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很快,外面洒满阳光的世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先是院子里传来洒扫声、仆人压低的抱怨声,接着墙外的巷道也出来脚步声、孩童结伴玩耍的笑闹声。
这样的体验很新鲜。
祁敛头贴着石壁,耳朵留意听着外面的动静,跟着想象说话的人是何种心情、各种表情,匆匆的脚步又是去办什么事。
他曾听族里的老人说过,人世间的人白天和晚上是不一样的。
有人白天辛苦劳累,晚上就带着仅有的钱去勾栏妓院里厮混;有人白天笑脸待人,晚上夜深独自哭泣;就连那刚出生的娃娃,也是白天睡晚上哭。
在他的描述里,夜晚是个巨兽,当它张开大口将人吞进去的时候,便会悄悄的改变一个人,情绪或者行为。
所以,人间的人晚上要睡觉,要把可能被黑暗挑起的冲动熄灭,等天亮了,开门迎接新的一天。
那些夜晚流浪在外的人,或是无家可归,或是有着某种阴私,他们把心出卖给了黑夜这头巨兽。
鲜少听到有关人间的事,那位老人的话构筑他童年所有关于人间的想象。
后来走出大荒,行走在无边的黑夜,遭遇的也尽是孤独、荒凉、无助、罪恶和报复。这也是为什么荒医可以行走人间,却对人间难以留恋、没有好奇的重要原因。
因为,荒医只能行走在黑夜。
至于原因,没有人去问,长久的岁月流逝,只怕问了,也再没有人知道答案。
此时一墙之隔,祁敛对外面撒有阳光的世界突然心生向往。
不过他并没有执念,没有结果的事他不会去白费力气。
偶尔这么想一想,隔着墙听一听,就够了。
他转头,见红指挥脸埋在膝盖里睡着了。
这个人间的人,似乎对荒医十分了解,她会不会是他要探究的秘密中的一环呢?
突然,他耳朵微微一动,有脚步声和扫把呼啦呼啦扫地的声音冲这边来了,越来越近。跟着传进耳朵的还有小丫头的抱怨声。
“明明是要轮值的,却每天都喊我来打扫这里。这又阴又潮,昨天还差点踩到一只老鼠!真是太倒霉了!”
小丫头嘟嘟囔囔的,似是把扫把掷在了地上,又气呼呼的捡起来,认命的弯腰扫地,力气用的大,石板路被扫得刺啦刺啦的响。
红指挥猛的抬起头来,眼中还残留着睡意,手却已经握在了刀柄上。
这动作像是不用经过大脑,完全出于下意识,就像睡醒睁眼睛一样自然而然。
“她可能会进来。”祁敛道。
红指挥向外探身子望了望,回头冲祁敛一笑,“放心,我有办法对付她。”
说完,她一矮身钻了出去。
祁敛贴紧石壁听外面动静,只听到越来越近的扫地声,再转个弯就能到洞口了。
这时,红指挥又悄无声息的进了来,手里多了一个小布袋。布袋里面有东西来回拱动,是活物。
祁敛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红指挥冲他眨了眨眼睛,手指在嘴前竖了竖,一副神秘模样,让祁敛等着看就行。
祁敛一愣,忽然觉得她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泉,睫毛微微一动,就荡起一圈圈涟漪。那么一眨,涟漪就漫了出来,直接荡在人的心口上。
他移开视线,觉得这种感觉陌生,且让人焦躁。
“最怕扫这个洞了。这么深,也不知什么阿猫阿狗在里面做窝没有。”小丫头的声音出现在洞口,放大了几倍在洞里打了两个来回。
——阿猫阿狗?
祁敛皱眉。
红指挥却无声笑起来,松开布袋调了个方向,拽着底儿往下一倒,一条小蛇滚了出来,摇晃了几下脑袋冲洞口爬去。
果然没多大会,就听到小丫头一声凄厉的尖叫,腾腾腾地跑远了。
“搞定!”红指挥拍了拍手。
她看向祁敛,却见他眼睛看着手里的刀柄,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没有留意她这边的动静。
她耸了耸肩膀,将小布袋收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红指挥打算再睡一会,祁敛突然开口了。
“你好像对荒医很了解?”
“嗯?”她抬起头看他,笑着说道,“我在岳秀山上待过一段时间,受过德掌尊师教导。我一直对荒医很好奇,了解的就比旁人多一点。”
祁敛“哦”了声,不过他对岳秀山、德掌尊师一点概念也没有。
红指挥像是看出了他的迷惑。
“岳秀山是道门名山。原来只是德掌尊师的一处清修地,不过只有两间茅草屋。后来越来越多的道士慕名而来,就建了听风观。现在有弟子百余。”
见祁敛听得认真,红指挥继续道,“德掌尊师虽然自己不承认听风观是道家门派,只说是众道士清修之地。不过天下人可不这么认为,提起道家门派前三位总是有它。我能当这个指挥,说实话也是借了尊师面子的。”
听此,祁敛问起自己的另一个疑问,“你们红袍既不像官府的,也不像军队的。”
“你这样说也没错。”
红指挥转而问,“歪枣村成了一个空村,先生觉得朝廷会知道这件事吗?”
“歪枣不过一个村子,应该不知。”
“是啊,一个村子的事不知道,往上说,一个县、一个州、一个府呢?很多事情其实掌握在地方官员手里,他想让上面知道,上面才能知道,他不想上面知道,上面就难以知道。”
“所以,红袍是朝廷的耳目?”
“算也不算。”红指挥用手托住下巴,“初衷是这样,不过后来有了分化。真正做千里眼、顺风耳的是黑袍,也就是黑朗将。红袍则来处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叫做红衣卫。”
祁敛看向她。
红指挥笑了笑,“比如说妖魔鬼怪。”
祁敛不解地皱起眉头,“对付妖魔鬼怪,不是有道士吗?”
他一直认为荒医在人间对应的就是道门,除了道门他还不知道有别的力量存在。
突然发觉,自己对人间可谓一无所有。
“道士多是清修,分编于各个门派。千里追踪、探因究果的事他们做不来。”
红指挥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一勾,“再说,有些事对朝廷来说,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