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雪又偷偷下了起来,天公不作美,北风呼啸着,将那絮子一样的雪刮的层层飞舞。好不容易停了几天,岐王府里像是架了几座巨型冰山,冷得人牙直打颤。正午时分,碧蓝的天空才微微放晴,檐上的冰凌被太阳晒化了,一串一串的水珠子滴在青石上,洗的那四棱方正的青石板滑溜溜的,仿佛是一面能照出人影的镜子。
陆昭跑进听雨轩殿内,刚放下手中的红梅就冷得直呵手,北冬把案上那只白釉细纹瓷瓶里灌了水,顺手就将红梅插了进去,红梅傲立在瓷瓶里,像个笑对茫茫风雪一袭红衣的女侠士。屋子里暖和,她又跑得急,没一会儿就出了汗,刚坐下就连忙脱了身上的月白色绒毛大氅,西秋接过大氅,细细挂在那檀木雕花衣架子上。还没来得及给她沏茶,就看着她笑嘻嘻地拿起一旁的火钳往那炭盆里扒拉,扒拉半天都没扒出个所以然,倒是要把那盆里的黑灰都扒了出来。青黑的木炭是今年新出的,卧在盆子里烧得通红,时不时炸出个炭花儿来,烤得屋子里头暖洋洋的。西秋见她扒得急,连忙笑着:
“小祖宗,今天没烘芋头!可别再扒了,一会儿把火扒没了,您又该喊冷了。”
陆昭放下火钳,圆滚滚的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前两天我日日来,你都给我烘芋头,怎么我就几日没来你就不烘了?你不烘,我倒没什么,那姊姊吃什么,你可曾考虑过姊姊要是饿了该怎么办?”
“真是新鲜,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和你一样贪嘴了?今日是我不让西秋烘的,昨天北冬烫了嘴,上了药还呜呜哭呢,我想着你要是烫了嘴,护国公怕是不饶我,林公子也是不饶我呢!”
吴意执了本册子从里间出来,坐在陆昭对面笑看着她,西秋端了茶给她,本也立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看见吴意出来了连忙拿了件火红的狐皮斗篷替她披上,
“姑娘风寒刚好,可别再冻着了,天虽晴了,风却大着呢。”
“屋子里这样暖和,我才没那么娇气,一下个床就又着了风。”
陆昭见她未施粉黛,一张脸洁白如玉,披着艳红的斗篷更衬得整个人滟滟生姿,一时间竟忘了她打趣她的事,只呆呆地看她,看得茶盏都没端稳,晃晃悠悠洒了自己一身水。
“怎么,莫非我这几日长得越来越像你林哥哥了?”
吴意凑近瞧她,她吓了一跳,连忙呷了一大口茶,“姊姊真逗,老提他干嘛!”
“我瞧着你这几日又丰腴了不少,想着应是你那林哥哥又偷偷送了零嘴给你,所以才提的。你也是,放着那么多的瓜果点心不吃,偏偏要我这黑乎乎的烤红薯,我呀,还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陆昭闻言瘪了嘴,一双眼睛像紫洇洇的葡萄,水润润地瞅着她:“姊姊近来又清减了吧,我好生羡慕呢。外头的东西再好,我瞧着都没姊姊的更叫我称心!”
“你呀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吴意拿书卷敲着她的头,笑的一脸宠溺。陆昭拈了块红糖枣泥糕放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两颊一鼓一鼓的,活像个小鼹鼠,
“姊姊,过两日是上元节,你陪我去外头的灯市玩好不好?”
“灯市?”记忆的冰角好像被人用火折子轻轻融开,依稀记起幼时的灯市,百里花灯知昼暖,在千百盏花花绿绿,明明暗暗的花灯间她瞥见那一抹惊鸿,从此那人尽入她眼底、心上、眉间,成为一生都挥不去的旧忆翩跹……
只是,而今才道当时错,若是一切都重来,那每个人,是否都会陷入不一样的轮回?
“我不去凑那热闹。”吴意放下书卷,微微垂眸,端起了案上的茶。
“姊姊要去!”陆昭睁大了眼,双目炯炯有神,
“姊姊要是不去……那我……那我……哎呀,总之姊姊去就是了!”
吴意被她吓了一跳,看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后来略微低头一思付心中便有了答案,
“好啊你个小妮子,怪不得千方百计央我过去,原来是在这儿给我设了埋伏,我看呀,你这哪是诚心邀我看灯,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密会萧郎也!”
陆昭看她捅破了自己心中的小九九,又羞又乐,咯咯直笑。二人又聊了好一阵子,直到日落西山,她方才离去。
今年圆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月出皎皎,浓墨色的天幕上挂着弯新月,四周嵌着几粒若隐若现的星子。上京城亮如白昼,满城花灯流光溢彩,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流连忘返。西域的歌舞,波斯的马戏,异族舞女沿街而歌,舞一曲锦绣繁华。胡族的乐商吹奏着各色的乐器,在马头琴,手鼓,羌笛声里恋恋思故土。
吴意站在护城河边,河水里荡着荷花灯,一只只临波而下。河风寒凉,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周围人欢歌笑语,她一人茕茕孑立,似是与这欢荣和瑞都无关。
身后有人为她披了件衣裳,她回头,撞进那人深遂的眼瞳里,没有一个人开口,没有一个人说话。似是流年静止,他们就静静地凝视着彼此,凝视了许久,许久……
“怎么一个人出来都不晓得多带件衣裳?”李念率先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闷。
“谁说我是一个人出来的,陆昭他们看灯去了,我不爱看,就想出来透透气,你怎么……今年出来玩了?”
她记得往年无论她如何求他央他,他总是不爱出去,他就是这样一个喜静的人。所以她为了陪他也从不去凑这热闹,只是站在他身后远远望着,期盼他在看远方楼台之余能回头看看她,哪怕一眼也好。可他看山,看水,看月,看花草,就是从未看过她。
“你走的这两年里,我年年都来……萤儿,是我疏忽,让你受罪了,那个叫忆音的婢女,我用了副噬骨汤,她去时很痛苦,也算是为你解了恨。”
李念抚着她额上淡粉色的疤,一双眸子黑不见底。
“噬骨汤……那多谢殿下了。”吴意侧身到一边,故意去看面前浮着的一盏灯,灯芯微燃,火苗一下一下地蹦着,不一会儿便熄了,只余下一缕淡淡的黑烟。
“你无须与我这样客气,我这样做,只是见不得你受苦……你从前,从未被别人这样欺侮过。你虽吃了些苦,但老九传了令,从今往后不许旁人欺辱你,冷眼相待与你。也是因祸得福。而且……老九似是……对你颇为不同。”
他最后一句说的刻意,她微微一怔,并没有追问到底,又听着他说道:“我府里的探子说,你昏迷的那些天里,是他每日亲手为你上药,你醒后高烧不退,迷迷糊糊时,他每晚都站在房门外看你,你屋内的灯何时熄,他便何时走。他给了月娘盘缠,遣她回了乡下老家,那忆音,被他卖进了一个小小的尼姑庵,说好听点是当尼姑,说难听点……就是个暗娼。我的人解决她之前,她就已经疯了。如此看来,老九……。”
“殿下……想说什么呢?”吴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殿下这样做有必要吗?他不过是个玩世不恭的病秧子,对你又有什么威胁呢?你真的……这么不顾手足情吗?”
“手足情?呵,萤儿,你怕是忘了,李过是从风云诡谲的皇宫出来的,他从小与我一样,习的都是帝王之道。阴谋阳谋,兵法鬼道,早就烂熟于心。你说他病弱单纯,不争不抢,我却觉得,他的隐忍与退让,才是最能迷惑旁人的毒药。你从来不晓得,他城府到底有多深!”
他用力捏住她双肩,眉峰皱起,她看着他,微微闭了闭眼。
“可如今不同了,你若是让他爱上你,你便就成了他的软肋,他顾忌着你,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萤儿,再帮我这一次,好吗?”
还是如此,果然……还是如此,这一招,她都倦了。她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拿下,对着他轻轻一笑,笑容里饱含讽刺。周围的人早已散尽,她知道,应是他不想被别人听到些什么才故意为之。
“你是不是觉得我低贱的像棵草,可以随意拔来扔给别人,殿下,我从前一直以为,你虽对我严厉,但一直是与旁人不同的,可是我错了,我错在高估了你,高估了自己……”她顿了顿,看着他阴沉的面容,接着补充道:“我想让殿下亲口告诉我,季隐之,是不是死在你手上?”
李念一怔,双手却默默地垂了下去,“你还是怨我,你终究还是怨我,你告诉我季隐之到底哪里好,能让你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他对你而言那样重要,可于我,他实在只是一只蝼蚁,根本就不值得我一再派人去杀他!“
他这句话说的无力又急迫,好像是在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丝辩解,就是怕她不相信他。他以前从未这样过,所谓冷面王爷,他何止冷面,简直冷面又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