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脸颊,楼容惬意地靠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一大团吴镜塞过去的披风,小小的手臂抱着那么一大团衣服,如同一只小松鼠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食物,观赏着眼前的夜色。
莫名的可爱。
看得吴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
然而,正在这时,楼容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苍白从两颊开始蔓延,最后嘴唇也开始发白,颤抖。
“…………”从四肢百骸蔓延进内腑的痛意如同无形的压迫,从体内向外不停地扩散。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脸上很快褪尽血色,嘴唇苍白,冷汗打湿了额头。
“小鼠?小鼠?”
意识到她的不对劲,吴镜用手去触碰她额头,却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汗。
………内伤发作了。
吴镜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半分钟都不敢耽搁,将披风严严实实地盖好在楼容身上,便飞速冲向了院子。
“砰!”房门被撞开,吴镜的脚步匆忙又急促,他将怀里已经哆嗦成小小一团的孩子轻柔地放在了床上,微黄的灯光下孩子脸上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脸色却越来越白,嘴唇上的皮已经迅速干裂。
吴镜的眉头皱起。
……每天,这小家伙都要经受这种痛苦吗?
但是如果不是他问,这孩子也一直不说,之前,是怎么挺过来的?这么脆弱的身体……
可是每天,只要推开房门,就一定能看见他坐在床上,小小的脸仰着,满眼的笑意,显得格外的乖巧又无辜。
吴镜叹了口气,坐在床沿,看着被子里的一团,低敛的眉眼里一丝显露不出的温柔闪过。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那一小团,手抚着他的背,语气轻哄,带着无尽的温柔,轻语呢喃:“乖,放松,实在疼就用手抓住我吧。”
纤细的小手哆哆嗦嗦拉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吴镜无奈地伸手在小家伙的脑袋上摸了摸,道:“有人跟我说,要是痛的实在难受的时候,身边人陪着说说话就会莫名地止疼,我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很久以前,有个令所有人都尊敬不已的将军。他是那个国家百年难遇的奇才,从少年起,便打败了周边十二个国家,功名显赫。
年少成名,战功显赫,万人膜拜,这个将军啊,为他的家族赢得了无数的荣耀,凭他一人之力,为这个国家拼出了一片盛世。
可是,有一天,一直器重他的皇帝,驾崩了。
新皇与他意见不合,而且无比忌惮他的势力庞大。”
少年的眼睛里,感情冷漠,却透着一股不符合青涩少年的萧瑟与荒凉。
“将军的父亲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儿子。尽管这个儿子让他的家族实现了百年未有的荣耀,但是他心里其实更加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小儿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他不满自己一直被哥哥镇压显露不了头角。于是,当哥哥与新皇矛盾日益加深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投靠了新皇,并且在皇帝的示意下,怂恿自己的父亲,给自己的哥哥下毒。
父亲听小儿子说将军与皇室作对必定不得好死,心里对自己的大儿子就开始了怨怼——为什么要跟皇室作对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多为自己的家族着想。他这个大儿子,从来就不知道死活,竟然还妄图和皇帝作对?这么想着,最后权衡了决定为自己心爱的小儿子铺路,铲除大儿子这个异类。
于是,他安排了一个丫鬟,贴身伺候将军,实则每日给他投毒。
在毒药的浸润下,将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尽管才二十五岁,却已经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不复当年英姿飒爽的模样。
然而,新皇和小儿子的阴谋没有能够一直瞒下去。将军还是知道了。”
吴镜漂亮的蓝灰色眼睛里,一丝戾气淡淡浮现:“只是那时候,毒已经进入了他的五脏六肺,就算是神医崔商在世,都救不了他。
可是将军是什么人?
十二岁被父亲狠心送往战场,在风沙里摸爬滚打,刀枪剑戟,明枪暗杀,不知道遇见了多少次背叛和死亡。
他啊,可从来就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君臣之情?他们都不在乎了,他又何必在乎?既然要害他,就当然得做好被老虎反咬的准备。
尽管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一定要为自己报了仇才能心安地闭上眼睛。
所以,在新皇生辰的时候,他亲手推翻了新皇还没有完全饱满的羽翼。
那个时候,他已经一年没有上朝,手上的权力都已经移交给了弟弟,所以新皇对他没有多么警惕,毕竟在新皇眼里,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已经是个时日无多的病猫。
可是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病猫,在他的生辰宴上,毫不留情地捅出了他暗害先皇和太子,暗中篡位的阴谋,让新皇在那一夜,身败名裂。
新皇不是担心他发动政变吗,那将军就真的发动了政变。
三千禁卫军当晚不知为何突然矛头反转,捅向了他们的新皇,剩下尽愚忠的侍卫们血染尽了大殿,底下厮杀声响彻了整个皇宫,而将军一身白衣,笑得凉薄,站在高高的楼台上,看着底下的厮杀,感到一阵彻底的悲哀。
——当年他南征北战为这个国家开拓出的盛世,到底是要碎了。
——败给了皇帝的野心,败给了父子猜疑。
世人都不知道那一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夜里,血染红了大殿堂旁的枫树,新皇死了,而将军的弟弟却被冠以助新皇谋杀先皇的罪名,死在了牢里。”
“这个故事,是民间一直流传的版本,讲述的就是二十多年前,南姜大将军萧真晗的故事。这其实也不是个什么好听的故事,不过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资格还是有的。”吴镜脸上淡淡的一丝轻嘲一闪而过,手轻轻拍着楼容的后背:“政变发动后,萧将军推当时的庶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登上皇位三个月后,便与世长辞。
可惜啊,他为南姜厮杀了一辈子,最后却是因为一个可笑的原因,亲手毁掉了自己打出来的盛世。”
吴镜的声音在摇晃的烛火里荡漾,楼容感到身上的疼痛开始一丝一缕地涣散,身上出的汗也逐渐开始减少。
虽然吴镜说故事的本领显然不高,故事本身也并不有趣。但是当那些字句从吴镜嘴里说出来,她莫名听得有些入迷,好像他的声音里带着荒漠一般的情感,尽管故事叙述的简陋,却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个将军的一生一样,萧瑟而寂寞。
独登天下高楼,看尽灯火繁华又阑珊,他将一片盛世献给南姜君主,却最终被君主亲手逼上了撕碎盛世的绝路。
这将军的落寞,谁人懂得?
感受到怀里孩子的身体已经不再颤抖,呼吸声开始平稳,吴镜这才轻轻地松开了那团小被子。
楼容的小脑袋慢慢从小被子里钻出来,额头上乌黑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脸色苍白如同半夜坟墓里会跑出来吸人血的生物,看着叫人莫名地心疼。
吴镜抬起手指,轻轻擦了点她额头的汗,眉头皱了皱,低头看着她道:“我去给你拿身干净衣服,你好生呆在被窝里捂着,别受一点寒,不然麻烦的很。”
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点了点,吴镜才放心地起身,给她服帖了被角,出去了。
过了一会,他手里拿着一套对于楼容来说有些宽大的衣服走了过来。
“这是前些年穿小了的衣服,虽然可能尺寸还是大了点,但是这也已经是我能给你找到的最适合的衣服了。”吴镜一脸无奈地拿着那套衣服对楼容道。
“不过……”吴镜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可见的促狭,薄唇弯起了弧度,语气微微拉长了一个调子,仔细听好像带了点揶揄的口气:“你现在虚弱得很,要不还是我给你换衣服吧,大家都是男孩子没什么好怕的,对吧?”
穿衣服?你想得美。
楼容脑袋一缩,使劲摇了摇头,伸出手一把抢过吴镜手里的衣服,然后躲到了被子里蒙住自己的脑袋,拒绝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好,那你自己换吧,我就在外面,你有事情叫我。”语气里明显在颤抖着忍住笑,吴镜摸了摸鼻子,瞅了眼被子里的小家伙,脸上的笑终于抑制不住地悄悄溢了出来。
——
出了房间,夜风便如同热情的女子立刻投怀送抱了过来,吹走了吴镜身上微微的汗意。他靠着院子里的一株老梅树,抱臂看着月亮,脸上的表情被月色照得发白,显得淡漠到极点,哪里还有刚刚在房间里面对楼容时的温柔。
“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还是说宋家出了事?”吴镜突然开口,眼神淡淡地朝树上某个角落瞥过去。
“……”树上一片寂静。
然而下一秒,一道高瘦的黑影从树上高高跳下,轻巧地落在地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惊动。
“主子,宋家过些时候,可能要来连华山拜访玉老神医。”那人压低了声音道。
吴镜眉皱,道:“怎么回事?”
“玉老神医回连华的路上,被宋家一名叫白蘅的侍女拦住了,求得了一张治偏头痛的方子。那宋四小姐估计是因为那张方子上的药的确有效,就起了让玉老神医长期替她调养身子的心思,派人去打听玉老神医的住所了。
玉老神医在连华山隐居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查不出的秘密,想必……以宋家的能力,过段时间就要找过来了。主子……宋家虽然比不上当年的萧家,但是……万事还是小心。”
“知道了,下去吧。”吴镜声音还是没有一丝波动,平静无澜。
“……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