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不上什么能徒手搏熊的勇士,但是上了战场也是万军从中过眉头不皱一下的。只是,在家人、亲情面前,任谁也不可能铁石心肠,不经意间就真情流露。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父亲。小时候,他常年在外征战,几乎没怎么陪伴过我。可是,他的心里是真正关心我的,他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最终还是交到我手里。生逢乱世,如果不拼命往上爬,立于潮头,就会被汹涌而来的对手扑灭,尸骨无存。他虽然没有时间陪我,但是他给我打下的基业是我最大的保护伞。乱世之中,实力越强就越安全。我也是一样,我自从北伐以来几乎每战必与,无非就是想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再不济也要攻取雍凉二州,让实力最弱小的我们渐成强秦之势,这样当天下交到我的儿子手里,才不会只剩坐以待毙。我是知道历史的,我能眼睁睁看着他几十年后国破身亡的下场吗?舍弃了这一时的温情,如果能为他换来一个更明朗、更安全的未来,再苦再累,我都认为值得。
感慨了些许久,才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看着,我擦干眼泪,略微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这时,张老爷子走了过来,我问道:“老先生怎么出来了?”
他回道:“陛下,老朽的药引到了。”
药引?
这时,只见张绍从后面的马车上又抱下来两个小孩,大的六七岁,小的不过三四岁。张绍跟我说,这是关兴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关统,小的是关彝。先前老爷子来汉中之时就曾嘱托过要让他们两个孩子过来,因为路途遥远,颠簸难行,他们还年幼,所以走得慢了一些。
两个孩子下来以后看着我们一群陌生人,也有些害怕,躲在了最熟悉的张绍后面,问道:“二叔,我爹呢?”
关家与张家交好,所以平时都让俩孩子叫张绍二叔。
张绍爱怜的抚摸着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说:“一会就能看到了,来,先见过陛下。”
年幼的关彝不知所措,年长的关统刚要行礼,我一把拦住了:“你们还小,不用多礼了。”
张绍来到老爷子跟前问道:“先生,依您之言,两个孩子我已经带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您有把握救我关家兄长的性命吗?”
老爷子说:“西乡侯不用担心,一切交给老夫,你们随我来。”
张家人丁不旺,张苞死后,他的儿子张遵年幼,只好由张绍继承了其父西乡侯的爵位。其实,何止是张家,比起魏国曹家、夏侯家和一众元勋动辄儿女成群,整个蜀汉的开国君臣后代都人丁单薄。夏侯渊有七个儿子,夏侯惇有九个儿子,荀彧有七子一女,曹操光知道的子女就有二十五个。而我们皇室一脉,只有我、刘永、刘理兄弟三人,加上死去的义兄刘封也不过才四个人。关羽只有关平(关平是亲子,不是义子)、关兴两个儿子,张飞只有张苞、张绍两个儿子,马超就马承这个独子,赵云只有赵统、赵广两个儿子,黄忠儿子黄叙早夭已经无后,诸葛亮到现在也只过继了诸葛乔这个儿子。
路上,我有些不解地问老爷子:“老先生,您千里迢迢让把两个孩子带来,难不成这就是您的药引?”
没想到老爷子回答说:“陛下猜的不错。据怿儿所说,关将军目睹张将军身死,悲痛莫名,抑郁成疾,已经是药石无灵。这世上除了关将军自己,再无人能救他。”
我不太明白,疑惑道:“安国他自己?”
老爷子说:“要救关将军,首先他自己要有顽强的求生之意,然后辅以药物调剂、温补,才能使他痊愈。若他自己已经心怀必死之意,那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老朽在成都知晓,关将军二子皆年幼,如果他们在关将军身前,想必舐犊情深,能激起关将军活下去的信念。”
真正的医术,最高境界,既治病体也医人心!
我们一行人很快就回到了府邸,带着两个孩子进入关兴的卧房,关统、关彝一见到关兴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样子,大声哭着扑到了床上,叫道:“爹、爹,你怎么了?”
本来吃过药正在休息的关兴听到声音突然惊醒,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出现在面前,惊喜交加,十分意外地问道:“统儿、彝儿,你们怎么来了?”
一边问,一边挣扎着就想坐起来,老爷子示意张怿了一下,他急忙上前扶起关兴,帮他顺了口气:“关将军不要激动,慢慢来,慢慢来。”
关统、关彝两个小娃娃已经哭成了泪人:“爹,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关兴叹息一声:“爹没用啊!爹亲眼看着你们兴国叔叔战死在我眼前,被张郃那狗贼砍下了头颅,却无能为力,救不了他,爹恨啊!”
关统、关彝两个小孩哪里懂得战阵上的事,只是趴在关兴身上一直哭个不停,嘴里喊着“爹不要离开我们”。关兴慈爱地抚摸着两个儿子,最后父子三人一起抱头痛哭。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一路舟车劳顿,再加上痛哭半天,最后直接昏睡过去了,我急忙让张怿和张绍轻轻抱起他们到旁边的厢房休息。
这时,老爷子才走上前去安慰道:“关将军,如今关家只剩你一根顶梁柱,二子皆年幼,若你出事,奈孤儿、寡母何?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更何况张将军大仇已经得报,张郃的人头还是将军亲自砍下来的。想来张将军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说完,老爷子就自己一个人出去了。
老爷子一席话,让关兴感慨良多。关家如今只有自己一个成年男子,如果自己死了,那家中再无依靠。他想起了父亲和大哥在麦城战败惨死(关羽、关平在麦城战败被俘,之后押到东吴被孙权杀害)的情形,捶胸愤恨,仰天长啸:“啊!关兴身负血海深仇,若此次能侥幸不死,他日必定踏平东吴,执孙权、陆逊的人头到父兄陵前祭拜!”
说罢,一口鲜血喷出,面上一阵潮红,晕了过去。
我焦急地大叫:“张先生!张先生!安国晕倒了!”
没过多久,老爷子手中端着一碗药从门外走了回来,扶着关兴躺在榻背上,把药一点一点灌进了他的嘴里,然后又扶他轻轻躺下,盖好被子。
我在一边紧张地问道:“先生,怎么样了?”
老爷子摇了摇手说:“陛下放心,您看到刚才那口鲜血了吗?关将军胸中郁气已出,想来已无大碍,只要安心静养,老朽再开几服安神补气的药给他,不出一个月便能恢复七八成。”
我终于放心下来,对老爷子感激道:“此次多亏先生鼎力相助,才使我大汉又挽回一员良将,朕也没有再失去一个手足兄弟。”
老爷子说:“陛下言重了,老朽岂敢当这个谢字!我家自举族来到益州,多蒙陛下、丞相关照,更何况先父(张仲景)昔日便是大汉官员,为朝廷效力,乃是分内之事。”
我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想赏赐一些财物,老爷子却是固辞不受,还说如今大战方息,应该把钱财留给阵亡将士家属,他自己并不缺这些。最后,我只能感慨老爷子高风亮节。
老爷子要走的时候,张怿正好送完孩子回来,我跟他说让他好好陪陪父亲,我这边暂时不用他跟着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张怿还未开口,老爷子就说:“关将军的病已经无恙,我儿跟随陛下这么久了,可有什么收获?”
张怿惭愧地说:“回禀父亲,孩儿这几年跟随陛下久经沙场,目睹无数将士为国尽忠,抛头颅洒热血。感动之余,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与陛下并肩作战。”
老爷子说:“你有这份心,很好。我看你如今愈发成熟、稳重了,看来跟随陛下这几年确实长进不少。不过,你可知丞相曾说‘不宜妄自菲薄’,这话是勉励陛下的,对于你们这些小辈而言同样是金科玉律。你虽不能上阵杀敌,但却可以挽救无数将士的性命,这同样是为国效力,知道吗?”
张怿点点头:“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记下了。”
第二天醒来,关兴气色明显比之前好多了,脸上多了一些生气。我让人煎了药给他喝下之后,他又开始拿起纸笔写起了东西。
我听说之后来看望他,劝他安心静养,不要太过劳神。
关兴摇摇头说:“陛下,这次鬼门关走了一遭臣才感到后怕。我两个孩儿还小,我又久不在成都,他们尚未开始习武。若我真不幸没熬过来,关家的春秋刀法就要断绝在我手里了。趁着现在清醒,我要写下来,以备将来。”
春秋刀法是昔日关公夜读《春秋》,有感而发,结合自身武艺所创,威力绝伦,却又深合兵法,藏着一丝儒雅书生气。关兴对我并不藏拙,我在一旁观看,只觉得玄妙不可言表,隐隐约约好像自己也在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