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楼出来之后，顾小鹿一把拉住了要回家的乐安宁，说道：“中午去我家吃饭？正好拿挣来的钱买些肉回去给我娘做一碗红烧肉，你也一起来啊？”
乐安宁为难道：“不太好吧。”
顾小鹿坚决不松手，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我娘这两天可天天念叨你，问你怎么都不来串门了。你也知道我娘的性子，对其他外人爱答不理的，唯独对你那个热情，感觉我这个亲儿子都比不上你。”
乐安宁锤了他一拳，笑道：“你瞎说什么。”
在顾小鹿的坚持下，乐安宁只能乖乖随他回家，因为他这次若是不答应，顾小鹿定会生好几天的闷气。
顾小鹿的家在小镇北面的柳花巷，这里的住户虽然都有院子，但其实都不大。顾小鹿和他娘住在一起，但房子却比乐安宁家还要小上一圈，连院门都要窄上一截。
两人进门之后，一个穿着暗红旧花衣衫的妇人正坐在门槛上抬头望天，身旁躺着一根用粗木削成的拐杖。
“娘！”顾小鹿进了门就小跑进去，手里提着一块用油纸包裹的肉块，兴奋道：“看我买了什么！今晚咱们吃肉！”
妇人微笑地点了点头，再看到顾小鹿身后的乐安宁时，原本有些灰蒙蒙的眸子忽然一亮，朝乐安宁招了招手：“安宁啊，你来啦？快过来，让姨看看你。”
顾小鹿扭头朝乐安宁会心一笑，仿佛是在说：“看，我没说错吧。”
乐安宁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朝那妇人走去，一边叫了一声：“陆姨，我来看你来了。”
右腿不利索的妇人姓陆，单名一个辛字，现在的她面容瘦削，脸色淡白，眉目间浮浊着阴沉，如枯柴般的头发散乱披在肩上，显得有些邋遢。
陆辛让乐安宁蹲下身来，轻抚了他的脸颊，忧虑道：“你怎么瘦了？是不是这些日子都没吃好？”
乐安宁摇摇头：“我吃得好睡得好，就是这些天爱瞎跑，所以看着精瘦了些。”
顾小鹿在一旁故作不开心道：“娘，你咋从来没关心我瘦不瘦呢？你偏心。”
陆辛一脸嫌弃道：“就你那一顿能吃一锅米的饭量，还能瘦？没胖成猪就不错了。赶紧做饭去，别打扰我和安宁。”
顾小鹿哦了一声，笑着朝乐安宁挑了挑眉毛，就飞快跑进了屋子里。
陆辛抓起乐安宁的一只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柔声说道：“你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听小鹿说，你每天都是满镇子的跑，帮别人干一些脏活累活来赚钱？”
乐安宁解释道：“也不是每天，只是偶尔而已。我一个人住，总要干点什么来养活自己。”
陆辛感慨道：“小鹿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那孩子天天只知道待在家里，不愿出去。这次要不是我拿着拐杖追着他打，他也不会出去找活儿干。”
乐安宁说道：“姨，他只是想陪在你身边而已。”
陆辛笑道：“我才不要他陪呢，像我这种身残命短的人，哪天说死就死了，陪我干什么。”
乐安宁用空出来的手轻轻按在了陆辛有些枯瘦的手背上，急道：“陆姨你别瞎说。”
陆辛坦然道：“是不是瞎说，我自己知道就好喽。真要计较起来，你娘可也是说过这样丧气的话的。”
乐安宁惊讶道：“我娘吗？”
陆辛叹了一声气，道：“说起来也奇怪，你娘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可每次看到你啊，我这脑子里就能很清晰地浮现出她坐在院子里做绣活的样子。”
乐安宁喜笑颜开，忽然来了兴致，坐到了陆辛身旁，问道：“陆姨，你觉得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陆辛想都没想就说道：“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你娘很安静，平日里基本不说话，就连走路的时候脚步都比其他人要轻。在街上遇到认识的人，她每次都是笑着点头，从不逗留说一些寒暄话。只有在接一些绣活的时候，才会开口询问对方的要求和细则。声音细软轻灵，很好听。周围的街坊邻居，真正与你娘熟络的没有，但对她的印象都很好。我以前常常幻想着，你娘那张脸若是没有被毁，一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想想觉得真是可惜啊。”陆辛脸上浮现出一丝遗憾。
乐安宁则默然含笑，眼里有温热。
陆辛伸手摸了摸乐安宁的脑袋，说道；“你和你娘有一点很像，都是明知事理却不说，特别能隐忍。记得你娘身子不好的那段日子，我还特意去看过她一次，那个时候你出去抓药，恰好不在家。我看她靠坐在床头，手里还拿着针线，走针穿线还是稳当，一点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哪里知道没过几天，她便是连起身都困难了。想想那段时间，她就只能这样躺在床上，让你一个个头刚过床沿的孩子来照顾她，我这心啊就疼的厉害。不容易啊，你和你娘都不容易。”
乐安宁低头抹了抹眼睛。
陆辛叹气道：“唉，你看看我，好端端的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乐安宁摇头道：“没事的姨，你接着说，我爱听你说话。”
陆辛说道：“你是爱听我说你娘的事情吧？”
乐安宁点头嗯了一声。
陆辛继续说道：“你娘当时说的一些话，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说生老病死都是天命，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这一辈子很短暂，但经历过的事情太多，所以看得很开。我当时问她，若就这么离开人世，小安宁该怎么办，你真的就放得下吗？她笑着和我说，没什么放不下的，自己并没有为安宁做过什么，以后活着也只能靠他自己。”
“她还让我与周围的街坊说，不要看你可怜就把你领回家，更不要平白无故给你东西吃，说难听点，就是让你自生自灭。我当时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今我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小鹿天天在家为了照顾我忙东忙西，终于有些明白了她的用意。为人母，不希望自己拖累孩子，更不希望对孩子心生愧歉。你娘不让别人照顾你，想让你自力更生，其实是不想你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活着。”
乐安宁颤抖着声音道：“其实我明白的。”
陆辛笑道：“姨也相信你是明白的，你比小鹿聪明的多，也成熟得多。”
她笑意渐敛，脸上露出悲痛神色，道：“想到你那个时候为了救小鹿，差点丢了性命，姨就觉得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娘。你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就算死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乐安宁赶忙说道：“我娘不会怪你的，我更不会，我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着，我娘会懂我。”
陆辛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道：“生死有命，活在当下，更重要的是，要为自己活着。我很好奇她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看透这些。”
乐安宁忽然问道：“姨，你见过我爹吗？”
陆辛摇了摇头：“你娘是一个人带着你来着葫芦岛的，那个时候你还是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她也从来没提起过你爹的事情。”
乐安宁失落道：“她也没和我说过，只是说我爹早就死了。”
陆辛安慰道：“你娘不与你说，肯定是不想让你有什么念想。”
乐安宁沉默不言，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闷沉闷的。
顾小鹿用心做了一碗油亮热腾的红烧肉，配上几个家常小菜，对于经常粗粮果腹的乐安宁来说，绝对算得上丰盛。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坐在一起吃饭了。这样温馨的画面，原本应该让他开心，可先前与陆辛聊了后，乐安宁的心头便蒙上一层阴郁，如天上灰蒙低沉的乌云，风雨将来。
吃完饭，帮着顾小鹿收拾好了屋子，乐安宁便打算离开，却再一次被陆辛喊住，让他等一下。
腿脚不便的妇人拄着拐杖，从屋子里拿出来一件黑色的短衣交给了乐安宁，说道：“这间贴身的短衣是我当年拜托你娘做的，还故意做大了一些，本来是给小鹿穿的，结果这小子这两年身子长得比牛还快，现在已经不合身了，不过我看倒挺适合你穿的，正好最近天气要凉了，你就拿走吧，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乐安宁紧紧捏着手中的短衣，眼中有一丝异样情绪晕荡开来，如雨滴落入了心中那片恬静湖水里。
他与母子二人含笑道了别，神色平常。出门之后，朝南快步走了几步，在小巷子的出口处停了下来。
他一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拿着那件短衣护在胸口，弯下身子，泪水便如决堤洪流夺眶而出。
少年活在这个世上，自以为活得并不贪心。可偏偏亲情二字对他来说显得无比遥远和奢侈。
思念这个东西，有时候是这个天地间最残忍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