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意还记得那一年的江南,千里莺啼,忽然来了兴致,雨后同他策马,马踏鱼米之乡,行过那泥泞之地,疾驰而过的马蹄溅起泥浆,如点点泼墨,似是在那江山如画的卷轴上又添了一笔清淡。
“从来都是你做赢家,这次你可是实打实的输给我了!”
她勒马停在湖旁,回头对他浅笑,满湖的荷花盛盛放着,好似要开到天边去,入眼是红肥绿瘦,翠色的荷叶卷着边儿,看上去蔫蔫的,叶面上滚着雨珠子,跟着夏风颤悠悠地滑到了湖水里,激起阵阵的叮咚声……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敢问姑娘要如何处置在下?”
他牵着拂风走到她跟前,衣袖带起的风拂过她面颊,带着微微的荷花香。
“我想……和你换马骑!”
“哦?”他面色微讶,“你这一路跟着我,从京城到甘肃,如今又到这江南,不知道拐了我多少东西,前两天我刚赠了你青夕,你如今又惦记上我的拂风来了,怎么,你的朝露骑着不爽利?”
她见他提到青夕,脸上像涂了层胭脂,“朝露温驯,不及骑拂风来的痛快,再说了,你骑着拂风都赶不上我,简直是暴殄天物!不如和我换了,好让我和拂风都有个用武之地。”
他笑着摇头,眼中是无可奈何,只能依言与她换了坐骑,将拂风的缰绳送到她手上时,他嗅到了她发间的清香,一颗心顿时摇曳不止,看着她的双眼也都装着满满的情意。
“还作数吗,?”他怔怔地问道。“什么?”她不解。
“你那日收下青夕时,所答应的,如今可还作数?”“……”他见她不说话,突然上前抓着她的手,颇为急切,“萤儿,你是晓得我有多喜欢你的,江湖险恶,你跟着我纵使会有遇险的时候,但我即便舍弃这条性命,也会爱护你,守着你,不让任何人伤你。从前我不懂情爱,可是遇见你后,我才羡慕人家‘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才羡慕人家‘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才明白什么叫,‘求而不得,辗转反侧……’,萤儿,做我的妻,好吗?”他一张俊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她亦是心乱如麻,若是回绝他,那这数月来的努力便全付诸东流,杀死他更成了天方夜谭;可若是答应,她定能亲手送他入黄泉,可怎样,才能平了这满腔的不平与难受?
难受?她怎么会难受,她不过是设了个局方便自己动手罢了,李念才是她的神,而他季隐之,只是她人生之余一个小小的插曲。
“你这人,向来这样草率,一句话就想把我给拐走。我怕也是糊涂了,变得和你一般草率,凭着你一句话,便不管不顾,一门心思的想跟着你走。”
“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你说……”他按耐心中的激动,声音里因为喜悦紧张而带着颤抖。
“幸得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君相思意。”
她在他欣喜的目光里抬起头,青黛色的天上碧云绵绵,淡云流水,一切都那样美好。他将她搂的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捏碎了揉进骨血里一样,她听着他的心跳,竟恍惚地想:要是一切都停止在这一秒,那此生应是很美好吧。她也会夫妇和睦,子孙满堂,像平常的女子一样,安然度余生。可是如今,已然错的回不去了。
他们成婚是在三日后。那日,扶桑远远若霞。门前植着野生的午时花,红艳艳地开着,远看像是一团火。他们在城南的旧宅里举行了简易的婚礼。没有宾客满堂,没有高堂在前;没有高头大马,没有锣鼓喧天;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他执着秤杆挑去她的大红盖头,花烛下她粉面含羞,肤若凝脂。
“娘子……你今天真好看。”他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新婚之夜共饮合卺酒,意为夫妻恩爱长长久久。”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放入她手中,朝着她微微笑着。她隔着满头垂下的的珠翠看他,愣愣地没有动,合卺酒是要交臂喝的,可他还没有等她便率先将那一杯清酒缓缓饮下,酒滑入喉舌,带着微微的辛辣,她隐约看见他眼中有闪烁的晶莹。
“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虽是笑着,可她却真真切切看见了他眼里的泪花。那酒里她放了软骨散,虽不致命,但却使人饮后手脚无力,对付他,刚好。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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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杀他,从始至终,我只派了你去。”吴意望着李念,莫名觉得有些心酸,原来他这两年,真的变了很多。变得柔软了很多。她的目光忽然转向他身后,他回头,看见陆昭握着个糖人四处张望,便默默地退到了一旁的阴影里。
“姊姊,我找了你好半天,原来你在这里啊。“吴意迎上前去,有些心虚地看着她。所幸陆昭并未察觉她小小的异样,拉着她的手笑得一脸无邪:
“姊姊,九表哥在那边赏灯呢,我带你去找他。”
吴意被她拽着跑过人山人海,一直在李过面前才停下来。他青衣玉立在一盏琉璃灯下,眉眼含笑地看向她,像是春风迎面而来。
“找了你好半天,原来自己跑去偷清闲了。”
“我不太适应这么闹,乱哄哄的我还觉得吵得脑袋疼呢。”
“不过……”她眼珠一转,旋即拉着他便走,“去哪里?”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好奇。
“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念看着二人淹没在人海中的身影,一颗心像是飘飘忽忽的浮萍,一刹那间竟有种被世间人遗弃的错觉。
“你倒是很会哄骗人,她也还真是个傻子。不过我想问,你又一次将心爱人拱手让人,难道就不会后悔吗?”她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谁告诉你,她是我心爱的人的?”
“何必自欺欺人,我晓得你给我取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两年前她不辞而别后你想她想得发疯发狂,所以才想找个人取个与她相似的名字来代替她。可是我没想到,你那么爱她,再见后却还是会忍心再负她一次,殿下,你告诉我,王图霸业,真的就这么重要?”
心中似是被人插进了一把刀,他望着那一面江水,脑子里好似一团乱麻,她问他后不后悔,他怎么会不后悔,两年前他就后悔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将她装进心里的,他多次设想过放弃自己辛苦谋划的一切带着她远走天涯,可是……他怎么甘心呢……他怎么甘心啊。
“凡事有舍有得,为了那个梦,我已努力了许多年,如今大敌当头,我必须要做出些牺牲,即使要牺牲的是她,我也绝不会心软。”
“那我,怕是有朝一日,也会被你当做棋子牺牲掉吧。”她在心里默默问着,却始终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琼康酒馆门口坐着几个喝高了的胡族客商,他们的脸上红扑扑的泛着光泽,笑着喝着用胡语与彼此进行交谈,不知谈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他们哄堂大笑,并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连头上戴的帽子都险些要掉下来。
“这就是你说过的有名的卖酒地?”李过环顾了下四周,小心翼翼地问道,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琼康酒馆的老板也是深谙这个道理,于是将这酒馆开在了一条街巷里,不过此地的酒确实好,因为这酒馆里不仅坐无虚席,就连这酒馆外面也都稀稀拉拉坐满了人。
“嗯。”吴意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见李过忽然面露难色,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地方……过于粗鄙,配不上你的身份?”
“瞎说什么!我怎么会在意这些,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没有喝酒的位置了。”
“坐着喝不了,那便站着喝。”
“站着喝?”李过瞪着眼睛瞧她,似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他贵为皇子,去过多少琼林宴饮,如今亲临市井,却是要被逼站着喝酒……有意思,这还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