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遇袭
鸡叫声声,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东宫内书房里,光线晦暗。太子怔怔地望着案前的那柄式样陈旧的宝剑,就这样枯坐了一夜。
放置在墙角的一盏油灯火焰越来越细,灯油已枯,终于“呲”地一声,腾起了一缕青烟。另外几株儿臂粗的红烛也烧去了太半,鎏金烛台下淌着斑斑泪痕。
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
“吱呀”一声,门扇被轻轻推动,一个清癯的轮廓赫然出现在了门口。光线太弱,看不太清此人的面容,只听见一阵喑哑沉闷的咳嗽声。
没有人说话,太子仿佛入定了一般。
来人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漫步从阴影里走出来。烛火照亮了来人那张略带病容的脸,正是尚书左仆射高顈。
“大人终于肯露面了?!”太子撩了撩眼皮,语带讥诮。
高顈低低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慢慢走到席前向太子拱手一礼,然后径直坐了下去。
窗棂间隐约透出一阵北风呜咽,夹杂着木鱼声和僧侣们的梵唱,以及男男女女的悲戚嚎啕声远远传来,不时提醒着书房中对坐的二人,东宫前院还正为太子妃元氏办着丧事。
高顈低低咳嗽,道:“明人不说暗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殿下,您还是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吧。或许老朽还能帮您想想办法。”
“说什么?你想听什么?”太子瞳仁收缩,面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抖了抖,“孤早就已经说过,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你们爱信不信!”
“意外?!哼……”高顈余光瞟向置于案前的御赐宝剑,眼中嘲讽之色愈发深浓,“殿下口中的意外到底是指圣上巡幸东宫受伤一事呢?还是指太子妃被病逝一事呀?”
太子的眉峰缓缓耸起,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连连冷笑:“老大人不愧是天子近臣、社稷柱石,竟这般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他紧咬牙关,因为极力的隐忍,近来急剧消瘦的脖颈间爆出了数根青筋。
高顈伸指点了点面前的宝剑,淡淡道:“殿下摆出这个来,兴许能唬得住旁人,可是在老朽看来,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已。嘿嘿,既然太子殿下自己不愿意说,那不如就由老朽来替您说说吧?”
伴随着几声沉重的咳嗽声,高顈从袖笼中抽出了一条白绫细绢的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的飞沫:“老朽听闻,事发当晚殿下曾三番五次提醒常随将圣驾领向西角门处,可有此事?……”
太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看向高顈的目光越来越阴鸷。
高顈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轻笑道:“殿下还故意将发放手令一事抛诸于脑后,就想眼睁睁看着圣驾吃一次闭门羹,对是不对?”
“高顈,你大胆!”太子暴跳如雷,一拍案几,厉声呵斥。
高顈仰天长笑,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又下不来,直憋得他面庞涨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止住咳嗽,哑声道:“殿下不必着恼,老朽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您屡次破格提拔李旭,特意将他安排到西角门值守,不就是因为他出身草泽,在京中全无依仗的缘故吗?这样的贫家子弟,除了好好听您的话,看您的眼色行事,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呢?”
太子梗着脖子,脸色一瞬间变了好几煞,默默垂下了眼睑。
“见不到您的令牌,纵使给李旭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轻易放御驾通过。老朽分析得可对吧?”高顈目光如电,丝毫不容太子辩驳。突觉喉间一阵奇痒,他强自忍耐,摸索着提起案头的一把陶茶壶,自顾自地倒出一杯清茶。
入口沁凉,寒气顺着肺腑直冲而下,又激起了一连串更加剧烈的咳嗽。
稍稍喘平了气息,高顈又道:“还有,那个射伤圣体的凶手至今都还未到案。哼,东宫现在都交不出人来,日后只怕就更难了吧?!”
“胡言乱语,你有什么证据?”太子目露凶光。
高顈嗤笑一声,眼神倏忽一冷:“证据?还需要什么证据?!殿下难道不是因为二圣最近的态度摇摆而心生怨怼?依老朽看,您大约是想籍此机会,给圣上一个下马威瞧瞧吧?事成了最好,做不成就只把黑锅推到李旭一个人身上,果然是一番好筹谋!”
他干笑两声,又道:“是夜但凡镇守在西角门的不是李旭,而是任意一个高门子弟,都绝不可能与圣驾发生正面冲突。哼,这些人心思玲珑,最善钻营,又懂得权衡利弊。有人或许曾面见过天颜,亦或是与程麟等羽林卫有过私交,再不济也多少会顾念到家族兄弟,唯有这出身乡野草泽、举目无亲的李旭李东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殿下难道不是这样打算的?西角门的戍卫编制不是照这样安排下的?”
“一派胡言!孤当晚让人带圣驾从西角门穿过,只不过是因为那里离紫薇城最近。你,你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子矢口否认,可言语之间已显得底气不足了。
“殿下如今承不承认都没有关系。”高顈冷哼一声,“借刀杀人也好,一时疏漏也罢。总之,现下的结果都一样。圣上洪福齐天,只伤及了皮毛,可殿下您却已是大祸临头了。”
“咕咚”一声,太子艰难地吞下了一口唾沫。他不由自主地在席间走来走去,内心惶惶,如困兽犹斗一般,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明明就是李旭那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了天颜……无端端却牵扯到孤和东宫头上……这才是真的无妄之灾啊!”
“太子殿下!”高顈一声大喝,“您莫要把所有人都当成是傻子。”
只一句话如施了定身法一般,太子立时被怔在当场。
他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与高顈愤然对视。高顈也毫不示弱,目光紧紧逼视着太子。
二人针锋相对。良久,太子终于讪讪地垂下头去,颓然地跌坐下来。
高顈面色铁青,严厉地道:“哼,太子倘若当真清白无辜,事发当晚就该亲率鹰武卫保驾回宫,这是做子女的孝道,更是做臣子的本分,可您根本没有这样做,其错一也;”
“东宫戍卫如果能及时缉拿到刺客,查明事件始末,二圣面前还勉强能转圜得回来?可殿下您呢?一再顾此失彼。刺客全部逃脱不说,反致圣上被东宫戍卫所伤、太子妃受惊殒命,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错上加错!”
“那……我,哎,也不知怎的,那时候竟像是鬼迷了心窍一般……幸喜补救及时,并未酿成大祸。再说了,我已去向二圣负荆请罪过了。父皇看起来并不如何生气,对李旭也只是小惩大诫了一番,这事儿好歹算是揭过去了吧?”太子心情颓败,言语间连自称也再顾不上了,只是饱含期待地望着高顈,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高顈连连摇头,哀叹道:“倘若真能这么轻易就揭过去了,老朽也就不必这样整日忧心忡忡啦?!太子啊,所谓一步错,满盘皆落索。您既知已然犯了大错,之后为何还不吸取教训,竭力弥补呢?依老朽看来,您此后的所作所为更是错得离谱!”
“什么意思?”太子不解。
高顈轻咳两声,道:“圣上为人多疑善变,皇后娘娘的性子又最是护短。他俩的行事风格,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还摸不透吗?”
“倘若那时候您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担下所有罪责,反替李旭求情,倒能让人觉得您行事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之前种种或许真是一时糊涂。其结果大抵不过是,宫中以雷霆手段降罪在李旭身上。只要那两位出了心头的一团恶气,就相当于保全了东宫所有人。”
“可是……您却绑缚了李旭,亲自带到二圣面前,直言其罪。更可悲的是,偌大一个东宫竟无一人肯站出来与那李旭共同承担。这样的作为非但寒了人心,还难免令外面的人诸般揣测,无不认为东宫此举意在丢卒保帅,卸磨杀驴呀!”
太子细细琢磨着高顈的话,目光中渐渐透露出一丝惶恐,讷讷道:“那,那如今该怎么办?父皇只判了李旭流徙七千里,前往敦煌戍守。照大人的意思是说,父皇已经在怀疑……”
他的手指轻轻点向了自己的胸口,见高顈默默点头,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高顈重重一声叹息,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一面咳,还一面嘶哑着嗓子,说道:“殿下近日可千万不能再轻举妄动了。那李旭也必须好好地活着。他是唯一的人证,否则此事怕是再难说得清楚啦!”
太子面色灰败,频频颔首。
忽听,高顈问道:“那批刺客的来历查得怎么样了?”
太子颓然道:“说来也是奇怪了,孤已派出了所有得力之人四下查查,可是那些人却像是会飞天遁地一般,至今杳无音讯……”
高顈的眉间蹙起一道思虑的深痕,忧心道:“时间拖得越久,只怕越是难以追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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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混账!本郡主有要事要觐见父王,你为何不予我通传?!”一个全身裹孝,头插素银飞凤钗的年轻女子横眉立目,正对着把守在门口的內侍大声呵斥。
天光渐亮,女子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屏息静气的女史,打扮得也十分素净,鬓角各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一个披麻戴孝的年长內侍匍匐在女子脚下,连连磕头道:“郡主,您真的不能进去呀!太子殿下此刻还在休息,谁都不见!”
“胡说!我刚刚分明听见父王在里面说话来着。你尚未进去通传,怎知父王不肯见我?!这般推三阻四的,究竟是何居心?”女子双眼赤红,眼窝下有两圈重重的黑晕,神情倦怠,鬓发潦草,此时此刻半点也无有平时里温煦端雅的贵女仪态。
她嘶声吼了起来:“到底是谁躲在里面?莫非又是云姬?好啊,我阿娘如今还躺在灵堂上尸骨未寒呢,她又想折腾什么幺蛾子来了?”
“不是,不是。郡主慎言!”內侍的一张马脸已扭曲成了一根沟壑纵横的苦瓜。
他拼命向女子摆手、打眼色,岂知这素服女子却全不理会,还厉声喝道:“慎什么慎,你给我起开!”
说话间,女子猛然抬脚挣脱了內侍的束缚,迈步而前。她打算直接绕过內侍,径直往书房里面闯去。
就在此时,原本守在大门口,如泥塑木雕般的两名东宫戍卫同时伸出一臂,一左一右,恰好拦住了女子去路。
“大胆!你们活腻了吗?居然敢对本郡主出手?”女子怒气冲冲,眼睛里似欲喷出火来。
岂知这两名戍卫竟如聋子哑巴一般,丝毫不为所动,脸上连半点儿畏惧之色也无。
眼见自己势孤力弱,绝对不是两名壮汉的对手。女子只得隔着二人的手臂,踮起足尖,向着书房内高声呼喊:“父王,父王,女儿大宁在外求见!父王,大宁求见……”
声音高亢,就连院外之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书房内的太子早已听出了女子的声音,脸色一变,问道:“元氏的死因,静姝她都知道了?”
高顈叹气,摇头道:“老朽从未提及过。”
“那表仁呢?”太子仍不放心,继续追问,“莫非是表仁告诉她的?”
“表仁恐怕也不知情。不过,这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元家的人是不是对她说了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被抛下的那內侍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又疾步来劝:“郡主,郡主,您小声些!惊扰了太子殿下休息,那可是死罪!”
他一面说,一面就要伸手去拉扯大宁郡主的胳膊,只想赶紧将这位刁蛮郡主拉得远些。
大宁郡主早已激怒攻心,一个大耳刮子扇在他脸上,骂道:“你个狗奴才,居然敢来拉扯本郡主啦?!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还不给我把他叉出去!”
大宁郡主怒目圆睁,吩咐左右立刻上前动手。
随行的两名女史不敢违命,假意上前拉拽。大宁郡主觑到一个空隙,赶忙又往门口闯去。
可那两名戍卫反应也是极快,再次伸手,及时将大宁郡主给拦了下来。
大宁郡主目眦欲裂,大声斥责道:“我乃是东宫嫡女——大宁郡主。哪个瞎了狗眼的敢拦我的道?”
“郡主,郡主!殿下……太子殿下”內侍一边与女史们周旋,一边大声呼叫。
正混乱间,只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从里面被人拉开。
太子迈步而出。他面罩寒霜,大声斥道:“放肆!书房重地,岂容你们高声喧哗?!大宁,你好大的胆子!”
原本正扭作一团的众人纷纷缩手退避。
只听“噗通”一声,大宁郡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痛哭出来。
她朝向太子膝行两步,扑上前去,紧紧环住了太子的左腿,哀声哭道:“父王,母妃,母妃她没了。女儿如今想来见您一面,没想到也是千难万难啊!父王!母妃她死得好惨啊!静姝求您,求求您一定要为母妃主持公道,替我母妃报仇啊!父王……”
她环住太子的腿苦苦哀求,哭得泣不成声。
太子气急败坏地道:“混账,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你母妃是得了急症,病死的。你这般乱嚷嚷做什么?你想要找谁报仇呀?又报哪门子的仇啊?”
“不是,不是的,父王。外祖母已经找出了人证,是云氏,云氏她故意害死了我母妃。父王,这是真的……”大宁郡主猛地吸了吸鼻子,瞪大了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死死揪住太子的裤脚,抗辩道。
“住嘴!你能不能自己长长脑子,不要总听外人唆摆?云昭训是你的庶母,对你又是极好的。她贤良恭顺,满宫上下谁人不知,好端端的怎会平白去害你母妃?你,你这丫头若是真有良心,就赶紧回灵堂去好好守着,也算是最后尽一尽孝道,少在这里无理取闹!这都嫁了人了,还学得这样没规矩!”
太子奋力一挣,一股大力将大宁郡主整个人掀翻在地。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自顾自往书房里走去。
行至门边,转身吩咐戍卫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叫人把她拖走!”紧接着又小声叮嘱了一句,“找人看住她!不许她再去外面胡闹!”
言罢,太子重重地关上了房门,任由大宁郡主可怜巴巴地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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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一日,萧锦玉亲自到上房求见了梁国公萧琮,声称要前往西山禅定寺进香祈福。
萧琮考虑到近来萧家诸事不顺,女儿闷在府内许久,也是时候放她出门散散心了。
新夫人王氏却念叨着冬至节将至,府务甚多,无法脱身同去,可又放心不下萧锦玉独自前往。
萧锦玉好言安慰他们说,去往禅定寺的一路都是官道,往来行人很多,颇为安全。只要带齐了护卫,想必无碍。
新夫人还待犹豫,萧琮已点头应允了。
天蒙蒙亮,萧锦玉已领着珊瑚坐进了宽大的国公府马车;琳琅、翡翠等一众大丫头紧随其后,坐了一辆乌篷马车;再后面则跟着几辆嬷嬷和媳妇子们乘坐的简篷小车。
十几名身穿统一服饰的国公府护卫威风凛凛地随扈在车队旁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巷,赶在辰初一刻之前出了西城门。
禅定寺坐落于京城西郊十五里外的龙泉山上,风景秀美,历史悠久。
因今上笃信佛教,禅定寺被大隋皇室尊奉为国寺,香火鼎盛,上山参禅礼佛的达官显贵终年络绎不绝。
大兴城外阡陌交通,沃野千里,虽不比京都街市里的热闹繁华,却别有一股子野趣。
大雪新停,天边铅云低垂,清晨的冷风裹挟着一股凌冽的寒气呼啸掠过。
萧锦玉坐在马车里,随手翻看一本山川游记,目不斜视地问:“影四大约几时出城?咱们还赶得及吧?”
珊瑚道:“您放心吧。原本今早城门一开,他们就该上路的。只是五城兵马司那边,咱们一早动了些手脚。这时候,负责押解的官差还在等着签发文书。咱们到了十里坡之后,恐怕还要等上一阵子呢!”
“那就好!”萧锦玉满意地点点头。
珊瑚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小姐,这一次您冒得险也忒大了。要知道,影四犯得可是谋逆之罪啊……”
萧锦玉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丢开了手中的书册,道:“他到底是琳琅的兄长。更何况,那件事儿也不能全怪他……”
“怎么不怪他呀?”珊瑚气哼哼地嘟囔道,“小姐当年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万事小心,切不可妄动。他倒好?义气用事,擅自行动,几乎坏了咱们的大事!”
说到此处,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姐,您也真是的!您救了他一命,已算是仁至义尽了?!还非要赶来送他一程?这得担多大的风险啊?若是被御史台的那帮老家伙或是被太子府的人给窥见了。莫说您,就算是萧家也难免会受到波及……”
萧锦玉眉心一挑,血红的朱砂痣也随之跳了两跳:“此去北疆,万里迢迢,前路也是祸福难料。他与琳琅到底兄妹一场,今生只怕是再见无期了!哎,咱们小心一点儿就是了!你不必再劝!”
珊瑚心头憋着一股火,十分不舒服,可她素知自家主子主意大,既然已有了决断,便再难更改,只好怏怏地闭上了嘴。
马车一路颠簸,十里坡已远远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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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前植了数行垂柳。严冬时节,叶子早已凋落。光秃秃的柳条子被晨霜冻成一根又一根硬邦邦的冰凌,反射着晨光,闪动出一圈圈的光晕。
柳树傍着一弯河水蜿蜒远去。不过此时,水面上已结满了厚冰,不见水流潺潺,反倒更像是一面泛着青光的铜镜。
山坡上最为醒目的还是那座矗立在官道旁边的亭子,飞檐斗拱,看上去极为气派,俗称“长亭”。自古以来便是人们迎来送往之地,也能为过往的旅人提供一下驻足歇脚的便利。
京畿要地,经贸向来发达。伴随着大隋国力日强,行商过往的人流量更甚从前,连带着这京郊之地也渐有了些繁荣景象。
附近的农夫担着自家田地里新采摘的瓜果,农妇们斜挎着清晨刚捡拾的鸡蛋,就那样席地而坐,插上草标,高声叫卖。
有商贩们在路旁垒砌灶台,搭起一个简易的窝棚,再置办些粗陋的酒水、茶点,尽供路人们打尖歇脚,慢慢地此地也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早集。
此时天色尚早,不少人正陆陆续续地向这里聚集,十里坡也渐渐热闹起来。
车队行至坡底,珊瑚忽出声叫停,吩咐要略做修整。
于是,一溜马车都被赶到了垂柳树下,相隔长亭和市集还有一小段距离。
车夫饮马检修轱辘轮辙,各人自去盥洗小解。
车厢内的红泥小炭炉上烹着一壶清茶。水尚未烧开,只听珊瑚忽然笑道:“嘿唷,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上熟人?”
萧锦玉倏然睁眼,已从假寐中清醒过来,问道:“谁呀?”
“就是那个‘落雁居’的丝丝姑娘呀?”珊瑚随手向窗外一指。
“丝丝?那个……胡姬?”
“对啊!奇了怪了。她打扮成这副鬼模样做什么?看上去神神秘秘的?”珊瑚诧异道。
这话无疑也激起了萧锦玉的好奇心。她当即侧过身子,隔着车帘,悄悄探头向外张望。
只见从京城方向,来了一人一骡。那匹健骡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走起道来“叮咚”作响。
骡背上侧坐着一名黑衣妇人,手挽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身穿粗布衣裙,打扮得便如寻常村姑一般,却难掩身形窈窕。
妇人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
“你如何确定是她?”萧锦玉半信半疑。
“哼,怎么不是?她那股子骚味儿就算再隔十里远,我也能闻见!”珊瑚冷哼一声,脸上流露出鄙薄之色。
“她装扮成这副模样来此作甚?”萧锦玉凝目沉思,随即也露出了一脸兴味的表情。
说话间,一人一骡已与萧家的车队擦身而过。
骑骡的女子暗暗往车队的方向瞟了一眼,似乎还微微蹙了蹙眉。
健骡脚步未停,女子又提起鞭子,加紧催赶。骡子驮着她一溜儿小跑,片刻工夫已走上了十里坡。
行至一家挑着青旗的茶棚门口,骑骡的女子一勒缰绳,翻身跃下。
她将骡子的嚼头绑到门口的树桩上,又向店家夫妇打了声招呼,挽着包袱走进店去,拣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面皮枯黄的老板娘在灶台边忙前忙后,很快张罗来了汤水和胡饼。
那骑骡的女子并不举著,只是不错眼地往窗外张望,时不时还瞟一眼正在远处休息的萧家车队。
很显然,她对桌上的吃食没有任何兴趣,倒像是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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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有数十名壮汉簇拥着两辆青帷马车并七八辆载货的牛车,从城外缓缓行来。
这些壮汉们一个个反穿老皮袄,头戴厚毡帽,有的面容粗犷,有的高鼻深目,看样子是一队远道而来,胡汉结合的商队。
一行人途经茶棚门口,吆五喝六地停了下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挥着手向众人说了几句话,招呼大家进店歇脚。
走在前面的那辆马车,车座上坐着两名车夫,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随手将缰绳丢给同伴,自己轻轻一跃,已从高高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拎起茶棚前的两只大木桶,信步朝水井走去。
后面那辆马车上只坐着一名车夫,相貌奇特,一看就是个典型的胡人,赤睛虬髯,乱蓬蓬的红胡子在脸上肆意生长,几乎盖住了大半张脸。
天气虽冷,他却只穿了一件羊皮褂子,腰间束着一条细牛皮带,袒露的胸膛上长满了浓密的红毛。
这个胡人如泥塑木雕般杵在车座上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寺庙山门前的那几尊赤目金刚。
管事跑前跑后地安排、张罗。跟车的汉子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往茶棚中走去。
各人分桌而坐,很快占去了茶棚中大半数的桌子。
这些人看样子与骑骡女子全不相识,却不动声色地将那个临窗的位置给围在了当中。
骑骡女子焦躁的神色此时已完全缓和了下来。
她将一直挽在胳膊间的大包袱放置在条凳上,一手缓缓地拿起木著,搅了搅土碗里的汤水,一手捏起一小块胡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原本简陋的茶棚里一时挤满了客人,立即变得热闹起来。
壮汉们呼酒唤菜,七嘴八舌,嘻哈打闹。
可是谁也没有特意去关注角落里坐着的那名黑衣女子,没有人去瞧她一眼,更没有人上前主动与她搭话。
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提水的马夫颠颠儿已从井边走了回来。他一手提一只盛满清水的木桶,走得步伐沉稳,身不摇、气不喘,可见膂力极强。
他先走到自己的马车前面,“噗通”放下一桶清水。脚步不停,又提着另一桶水,快步向另一辆马车走去。
后面的“红胡子”马夫还在稳坐钓鱼台,连小拇指也没抬一抬。
眼睁睁瞧着提水的马夫放下手里的木桶,扯过马笼头喂水,前后左右一顿忙活,“红胡子”却似乎连眼皮子都懒得动一动。
两辆马车的车厢始终帘幕低垂,静悄悄的,竟似无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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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弄玄虚!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珊瑚小声嘀咕道。
萧锦玉眉心红痣一跳,也看得十分有趣,笑问:“你都看出了些什么?”
“那些人明明就跟那个安提丝是一伙儿的,却假装不认识,以为别人个个都是眼瞎,看不出来吗?”珊瑚轻蔑道。
“哦?何以见得?”
“单身女子进店打尖,居然不引人侧目?她一个女人大咧咧地坐在一群老爷们中间,还这般气定神闲地吃东西,岂非奇怪?还有,周遭都是一群臭男人,这些人眼睛又不瞎,竟然完全不去看那女人一眼,岂非更是怪上加怪?这般行事才真是欲盖弥彰!”
珊瑚见萧锦玉目光中有嘉许之意,接着又道:“还有那马夫,一看便知身手不错。一次能手提满满两桶水,脚步还那般沉稳,足见手上功夫很是扎实。”
“至于那马车里面嘛!若当真没人,何不直接栓柱头上得了?这般紧张兮兮地守着,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萧锦玉“噗嗤”一笑,满意地道:“看来你最近长进不小啊!”
珊瑚小脸一红,略有点儿得意,道:“都是小姐教得好,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萧锦玉抿唇轻笑,道:“不过,你有没有留意那些人的腿脚?”
珊瑚这才下意识地瞧向那群汉子们的脚,顿觉奇怪。
只见他们一个个打着利落的绑腿,鞋袜上糊满了一层厚厚的红泥,有的人甚至连小腿肚上也沾着湿泥,活像是一堆刚刚从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
要知道眼下冰封土冻,京城雨水又少,官道走起来甚是平坦,连道边的泥地也被冻得硬邦邦的。
从这群壮汉们的穿着打扮来看,他们绝不是下地干活儿的农夫。可是这一大早的,不知从哪里糊到这么多湿泥?
珊瑚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求助地望着萧锦玉。萧锦玉薄唇轻抿,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山峰。
珊瑚不敢置信地道:“这大冷的天,他们晚上不睡觉,跑去山上做什么?盗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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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茶棚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老胡头飞快地奔回马车。珊瑚见机更快,右手按于腰间,“嗖”地一声已蹿出了车厢,问道:“怎么回事?”
老胡头道:“姑娘且护着县主,前面好像出事了。”
刚刚还在四散休息的国公府护卫纷纷起身,与随扈的家丁汇合到一处。
他们手按刀鞘,将萧家的马车谨慎地护在当中。
珊瑚见众护卫守得严密,心下稍安,立在车辕上向前方眺望。
只见茶棚四周不知何时已围满了手持棍棒锄头的乡民。
这些人衣着简朴,麻衣草鞋,正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理论着什么。
现场人声鼎沸,闹哄哄的。
原本在茶棚里进食的壮汉们也都站了起来,伸臂拦在当中,正奋力地将那些群情激奋的乡民们与那黑衣女子分隔开来。
一个手持扁担的乡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跳着脚,骂道:“臭娘们,我看你这次还往哪里逃?赶紧给老子滚回来,否则打断你两条狗腿!”
珊瑚循声望去,只见方才那骑着健骡赶路的黑衣女子已被突然冲进来的这群人逼到了临窗的角落。
那个手持扁担的乡民伸手想去抢夺女子放在条凳上的包袱,被一名壮汉伸胳膊拦住。
壮汉粗声粗气地道:“你这汉子好生无礼。这位小娘子说了,并不识得你。你怎可在此放肆?还想抢夺他人财物?”
手持扁担的乡民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她男人。这臭婆娘卷了我家财物想一走了之。今日老子便要将她捉回去,打断她的双脚,看她以后还能往哪里跑?”
说着又要挣扎着冲过去。
黑衣女子娇声叫道:“哪里来得癞汉,这般污人清白?奴家与你素不相识。瞪大你的狗眼认清楚了,谁是你家婆娘?!”
说着一把掀开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娇媚妖娆的面孔。
深棕色的卷发高高挽起,下颌尖尖,眉似远山,一双似怒似嗔含情目泛出淡淡蓝光,果真是人间绝色,好美的一名胡姬。
围观的人群中不由爆发出一声惊叹。
丝丝只以为自己一显真容,种种误会便能立时化解。没想到那个手持扁担的乡民却根本不买帐。
他向着地上重重地唾了一口,反而愈发激动起来:“你这骚婆娘还敢狡赖?你是老子花了十五两银子从人伢子手里买回来的。纵使是化成了灰,老子也能认得出来。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堂而皇之地跑出来抛头露面,看我不打断了你的腿……”一面说,一面又向女子奋力扑去。
丝丝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吃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那乡民着急道:“胡……说,你,胡说!什么十五两银子?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哼,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勾三搭四的狐狸精!老子是瞎了眼才把你给买了回来。安生不到两天,你就到处去勾勾搭搭。这次又不知找了哪里的野汉子,居然还想卷了我家的财物私奔!我呸,你们想得到美!”拿扁担的乡民跳脚痛骂。
丝丝直被气得脑袋发昏,沉脸喝道:“一派胡言,你是哪里来的污糟玩意儿?居然敢在这里胡乱攀附?哼,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姑奶奶便是京城‘落雁居’的头牌花娘,鼎鼎大名的安提丝。哼,你算是哪根葱?姑奶奶怎会识得像你这低三下四的乡野粗汉?”
“头牌花娘?哈哈哈”那乡民放声大笑,半晌才讥嘲道,“我看你是昨晚发梦还没彻底醒过来吧?竟然自认是个婊子。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公主娘娘呢?”
他翻了翻白眼,转着身子,四下寻找:“跟你一起私奔的那个野男人呢?藏在哪里了?老子非要把他找出来,跟你这臭婆娘绑到一起沉塘不可!”
他眼珠乱转,突然一指“红胡子”驾着的那辆马车道:“好啊,我知道了。你定然是将他藏在这马车里了!”
不由分说,提起扁担,作势就要朝后面那辆马车冲去。
人群涌动,片刻之间已有数十名手提农具的乡民将那辆马车给团团围住了。
众人俱皆脸上变色。
不待有乡民冲到近前,管事模样的汉子已笑呵呵地斜身挡下,和颜悦色地道:“哎,各位想必有什么误会吧?我等与这位姑娘萍水相逢。大家素不相识。各位既非官差,又怎么可以随意冲撞我家的马车呢?”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马车吸引了过去。
这时,茶棚内有一名乡农突然举起手中的铁扒犁向前急探,竟将丝丝放在条凳上的包袱给挑了起来。
这人力气不小,所用的又是蛮力。“呲啦”一声,尖锐的刺头生生刮破了包袱布。
只见包袱里面裹着的几身崭新的雪绫缎中衣,有如天女散花一般被抖落了出来。
从款式上,一眼便知是男子的贴身之物。衣服中间还夹着一叠厚厚的银票,几锭黄澄澄的金锭随之滚落。“咕噜噜”地一路滚落到了凹凸不平的泥地上。
丝丝眼瞧着自己的包袱被人用这样粗暴的方式公诸于众,脸上一阵发青一阵发红。
这一下子,围观的人众对于她就是乡民逃妾的言论更加深信不疑了,都低声议论起来。
手持扁担的乡民愈发来劲儿,高声叫道:“看看,看看,这就是证据。果然有个野男人就藏在那马车里。有种的就不要藏头缩尾。你给老子出来!”他提着扁担已冲到了管事跟前,跳着脚叫骂。
茶棚里的壮汉们都悄悄握紧了拳头,眉目间隐现杀机。
只有“红胡子”马夫自始自终恍若未觉,依旧木呆呆地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而那辆青壁油车里也是一无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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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穿赭色侍卫服饰的魁伟男子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赶到萧锦玉的马车旁边,低声请示道:“县主,小的觉得气氛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您看,咱们是不是先行避开?”
岂料,他还未等到回复,茶棚前已异变陡生。
跳脚叫骂的乡民如变戏法儿一般,突然从中空的扁担里抽出了一柄长剑,急向马车车厢挑去。
瞬时间有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呼喝声,接下来便是呼儿唤女、哭爹喊娘、桌翻椅倒的一阵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