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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隐居·在旅馆(3)

这几年陆续有一些在酒店工作过的人出来讲述亲身经历,告诉那些曾经的或潜在的顾客,表面光鲜的酒店都在背后偷偷摸摸干了些什么险恶勾当。坦白讲,这类书我没怎么看过。不过,1967年有一本揭露旅馆内幕的《旅馆达人》,今天看起来仍觉得趣味盎然。

作者彼得·格林堡是个著名的旅游侦探家,是有资格教人如何鉴别旅馆的专家。他从美国丹佛市一位旅馆经营者那里抄来一份非常好笑的词义表。比如一家酒店说它很“纯朴”,那表示它使用原始马桶;一家酒店说它“古色古香”,言外之意是天花板吊着光秃秃的灯泡;如果一家酒店说它很“豪华”,通常是说澡巾刚好可以把你的腰围起来;假如一家非洲或印度酒店说它充满了“浪漫气息”,那八成没有电,你得用蜡烛;如果一家背包客旅舍说它“虽然小,但很温馨”,意思是说你的行李箱面积可能比房间还大;假如一家酒店说你住进来之后会“永生难忘”,说不定有条被主人当作宠物的蟒蛇正在四处乱跑。

是不是真有这么糟呢?我不知道,但这个观点很有趣。彼得·格林堡专门帮旅游频道或旅游杂志到处跑酒店,后来他找到了一种测试酒店合不合格的方法:进入酒店的餐厅或酒吧,他会点一份可乐,说明不要那种拿喷枪喷装的可乐,要罐装或瓶装的可乐,然后会问服务生有没有这种可乐。他在加州的丽思卡尔顿酒店测试过,结果这家豪华酒店的女服务生说无法供应。他说,你们当然有,因为你们房间里的小冰箱都有,大堂酒吧怎么会没有?女服务生很不高兴,最后给他找来一罐可乐。

后来他去测试加拿大一家只比汽车旅馆好一点的连锁酒店。女服务生说,先生,您在这儿等着我。然后,她穿上大衣,穿越马路,到对面的便利店抱了半打可乐回来。从此,这家比丽思卡尔顿不知便宜多少的小酒店成了他心目中的英雄。酒店不是越贵越好,有时得看你碰上什么人。

彼得·格林堡还提出了一些我过去没想过的问题,比如你已经退房,但又不想那么早离开这个城市,不想带着行李到处转,怎么办呢?通常我们会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但万一你回来之后发现东西丢了,那是谁的责任?通常酒店会说,这不是他们的责任。

这里面有个法律争议的焦点。很早以前,美国有件民事案:有位客人把马匹寄放在旅馆,改乘火车继续旅行。在他离开期间,马匹发生了意外。他把旅馆告上法庭,但法庭认为责任不在旅馆,因为你把行李寄存在旅馆时,已经退房了,不再是它的客人,怎么会是旅馆的责任呢?所以这问题是个灰色地带。你退房之后寄存行李那段期间,到底算不算旅馆的客人?不出事的时候,当然是贵客;出事之后,翻脸不认人。

(主讲梁文道)

Hotel: An American History

酒店与民主

Andrew K.Sandoval-Strausz,美国新墨西哥大学历史学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19世纪、20世纪美国社会与文化史。

一个普世的好客之道,是人类能够永久和平的前提。

在曾经沦为殖民地的东南亚大城市里,我们会发现一些非常尊贵闪亮的豪华酒店。它们有一个共同特色:向亚洲人宣告,这就是西方文明的结晶,衣冠楚楚地坐在里面拿着银质餐具用餐才叫上流社会。

我小时候见过一些酒店门口放着标志牌,说明穿背心、短裤、拖鞋的人不能入内。在白人眼里,我们中国人总是穿着汗衫、短裤、拖鞋满街跑,很不雅观。在殖民地时代,酒店有时会变成一个所谓的文明教化之地,成为一种教育工具,所以很值得用学术眼光好好探析。

Hotel: An American History的作者是美国新墨西哥大学的历史学副教授,他用了一些很特别的方法来写美国酒店的历史。他说英国和法国过去在远东殖民地开的豪华大酒店通常有两个功能:首先,这些酒店为殖民地的公务员、商人提供舒适的环境,让他们虽然远在东方炎热的赤道气候中,但仍能感受到家乡般的凉爽、舒适;其次,这种大理石修建的豪华大酒店将所谓西方文明带到蛮荒之地,让殖民地人民好好感受什么叫文明,学一学什么叫进步。但是,这种文明感受掩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殖民者是来掠夺资源的,掠夺者却装扮成文化的教育者、无私的奉献者,很令人讨厌。

美国的酒店史跟欧洲的酒店史有相似之处,都代表一个系统的扩张。欧洲在世界各地的酒店随帝国主义的扩张而开张,美国酒店先是在偌大的国土范围内拓展,扮演着近似殖民先锋队的角色。美国西部片里的蛮荒小镇,它的核心是什么?不是警长,而是一家小旅馆,楼下是酒吧,楼上是客房。大家在楼下玩扑克、喝酒,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瞧瞧是哪个家伙来了;然后,楼上的姑娘下来招呼客人……在西部片里,我们看到白人挺进印第安原住民居住地的殖民过程。

全世界的酒店服务系统是美国人发明的。酒店不只是一个城市的地标,也是旅游大网里的一个节点。节点之间彼此效仿,随着流通的频繁而日趋相像。全世界酒店连进门开关的位置都差不多,让你在陌生的地方有熟悉感。美国有一个州议员是酒店门房出身的黑人,他1848年写了一本书呼吁酒店形成系统化服务。后来美国一个叫E.M.Statler的人终于将酒店带入新境界,不再是欧洲式的豪华大酒店,而是像福特生产汽车一样,以流水线的方式提供酒店服务,让一切都标准化。我们在世界各地酒店吃的早餐都差不多,就是这帮喜欢搞系统化的美国人确立下来的规矩。

世界各大文明都非常强调好客之道(hospitality),要好好款待他方远来的游客或异乡人。这种hospitality普世存在,但不容易实现。过去一些小城镇往往对异乡人抱有猜疑甚至对立的情绪。因此,酒店之有无,也表明了一个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是否开放。当一个地方开了旅馆,就表示这里准备接受外来者了,准备对陌生人施展好客之道了。如果一个地方开的是大酒店,表示这里相当开放。我们不要小看这一点,连康德在《永久和平论》[4]里都提到,一个普世的好客之道,是人类能够永久和平的前提。如果我们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够跟当地人和平相处,那就有可能构成普世和平的基础。

把酒店的出现、广布和蔓延跟民主进程扯在一起,听起来很吓人,其实一点也不。这本书就谈到酒店跟美国民主的关系问题。美国人特别喜欢结社,诸如桥牌社、妇女会、戒酒会等。人们按照自己的兴趣、习惯、政见形成各种小社团,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进行自我管理,这是所谓公民社会的一个基础。早在美国还是英国殖民地的年代,美国人就享有广泛的结社自由。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酒店的角色很重要,它不只对外来客人开放,还是一个服务本地人的场所。我们去酒店参加婚礼、去酒店喝下午茶、去酒店款待来宾,酒店成为本地社会的一个活动中心。许多非商业的公民活动也习惯在酒店搞。早年美国人喜欢听演讲,那些名流、学者、大师的巡回演讲在什么地方搞呢?当然是酒店!他们吃住在楼上,会客在咖啡厅,演讲就直接在大厅里举行。渐渐地,以酒店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广泛的、带有政治色彩的网络。

美国建国时国土广袤,麦迪逊[5]担心以前民主这个东西在比较小的国家才能实现,比如古希腊的雅典,像美国这么大的国家怎么搞民主?民主需要所有公民彼此熟悉,所有公民有一种社群感,最好能够形成面对面的关系。在《联邦党人文集》[6]里,麦迪逊说将来这个国家要想更好地统合,恐怕需要通过一些新发明来实现,新发明必须在所有公路和所有海岸都能够款待所有游客,让大家方便往来。可见酒店和交通是多么重要。

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进行全国旅行时,跟过去欧洲国王出巡住在地方贵族的庄园不一样,他都是住在小旅馆里,把马系在旁边的马棚,然后面向当地民众进行演讲。这开了美国政治人物巡回演讲的传统。酒店也就像当年欧洲的咖啡馆、沙龙一样,成为美国公民的社会公共空间。

(主讲梁文道)

[1]袁枚(1716-1798),清代诗人、散文家,性灵派三大家之一。《随园食单》是一部系统论述烹饪技术和南北菜点的著作。

[2]千利休(1522-1591),日本茶道鼻祖,其家族传承十七八代,成为日本茶道的象征。

[3]总部设在新加坡的安缦居酒店集团(Aman Resorts)是全球顶级度假村酒店,目前在全世界开有20多家分店。Aman的选址往往非同凡响,致力于寻找文化和历史强烈结合的独特自然环境,其内部装修豪华,又风格内敛、低调和含蓄。Aman的服务素来以自然而不着痕迹著称,最经典的”传闻“是安缦会为游客在滚烫的沙滩上洒冷水,其小规模的客房设置充分保证了客人的隐私不受打扰。

[4]《永久和平论》写于1795年,是康德后期的重要作品。康德提出各国之间走向永久和平的三项正式条款,第三项是“公民权利将限为以普遍的友好为其条件”。所谓友好,是指一个陌生者并不会因自己来到另一片土地而受到敌视的权利。这不是一种做客的权利,而是一种访问的权利。这是因为,人具有“利用属于人类所共有的地球表面的权利”。

[5]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1751-1836),美国宪法之父、美国第四任总统。

[6]《联邦党人文集》是詹姆斯·麦迪逊、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约翰·杰伊三人为争取新宪法通过,在纽约报刊上共同以“普布利乌斯”为笔名发表的一系列论文,而后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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