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夜幕初降,寒风凛冽,漫天飞雪。疾风呼啸而过,无情击打着一切,发出的声响如同鬼哭狼嚎一样刺耳。虽然还未到宵禁的时候,但是街上早已经没有行人——寻常百姓,躲在屋内尚且不免饥寒,又怎么敢在这种天气轻易出门呢?
一墙之隔的晋公府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色。
炉火熊熊,温暖如春。火光照耀在名贵的翡翠盘、琉璃盏上,熠熠生辉。大厅正中,一排排来自川中的妩媚女子正努力地摇晃着她们纤细的腰肢,表演着蜀地歌舞。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可是,在洛阳看到的,还能算是真正的蜀地歌舞吗?
在座的很多大人物,看向他们的贪婪目光中仿佛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幽幽绿芒。乱世之中,身为战败一方的女子,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幸运。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浑身解数,取悦男人们。
我心绪不宁,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间一句尖锐的声音入耳:“安乐公,颇思蜀否?”
这声音,浑不似人所能言,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冷酷凄厉,听之如利爪挠心。
我战战兢兢,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正对上的,赫然是双鹰隼一样冷漠锐利的灰褐双眸。他嘴角微笑,看向我的目光,不像是人与人的对视,倒更像是一头狼在戏谑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巨大的威势让我喘不过气,汗流浃背,我实在忍受不了,掀翻面前的桌案就往外逃。不知道跑了多久,好像来到了一片无人的荒郊野外。突然,四周燃起大火,火势之大,仿佛把暗夜吞噬,目之所及,天地之间皆是一片赤红,盖过了皓月星光。巨大的火蛇不断向我袭来,燃烧着我身边每一口空气,压缩着我周围的每一寸空间,一点一点将我缠绕、窒息。我不断后退直到身后被什么东西挡住,我伸手去摸好像碰到了一块石碑,略微给我提供了一点阴凉。借着冲天的火光,我回头看了一眼,分明看到这是一块界碑,上面刻着殷红如血的两个大字:猇亭。
突然间火光退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大群人,一个个指着鼻子骂我:“懦弱无能,不如妇人”“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岂非庸才”“贪图享乐,宠信奸佞”“汉室江山,毁于你手”……
“啊!我不是,我没有!”我突然惊醒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全都湿透了,额头也满是大汗,发髻已经被汗水沾湿打乱。我用手抹开额头上的汗,定了定心神,望向窗外。天已经亮了,柱上的铜灯也已燃尽。
三日前,荆州,夷陵。
陆逊令吴军士卒各持茅草一把,趁夜突袭汉军营寨,顺风放火。顿时间火势猛烈,汉军大乱,于是吴军潘璋、诸葛瑾、骆统各部配合陆逊军主力攻击汉军,大破外围的冯习、张南及武陵夷沙摩柯部,冯习、张南、沙摩柯阵亡。中军御营中的刘备见事不可为,只能整理残兵撤向西北马鞍山。陆逊围山进攻,再次大破汉军,全军溃败。刘备继续西逃,中军将领傅肜为保刘备安全撤退,率军死战断后,兵士伤亡殆尽。吴军见傅肜勇烈,劝他投降。傅肜大骂:“吾乃汉将,安肯降吴狗乎!”于是挺枪纵马,往来冲杀,力尽吐血而亡。
刘备行至石门山谷口,身边仅剩数百名亲卫白眊兵。吴将孙桓部近万人追逼过来,大将陈到让刘备从谷中撤退,亲率白眊精兵阻住谷口。陈到大喊:“白眊兵,今日强敌在前,陛下在后,你们当如何?”军士齐呼“有我无敌,死战不退!”白眊兵跟随刘备多年,征战四方,是天下第一等的精兵,此时占据地势,又一心为刘备断后死战,东吴兵马猛攻数个时辰竟是取之不下。
刘备出得谷口,身边仅剩数人,却不想竟遇吴军数百人伏兵。可怜汉军奋战一夜,早已筋疲力竭,况且所剩无几。刘备仰天长叹:“朕不听子龙、公衡之谏,以有今日之辱,更有何面目见我大汉先烈!”拔剑就要赴死。突然一声大喝入耳,犹久旱降甘霖:“陛下莫慌,常山赵子龙来也!”
却是赵云在江州听闻开战,率军驰援,遥见火光冲天,心急之下让副将领大军在后,只率几十名轻骑赶来,不想正在这里遇上刘备。吴军一心抓刘备立功,冷不防赵云从侧翼杀出。只见赵云白马银枪,一人一骑冲入吴军,如虎入羊群,手下竟无一合之将。杀退了伏兵,赵云又急催后续援军赶来接应下陈到,共同保着刘备退往白帝城。而跟随刘备出征的八万大军(含沙摩柯的武陵夷),能够生还归蜀的,寥寥无几……
我起身来到铜镜前,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轻舒了一口气。
我叫刘禅,字公嗣,小名阿斗,祖籍幽州涿郡,生于荆州,是当今汉天子刘备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大臣们说我天资仁敏,礼贤下士。我算不上是文武双全,但是倒也拉得开弓,上的了马,粗通治国韬略。看得出来,父亲对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认为我有能力继承他的基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做这样一个噩梦,现在父亲还在,皇位轮不到我来坐。即便将来真到了我承继大统的时候,我相信我也应该是个有作为的君主,怎么会成为亡国之君呢?我竟然还被噩梦吓成这样,真是可笑。
我又多看了镜子两眼,镜中的我,虽然算不上多么俊朗,但因为常习骑射,也自有几番英气在。很多人觉得我应该是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其实那是错的。毕竟,大汉尚武,更何况是未来的天子接班人呢。
我不断安慰自己,那个梦肯定是假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发虚,总觉得那就是我几十年后的结局。此时的我,当然不知道,这个噩梦将成为我今后挥之不去的梦魇,萦绕在我心头,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用生命做赌注,不断去打破魔咒,才慢慢从中解脱出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一个人急匆匆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我回过神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伴读,故蜀汉名将霍峻之子霍弋。
“绍先,什么事这么慌张……”
“殿下,荆州战报,陛下败了,陆逊行火烧连营之计,我军全军覆没!陛下、陛下仅以身免!”
“什么?”我脑子嗡的一声,从霍弋手里夺过战报。冯习、张南、傅肜、程畿、马良……还有近八万将士,就这么没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比我大多少。出征之前,我曾亲自到成都城外送别他们,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依然历历在目,却不想只是数月之间,就成了天人永隔。他们,本是我未来的助力,不该死在东吴!
“哇!”当读到“尸骸漂流,塞江而下”时,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巨大悲痛,放声大哭。我哭的悲天恸地,只觉得胸中气堵,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殿下,殿下。”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耳边有人轻轻地喊我,听声音应该是霍弋。我努力睁开眼睛,只见床榻前站了很多人,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尤为突出,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就能掩盖掉其他所有人的光芒。
只见他身长八尺余,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手中羽扇轻摇。他永远都是这样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不论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有情绪。只要看到他,周围的人不管有多慌乱都会安下心来。
明明跟他熟识已久,他对我也有半师之谊。此刻,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初次见他。
见我醒来,他收起羽扇问道:“殿下可好些了?”声音让人如沐春风。
我突然清醒了很多,想要起身下床却被他轻轻按住,摇头示意不用。我只好靠坐在床榻上,有点诧异地问道:“丞相,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