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的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雨,从半夜吹至清晨,又从清晨吹至中午,了无形质的寒气穿过楼檐,钻进墙缝,爬上石阶,潜进屋室。昨日还是热浪滚滚,今日却已是寒气逼人。但是东域穆王府内院,一间名叫誉政阁的屋室里却是暖意洋洋,屋内鼎炉中燃烧发红的木炭发出丝丝热气,萦绕了整个屋室,放眼看去,简洁大方的内室没有过多装饰,仅是几幅字画,几张笔墨书法,三五青兰,一张软榻,四周竹帘白纱轻垂,浅浅观之,极为简易雅致。
“咳,咳咳!今日怎的如此寒冷,可知这仍是在三伏季节,是北地净月山塌了么?竟把寒雪往东域吹了。”誉政阁内一青年男子,此时正虚弱的半躺在软榻之上,厚厚的鹰绒棉被已是盖在其身上,带着孱弱的身体正大喘着粗气,与侍奉在身前的女子说着话。
“公子,您还是少说点话吧,您自是如此下去,这冷疾可是要把你给毁了。”说罢伸手将男子缓缓扶起,轻轻的拍着其背心继续说道:“净月山自是塌不了的,估莫是偶然的天气反常,自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公子可得挺过去才是。”
“我自是身子动不了,话还是可以说几句的,若是话都不能说了,那便是没多少时日了。”男子强作讪笑的说道。
“公子可莫要说这些丧气话,公子如此纯良,上天一定会保佑公子的,公子的病也自是会好起来的,公子现在可别胡思乱想了,自是好好养病才是最紧要的。”女子听得男子所言,更是担忧了。
男子听言之际,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看门外问道:“这已是快到晌午了,莫迁还是没来么?”
“公子,您就安心静养一日吧,您这身子已是不能再受劳,更不能再受寒了。”女子听得男子问话更是心忧,竟是急得泪珠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我怎能静得下来?眼下诸多事情都要经过我手,我若是断了言语,下面岂不是要乱了,你自是使人去催催莫迁。”
“公子!”
“你且快去!”
“莫先生早已在门外等候了。”
男子听言兀自微嗔道:“你,你啊!自是会误大事的,快些唤他进来!”
女子无奈,只好应允:“是,公子。”
阁室外一穿着貂绒敞衫的老者,和一披着丝绒斗篷的女子,此时正坐在茶几烤炉之旁等候,老者淡定地闭着双眼养着神,女子时不时的抬头朝阁室看看,有些紧张也有些无措。此时阁室内女子已是来到外堂,见两人正静坐等候,便是走到老者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莫先生,公子叫我来唤你们进去。”
老者听到女子之言,赶忙起身行礼回道:“老夫这便进去。”
“诶!先生,说话可捡重要些的,公子今日实在是。。。。。。”女子担忧的说道。
莫迁听言,躬身说道:“玉姑娘!请自放心,老夫明白的!”
“玉儿,在此多谢先生了!”
“姑娘切勿多礼!”莫迁礼罢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子:“展姑娘,你也随老夫来吧!”
“是。”展君听言急忙回应道,之后便径直跟在莫迁身后往阁室行去,只是在从孙玉身旁经过之时,两女的视线兀自交织在了一起,其中意味自是有些莫名。
未及片刻,两人已是来到阁室内,此时男子已是自软榻上坐了起来,已是披了一件藏青绒毛披风在身上,见两人进来后,兀自强撑着身子向莫迁问话:“人带来了吗?”
“回禀公子,已是带来了!”莫迁说罢,顺势给身后女子使了个眼色。
“展君见过公子。”女子见莫迁示意,兀自上前躬身行礼。
“琴带来了么?”
“回禀公子,已是带来了。”
男子微微颔首:“莫迁,你出去唤孙玉把我扶琴取来。”
“公子今日可是动不得身子了,老夫今日已是答应过玉姑娘的,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叫老夫如何向其交代?”莫迁见此情形,兀自心忧的说道。
“无妨的,我还撑得住,你自是让她取来便是。”
“是。”说罢便兀自退出了阁室。
男子见莫迁出门以后,便是看向展君轻声问道:“展姑娘,您可曾听说过《影月》这首曲子?”
听得男子说话,展君略感奇怪,心想今日其说话语气却是和昨日不同,怎的变得如此温和:“回禀公子,展君自是听说过,听坊间传闻,此曲乃是当今天下第一曲,是为当世名家田嵩明先生之妻李婉夫人所作。”说罢抬头看向男子。
“继续说下去。”
“李婉夫人作此曲时年龄尚小,听说还是刚满十八岁的花季少女,还有那一年也是其与嵩明先生相遇的年份,可那时候嵩明先生早已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但依然是容貌清旖,俊秀无比,那时他们都在西境枫林谷居住,李婉是拜子焄先生为师学习琴艺诗文,而那时嵩明先生正好也在思明轩长居做客,一日,子焄先生与嵩明先生在思明轩湖心亭弈旗闲聊之时,突然自一处竹林中传来了瑟瑟琴音,其音清颖沁耳,动人心弦,两人听有如此音律,尽是都兀自失了神去,直到音停曲完才回过神来,嵩明先生倍感弹琴之人应是一极具琴艺天赋之人,于是便急步前往林中查看,没成想这一看却是将两人的心弦看在了一起,是夜两人便是私定了终身,为纪念两人的相遇与相知,李婉趁借月夜,于星辰之下扶琴填曲,一夜之间尽是写出了一首撼世绝音,也就是公子所说的《影月》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李婉在嫁与嵩明先生的第二年,却是因常在夜间谱曲,多有受凉不慎染了寒疾,后经久治不愈病情加深成了肺痨,同年年底便是逝去了,自此这一段让世人艳羡的姻缘,就此终结了去,想来也真是天妒英才,也着实让人伤感的紧。”说罢看向男子。
男子见展君看来,兀自接过话语继续说了下去:“李婉逝去后,嵩明悲痛之极,沉湎伤怀之际,竟是自建草庐于李婉坟前,并居于其中守灵一年,在这一年期间,其每日香烛左右,云香抒怀,有一日清晨起床揭开帘门,便是见到李婉坟头一夜之间便是开满了紫藤红花,极为繁盛与艳丽,见此情形,其竟是按捺不住匍匐于坟前嚎啕大哭起来,悲伤之余,扶琴奏起李婉生前所谱之《影月》,弹奏之际,意情俱来,竟是以歌和曲,兀自奏唱出了一首感天佩地的歌咏来。”
“但也是仅此一回,是夜嵩明先生自是将歌词予以记录并题名《藤花绕》,完后又自弹唱,但却是无论如何鸣奏,都是唱不出此前的凄美韵律来,至今也未曾有所进悟,但其仍自感念是李婉夫人与其灵感相融得此佳词,实不愿因自身资质不及而难以承继下去,于是将其词散于坊市之间,欲求晓律之人再行歌奏曲词,以寻得其初始之韵以不负心念,但曲传至今却仍是无人可为。”
听得展君之言,男子兀自摇头说道:“词曲之道,讲究情意流转,融情于曲,融情于心,声情并茂,如此佳作必成,岂有不可为之说?”
展君听言,倍感惊讶的说道:“依公子之言,是已。。”
未等其说完,孙玉与莫迁已是来到了誉政阁,孙玉上前向男子躬身行礼道:“公子,扶琴取来了。”
“放于案上吧。”说着伸手示意,孙玉见到男子示意,便是上前将其扶住坐好,并坐于其身侧担忧的为其轻拍着脊背。
莫迁见此也忙上前将扶琴放好并躬身说道:“公子,老夫听说城南有一初来医师,医术极为精湛,回头我自请来给公子瞧瞧。”
“不用费事了,我这身体就是受不了这天候变化无常,要是放在平日自是没有大碍的,看这气温也是升了,把这天撑过去也就好了。”
“可是。。。。。。”
“莫要多言了!”
“是。”
男子说罢便是看向展君,指着炉火旁的木椅轻声说道:“展姑娘,你且先坐下,我现同玉儿一起将《影月》及《藤花绕》奏唱与你,此番你且自不必强记,重悟其中韵律,得其精妙即可,事后玉儿将会悉心教授与你,你自是付诸心力修习而成便是了。”
孙玉听言知男子是要奏琴了,更是担忧的提醒道:“公子!”
“无妨。”未等孙玉说完,男子自是轻拍了拍后者手臂说道。
说罢两人便是交换了下眼神,孙玉无奈只好应允,兀自调整心神等候和音男子琴律。男子见众人都已坐定无言,便兀自长吁静气,闭上双眼,感受片刻后自是浅动修指,来回于丝弦之间,时而轻缓沁柔,时而劲力勾弦,曲曲绕绕,起起伏伏,五音回环,摄人心魄,静静看去其长发披肩,青衫散展,专心于琴弦之间,情神俱融,文质洒然,皓丽俊美,兀自让身旁之人见了,有些心向而自往。
而就在男子拨弦之间,其旁孙玉已是朱唇微启,籁音相传而和,意蕴传递间,竟是勾勒出一幅温婉唯美的画卷,自是让人沉迷这动人场景,细听间其唱词情绵哀婉,使人兀自心伤感怀,其词曰:
竹叶微飘,有离而漾,噌噌娆娆,回绊孤心觉苍老。沁雨芳,紫藤绕,晓是灵犀语心恋牛郎,笙歌未起佳人终不现。静波远遥,夜花以为裳,捻起半枝叶,心自无念月影自有殇。阡陌惶遑,潺水慯慯,痴心自有归处却自强留愿流淌,自也往,自也是回望;
花蕊潜藏,纡垣且香,隐隐殷殷,不负此情醉酒觞。晨溪响,红花流,却说织女怀恨泣云苍,佳曲来邀红颜舞梦凰。山峦连绵,青衣置心怀,拂开垂帘柳,缘为一夜花开难相忘。朝曦忧游,霞云怅怅,长情如是初见何为远去忆容芳,缘归去,缘也是过往。
一人扶琴,一人唱和,琴音袅袅,曲词微微,两人声情并茂,心意相通,早已是忘怀于弦律琴音之间,而两位听者却是闭眸微想,自是心弦兀自被牵引而走,心神已是难以清明自往,如此往复直到弦停音止,各自才是清明过来,都暗自感叹,这是需要有多么谐和的默契,才能演绎的如此沁人肝肠。
“展姑娘,其中韵律可有入悟?”正在两人感怀之际,男子的话语已是传来。
听得男子言语,展君躬身回言道:“回禀公子,已有所悟,但展君自觉才疏,之后修习怕是要苦了孙姑娘了。”
孙玉听言兀自谦言道:“姑娘自是谦虚了,早已听公子说姑娘琴艺卓绝,玉儿自是要向姑娘讨教才是。”
“展君不敢!”
男子见二人互相谦让,兀自笑道:“你二人自不必谦让,琴艺只有在博弈中才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与领悟,你二人在之后的修习中,各自谨记取长补短便是了。”
“玉儿谨记!”
“展君谨记!”
语罢男子微微沉吟片刻,有些疑惑看向展君问道:“展姑娘,我刚才见你听弦之间,眉间似有微蹙,应是有所见解,何不说来听听?”
“展君浅见,怎敢在公子面前摆弄?”
孙玉听言,看向展君轻声说道:“公子在曲艺之上,自是喜欢与别人交流探讨,自没有什么摆弄之说的,姑娘尽管畅所欲言,说错也是无妨的。”
“玉儿说的对,但说无妨。”
听得两人言语,展君自是轻松了些,缓缓答言道:“是,公子。展君刚才在听公子和玉姑娘奏唱之时,自是感觉这《藤花绕》上下阙词似是能够合起一处,且合在一起意蕴更为悠远些。”
众人听言兀自惊诧,男子思忖片刻说道:“你这见解倒是有些独特,竟是融词,我自是懂事以来,倒有听过一二件古人融词的故事,但在所结交的文人墨客中,至今还未见有拆解融词之为,今日,姑娘倒是成了第一个了!”说罢又开始思忖起来,未及片刻却是一下子坐直身板,兀自喊道:“玉儿,玉儿?”
“公子,玉儿在。”孙玉听言,急忙回应道。
“快磨墨!”说着便是取出一张宣纸展好,待孙玉将墨磨好后,兀自开始写了起来:
竹叶微飘,花蕊潜藏,有离而漾,纡垣且香,噌噌娆娆,隐隐殷殷,回绊孤心觉苍老,不负此情醉酒觞。
沁雨芳,晨溪响,紫藤绕,红花流,晓是灵犀语心恋牛郎,却说织女怀恨泣云苍,笙歌未起佳人终不现,佳曲来邀红颜舞梦凰。
静波远遥,山峦连绵,夜花以为裳,青衣置心怀,捻起半枝叶,拂开垂帘柳,心自无念月影自有殇,缘为一夜花开难相忘。
阡陌惶遑,朝曦忧游,潺水慯慯,霞云怅怅,痴心自有归处却自强留愿流淌,长情如是初见何为远去忆容芳,自也往,缘归去,自也是回望,缘也是过往。
写罢,遂将朱笔径直扔出,随即大笑而言:“好你个嵩明,你这点心思,终还是被人悟出来了。”
说罢,转头看向展君,揖首而言:“展姑娘真是天资聪颖,怀荣佩服,请受怀荣一拜!”
展君见此慌乱无措,赶紧躬身跪拜请言:“展君何德何能?公子如此可是折煞展君了。”
“姑娘快快请起,您自是受得起的!嗯,此番我也不绕弯,在此也就直言了,姑娘刚刚可是悟出了真正的《藤花绕》了。”
众人听得此言,惊诧万分,莫迁镇定了下心神,似有意会的说道:“依公子所言,之前的《藤花绕》是嵩明拆解而组,并散于世间的,是为假词,而真词却是公子刚才所记写。”
“对,也不对。”
未等穆怀荣说完,孙玉兀自说道:“但是,若是如此便是和《影月》之律合不上了,就此而言自是讲不通的。”
穆怀荣听言笑道:“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其实前后两首《藤花绕》都是真的,只是我刚才所写却不是嵩明所作,而是其夫人李婉所作,且李婉作词在先,看曲词意境应是其行将就木之时,不忍离嵩明而去倍感心伤所写。而嵩明在李婉离世后亦是痛失佳偶,悲痛之余,为缅怀李婉,遂将李婉所作《藤花绕》拆解融于李婉谱写的《影月》之律中,如此这般,这世间便是有了莫迁所说的假《藤花绕》,其实皆是文作,没有真假之分的。”
“还是之前的疑问,若如此,公子所记写的《藤花绕》便是没有音律相合了,该如何解释?”
“其实本就没有音律相合的,是想李婉作词之时已是病入内里,怎还有力为其谱曲。”说罢顿了顿说道:“这其中自是隐藏了嵩明散词于世间的真实意图。”
孙玉兀自意会惊诧而言:“依公子所言,嵩明是想求得一会意李婉心绪且又精通琴艺之人,补谱李婉所作《藤花绕》之曲。”
穆怀荣听言斩钉截铁的说道:“就是如此的。”
众人听言之际,倍感惊异,但内心却是一下子通澈起来,思忖间均暗自点头。
“如此,岂不是天赐公子良机。”莫迁思忖片刻欣喜的说道。
穆怀荣微微颔首,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展姑娘此次可是帮了怀荣一个大忙,稍后自当重谢!”
展君听言,躬身说道:“帮衬公子,是展君职责,岂敢索取恩惠。”
孙玉听言笑道:“姑娘你应接受,况且这日后谱曲、排舞等事,需要姑娘劳心费力的地方多的是,此番姑娘可莫要推辞了去。”
“展君自是竭尽全力,定不负公子和孙姑娘所托。”展君听得孙玉之言,意有所感,遂躬身回言。但在说话之际,心中已是不觉暗想,看来这位孙姑娘在府中,绝不是一个丫鬟那么简单,之前看其第一眼时便觉有些奇怪,其身为一名侍者,怎能穿着如此华贵的衣衫,且其言语行动间彬彬有礼,文采卓绝,颇有涵养,如此种种,自不是一般人所能够具备的。
同时,此番又见其与公子之间也是极为投契,好似亲人伴侣一般,而且,连莫迁都是对其唯唯诺诺,敬待有家,可想而知,其在府中地位,除公子之外,自是无人凌驾其上的。思虑间,对日后如何与其相处,也自是有了些定计和方式。
“玉儿,日后展姑娘就住你院落之中了,你稍后安排下。”
“是,公子。”
“姑娘日后有什么需求,尽管给玉儿说便是,她都会安排好的。”
“多谢公子!”
“如此看来,公子只怕是为此事心忧而病了,你们瞧瞧,现在却是活蹦乱跳起来,想来是心忧已解啊!”莫迁看得眼前的情景,兀自感叹道。
“你个老顽童!”说罢众人皆是欢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