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世达坐在窄小憋闷的房间里，不由得想起南村海关的宿舍。要说南州海关在全国海关的收入低，那作为处级海关的南村海关又有得一比，说起来南村市也算是全国首富之一，可是海关的房子却迟迟没建，直到一九九七年，香港都回归了，房子才建好。夏世达结婚后硬是在外面租了两年的房。分房的时候夏世达只是一个普通干部，没资格拿三房，单位就把旁边一间房隔了出去。过了两年，夏世达提了副科长，可以拿三房了，跟他一起提的几乎全在他住的那个楼梯上，三楼到十楼。大家就提出要求，想拿了旁边那间房，主要是不想搬，房子都装修过，搬了还得装修，而且可以调换的房子都是第一轮分房剩下的，位置很不好，靠路边，尘大，吵。大家就鼓动夏世达去做工作，因为主管分房的副关长原来就是夏世达的科长，算是老感情了。可夏世达知道他们是没有感情的，但他不能不去，不去大家要怨他，分房是个大事，关系着一辈子，他不能让大家一辈子怨他。再说他也很想拿了旁边那间房，当时夏世通刚来南村，在外面租房子，既不安全，又浪费钱，拿了这间房，他连间隔都不用，直接就让夏世通住进去。两兄弟住一起，有个事好关照，夏世通甚至可以在家里搭餐。那时夏至才三岁多，刚从外婆家回来，上幼儿园，一到周末，两公婆要是都加班，夏至就没人管了，夏世达好几次是一早就把夏至从床上拎起来，带回单位加班。这丫头没睡醒，一路上闹个没完。夏世通要是住旁边就可以让夏至睡个懒觉了。这是多好的事。大家都觉得这事也不难，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可是夏世达碰了壁，副关长口气非常强硬，一句话，想调房就搬，不想调就老地方住着，想拿旁边的房，门儿都没有。副关长是东北人，一口的东北腔，听得夏世达目瞪口呆。结果这个楼梯的人都没搬，夏世达兄弟同居的梦想泡了汤。一腔怨气不知找谁发泄。一开始还记恨老领导，后来连记恨的心都没了，事已至此，记恨有啥用？再说，没住到一起也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真住到一起，凭周惠的个性，还不知生出多少是非呢。到时邻居加兄弟就变成了邻居加仇人了。尽管如此，每次去看夏世通，夏世达心里仍像打翻了五味瓶。
夏世通掌勺，炒了几个菜。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吃面条吃粥吃伤了，夏世通只吃米饭，肉呢，吃精的，肥肉、猪头肉不沾筷。家人当年都是一起吃杂粮、面条和稀粥，到后来就夏世通挑食，搞得家里每次吃粥或面条，都得给夏世通单做米饭。夏世通成家后，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他没啥文化，传宗接代的观念很浓，非要生一个带把的，结果生了三个女。第四个还是女，B超一探出来就去做了，从此绝了生男的念头。女孩子们一天天大了，张着嘴要吃的，要衣服穿，要上学，夏世通这时才后悔生得太多，农村那点土地指望不上了，他的木工手艺也派不上大用场，就出来投靠夏世达了。先是他自己出来，混上道了把老婆也接出来了。大概是从小做技术工作，他上手很快，一年没到就成了师傅，月薪长到两千，相当于在家里刨好几年地呢，可把他高兴坏了。每次见到夏世达，他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哥俩儿都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夏世通赚到了钱，夏世达负担也轻了。没想到老同学佟城那儿不景气，订单一天比一天少，他不得不改革工资制度，同样的做，一个月下来，剩下几百块了。夏世通这时是师傅级的人物，跟刚出道时不同，对他来说，找工作不再是个难事。他心气高了，自作主张跟车间主任一起跳了槽。等夏世达知道了，他已经在别的厂里干得四平八稳，夏世达还能说什么呢？他不就是指望自己的兄弟姐妹能有这一天吗？没有他一样活得好好的，那多好啊。
这些年，夏世达可也没少为四个妹妹操心，她们太本分，当年出来是咋样，现在还是咋样，多少年不变。跟她们一起出来的姐妹，甚至她们带出来的姐妹，早就另攀高枝了，就她们还在老地方待着，随着生产线流动。自己没用吧，找的老公也不争气，几乎年年都要给人炒一回，有时还连带着把她们全给炒了。夏世达年年都要替他们找工作。夏世达这些年一直在办公室里做，基本上不认识企业的人，只好托同学朋友熟人，有时连才见过一面的人都烦上了，电话打过去，人家都不知道他是谁。
饭是临急临忙做的，没有汤。李乐萍给夏世达盛了一碗饭，不停地帮他夹菜，自己倒没怎么吃。夏世达说，你也吃菜啊。夏世通不跟自己客气，他自己炒的菜，吃得津津有味，转眼就吃了三大碗。夏世达吃了一碗饭，菜吃了不少，算是对夏世通的厨艺一个肯定吧。
夏世达说，在那边做得怎么样？夏世通说，很好啊，现在车间基本上交给我管了。夏世达说，那就好，要好好做，要对得起人家。夏世通说，那是当然。夏世达又问李乐萍，还做得下去吧？李乐萍说，勉强做得下去，要是扣除房租和伙食，就剩下百把两百块钱。人做得很辛苦。房子又不能退，世通一周要回来住一次。我想把今年做完了，回屋里（老家）去，随便找个事，帮妈照顾一下细伢儿。夏世达说，能做就做下去吧，屋里哪里有事做啊。夏世达知道老娘在家里带孩子也苦得很，可他怕李乐萍回去了婆媳不和。李乐萍身体不好，回去也帮不上忙。人不在家里，就不指望你，你一旦回去了，天天在家里晃荡，却诸事不管，老娘心里就有气，老娘那个脾气，她那张嘴，不说几句才叫怪呢。李乐萍倒是不会跟老娘吵架，她会屈在心里，影响全家人的情绪。
李乐萍说，我姐开了个药店，想让我回去帮她，一个月有两三百块钱剩，比外头强一些，还可以管管细伢儿的作业。夏世达说，那也好。总不能因为婆媳可能不和就不让人家回家吧。
三
东平海关和南村海关都是南州海关属下的处级海关，业务量和人数不相上下，关员福利也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就是住房。东平海关就是普通干部，也都住个三室一厅，面积至少一百三十平方米，单身干部也都分了个二室一厅。夏世达作为交流干部，住了个三室一厅。夏世达在南村海关时，单身是三个人住一个三十平方米的单间，结婚后分了个二室一厅，八十八平方米。南村政府机关实际上住得都很宽敞，一般干部都在一百三十平方米以上，科级（县局）超过了一百五十平方米。其实海关住房好不好，关键就是看关领导，主要是一把手。如果一把手处事大方，盖房子的地和钱都不是问题。东平海关一把手张验就是个处事大方的人，他任内两次大兴土木，盖宿舍。老关员房子调大了，没房的有了房，未婚的不论男女都分了一套，先不说面积多大，至少结婚不用为房子发愁。夏世达打破了脑壳从南村交流到东平，一是想跟周惠“疏离”一些，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冲着张验的领导魅力。
夏世达做了多年的办公室工作，从秘书做到副主任、主任，其间还借调过南州海关办公室和海关总署办公厅，说句实话呢，他在办公室做怕了，也做腻了。到了东平，他还得做办公室，他跟张验讲条件，想做个一年半载后下业务现场。谁都知道业务现场的好处，大家争着去现场，说穿了就是手中有权，有权就好办事。去了业务现场，夏世达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就不是问题了。张验说，你不用讲，讲也没用。末了安慰他说，再做两年，再做两年就出头了。张验说的出头不是把他挪到业务科，是叫他往上升。是啊，做关长了，不就出头了吗？夏世达哭笑不得。一个海关才几个关长啊，就算有了关长的空缺，又有多少人在等着。那差不多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可是去现场却是张验一句话的事。张验不答应，夏世达也没有办法，他只好全力以赴做他的办公室主任。
好在张验是个大事认真小事糊涂的人，对办公室采取的是无为而治、放水养鱼的策略，他从不正儿八经地过问办公室的事。张验好打牌，有时一周，有时半月，就会召集办公室的牌友打回牌，时间也不一定，有时在中午，有时在晚上，打着打着，他冷不丁地就问起了办公室的事。夏世达是老办公了，心中有数，回答问题基本上是滴水不漏。其实夏世达知道，张验也不是不想管办公室，他是忙不过来。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光应酬和开会每周就够他忙五天，他还分管着征税和人事政工。这人事政工先不说它，征税那一摊可不得了，每年都是死任务，只能多不能少。张验是上海关校出身，是个税收专家，征统科长本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可是她的主管领导太厉害了，她就显得很“弱”，这大事小事她就不敢做主，都往上报批。张验这下麻烦了，他一不小心开了个头，从此就收不了手，实际上等于兼了一个征统科长。所以每次打牌，他都要拿征统科长说事，恨不得把她“废”了。大概有这么个教训，对夏世达领导的办公室，张验就基本上是放任自流了，所以夏世达实际上顶了半个关长的位，而且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爱不爱顶完全是自己说了算。办公室主任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一个境界了。可是这个虚名对夏世达来说，用处不大，远没有一个业务科长对他的帮助大。真要有什么困难，他还得找下面的兄弟帮忙。
这天一上班，四妹夏竹就来了电话，说她的老公凌力在码头出了车祸，撞了一个货主的大奔。
凌力尽管在码头报关，工作却是他自己找的，他刚出来时夏世达帮他找了个事，在一个哥们儿的报关公司报关，他把报关的本事学到家就自己跳了槽。夏世达也不再管他了。夏竹打这个电话显然不是通报情况这么简单，言外的意思是，她老公面临赔款和失业的双重压力。四妹是老娘的心头肉，她对老娘从来没好声气，开口闭口就是娘卖瘟的老不死的。老娘多次向夏世达投诉四妹不晓得“高低”，可夏世达听出她那口气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宠爱。四妹的老公要是失业了，老娘还会让他安生吗？
夏世达万般无奈，只好给叶开打电话，问他方不方便接见。叶开说，欢迎领导下来视察。
到码头两点五十，叶开正在报关大厅签单，看到夏世达就走过来替他开门，还当着众人的面跟他拥抱。夏世达不太习惯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有些手足无措。关员们对夏世达点头致意，查验组长手拿一叠放行单，站在一边等着。叶开说，放行单先不签了，等我跟夏主任汇报完工作再说。
叶开拉着夏世达走进后面的办公室。夏世达在沙发上坐下。叶开说，进来就舒服了吧？知道领导要来，我一早就把空调开了，泡好了茶。夏世达说，有好茶也贡献一点给办公室嘛，让我手下那帮穷兄弟也开开荤。叶开说，领导放心，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给你拿车上去。
叶开走到办公桌前，打电话：老周，夏主任来了，你进来坐坐，认识一下。放下电话，给夏世达扔了一根烟。夏世达说，我不抽。叶开说，知道你不抽，抽着玩。走过来给夏世达点火。夏世达只好凑过去接火。
刚抽了一口烟，老周进来了。叶开说，老周，这是咱们办公室夏主任夏领导，见过吗？老周说，见过夏主任，只是没有机会结交。夏世达主动伸出手，两人握了。
叶开说，老周坐。扔给他一根烟。老周接住，在靠门口的沙发上坐下。
叶开说，我跟夏主任是同一年进关的，在南州海关招待所同居了半个月，夏主任还请我吃过面条呢。老周说，那算是共过患难呀。叶开说，说得对，咱们感情很深，后来夏主任去了南村，我到了东平，现在咱们又是同事了，夏主任是我领导。夏世达说，叶科长，别老领导领导的，不好听。叶开说，领导就是领导，不能乱。老周附和说，那是，那是。叶开说，老周，是这样，凌力是夏主任的老乡，听说你跟凌力有些“亲密接触”？老周说，啊，你是说我和凌力两车相碰的事？嗨，小事一桩，我没当回事儿，倒是凌力很不安，找我好几次，我都说了没关系。叶开说，的确如此，码头上磕一下碰一下是常有的，既然这样，那咱们就不谈这事儿了，以后有什么业务问题，尽可以找夏主任，他是个好人，在咱们关年年评优秀。老周说，那我先谢了夏主任。夏世达说，不客气，应该的。
老周拿出芙蓉王，递了一根给叶开。叶开说，先给夏主任。老周就给夏世达。夏世达说，我不抽，刚才这根是抽着玩的。老周说，那就抽着玩。夏世达只好接了。老周再递给叶开，叶开就接了。夏世达问，周老板，生意可好？老周说，生意不好做啊，就等着叶科长给政策。叶开喝道，老周，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给政策的不是我，是我们夏主任，没有夏主任，你发个屁财？今天本来不想批评你，看来话不说不明，你那个破车，不就碰了一下吗？算个屁，也就一匝钢材，是不是？你还挺当回事儿。老周说，我没当回事儿，这不是不知道吗？夏主任，不知者不罪啊，有空去我公司指导一下，就在国道边上，洪村路口。夏世达说，有空一定去，叶科长跟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老周说，没有，叶科长的话是金玉良言啦。叶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走，走，忙你的去，我和夏主任还有正经事。
老周告辞了。夏世达看看表，快四点了，就说，叶科长，货主还等着你签单放行，我办公室也有事，先告辞了，咱们找时间聚聚，我做东。叶开说，你做啥东？我来安排。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办公室副主任贾伟就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看到夏世达一个人在，又走回去虚掩上门。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夏世达对面，从桌上抓起烟，抽出一根，点着火。夏世达知道他有事，也不催他，继续在电脑上看文件。贾伟吸了口烟，说，老领导，你真沉得住气啊。夏世达抬头看着贾伟。贾伟说，你别说你不知道啊。夏世达说，什么事？贾伟说，提副关长的事啊，入围五个人，你排第一，叶开第二。夏世达啊了一声。贾伟继续说，摆明了是你和叶开竞争，其他人是陪衬。夏世达又啊了一声。贾伟这下急了，说，你别啊呀啊的，你得动一下呀！夏世达说，有啥好动的？贾伟说，你不动？那就等叶开动吧，我可告诉你，你到时可别后悔。
贾伟一走，夏世达就发起了呆，要说他一点也不想动那是假的，可是动不是他的性格。尤其是，竞争对手是叶开，他下不了手。他们的关系尽管没有叶开说的那么好，但这些年，叶开的确帮了他不少忙，他的几个妹妹都是叶开安排进了开发区的工厂。如果是因为他动了才把叶开挤掉，他这个副关长做得不痛快，至于叶开动不动，他管不着，也不想管。他初步定了一个原则：顺其自然，听之任之。当然这个原则并不坚定，接下来的日子，他一直被这个原则煎熬着，一到夜深就难以成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