拂来卷动毛囊那些根细细的发毛一样,这感觉妙不可言。
这便是灵气。
随后,调节体息,将呼吸与体表的静流保持相同频率,脑海想象着丹中有田,田案贫瘠,急需养分,又幻想出左阴右阳,随时晷而顺时转动。
意念牵引下,这些清凉灵气开始慢慢钻进毛孔之内,顺着四肢百骸,沿着无数经脉,源源不绝地汇聚入丹田。
受到灵气灌溉,贫瘠的丹田回馈到脑海,竟尔形成一片田林生息,犹如神泉灌溉,长出一株株鲜嫩的枝芽,破土而出的同时,滴涎着点点露珠,玄妙无比,恍若大道初始之音,天道洪荒开辟之时。
“醒来。”
一声沉喝,周颜从幻想中惊醒,天已大亮,刺眼的光线使得他目及一片刺痛难忍。
“这是火灵诀,你试下能否唤出火焰来。”老人深锁眉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但是神情无比的肃穆。
周颜翻了翻老人给他的古籍《火灵诀》,这是一篇御火之术,开篇便是教导如何自空气萃取火焰来。
他思量了会儿,又叫老人传于他的灵力外放的心法,尝试在空中划动了数下。
待到他觉得差不多时,双指并锋,急速划过,恍若夜星流空,擦窜出一尾火花。
一簇澄明之火,离他指尖三寸,兀自腾烧着,宛若有着生命一样在跳动。
“这资质,比之那传说的人皇,犹可及,是福亦非祸,犹可期,只盼别夭陨才好。”老人失神低吟,深锁的眉头不曾一丝松动。
好奇一问:“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不被火焰诀拦在门槛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颜有些疑惑,盯着那簇火焰,像是在说这很难嘛:“可燃物,氧气,燃温,这是起火的具备要素,我释放的灵气将后两者控制在可燃范围,再借助空气密集的粉尘,要点燃它,就像打火柴一样容易,只需轻轻那么一划,这火就点着了,而且我发现体内的灵气还有一个作用,可接嫁成为燃物,只要灵力不枯竭,火焰就不会熄灭。”
说来,被灵气充斥的空气,密度与湿度,与旧时代,天囊之别,更容易产生异火之源。
都是这些复苏灵气所改变的结果。
学过些以前的常识,他并不觉得这火灵诀有多难。
而老人,则是一脸吃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当年习这门功法,光是入门,可是花了整整三年。
“咳咳咳…”老人剧烈地咳嗽着,无比痛苦。
周颜想要过去搀扶,却被他挥手驱赶:“你快些走吧,这里不是你该驻留之地,北上,你北上寻天宗,缺了他们的庇护,你命途多厄。”
北上,确实是个好的选择,去那里说不定能碰到自己的妻儿,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呢?还能认得出自己吗?
周颜如此催眠着自己。
可看到老人那副痛苦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就此离去。
老人又赶他了,无奈,他只能三步回首,开了木屋之门。
“等等。”
老人叫住了他,从床下取出一物,嘱咐道:“此剑名为,逆鳞,是由一位鳞族皇者的脊梁骨所铸造而成的兵刃,你且拿去防身吧,至于这火灵诀,里面附有我的几页手札,能助你少走些弯路,还有,切莫轻视任何功法,这火灵诀虽不是绝品功法,但是修至大成,足以焚天烧地,万物惊蛰,要知道这火可是万物文明的起源啊。”
周颜了然,谨记于心,这也是他以前常听到的一句话,没有最渣的行业,只有最废的人。
告别了老人,他行出一里之外,忽来有感,还未请教老人的名讳。
也许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他折返回木屋的时候,老人已瘫在屋前,背倚枯石,没有了生息,一双老眼却是注视着远方,好像要将它们望穿。
周颜知道,那是一双思乡的眼神。
悲然上心头,他轻轻将老人的眼阖上。
他将老人葬在了山头那片坟冢上,仅有的愿望是,真有黄泉,期许他与他那些遗憾的故人,能相聚在那里,再也不被这无奈的尘世所束缚,真正超脱彼岸而解开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时代宿命。
他许诺,若有重返故地的一天,他会将这些人带回他们的故乡,安葬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