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
复活节劫机事件和教皇遇刺事件之后的那个周二早上,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进入白宫的放映厅,观看从舍哈本私带过来的一部中情局影片。
白宫放映厅并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几把其貌不扬的绿色扶手椅是少数几位特权人物的专座,其余金属折叠椅属于内阁以下的人。观众包括中情局人员、国务卿、国防部长以及他们各自的团队,还有白宫高层行政人员。
总统走进来,大家都站起身。肯尼迪坐到其中一把绿色椅子上,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站在屏幕旁边,为大家做讲解。
电影开始了。画面中首先出现一辆卡车,停在被劫持飞机的后面。往下搬运给养的工人都戴着遮阳的大檐帽,穿着褐色斜纹裤和褐色短袖棉衬衫。电影中可以看到,离开飞机的工人们听到其中一个人的命令后,就都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耷拉的帽子下面,可以看到那个人就是亚布里尔,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唇边浅浅的笑。亚布里尔和其他工人一起爬上给养卡车。
片子放完了,泰佩说:“那辆卡车去了舍哈本苏丹的皇宫。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那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还有舞女助兴。后来,亚布里尔同样坐给养卡车回到飞机上。显而易见,舍哈本苏丹参与策划了这一系列恐怖主义行动。”
黑暗中,突然传来国务卿的声音:“所谓显而易见,只是对我们而言,特工部门一直对此表示怀疑。而且,就算我们能够证明这个事实,也不能对外公布,因为这样会破坏波斯湾地区的政治平衡。我们将被迫采取报复行动,但是这会损害我们的最大利益。”
奥托·格雷喃喃道:“我的上帝。”
克里斯蒂安·克里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尤金·戴兹能够在黑暗中写字——他总是对大家说,这是一个管理天才的明显标志——此时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做着笔记。
中情局局长继续说道:“我们的情报归结起来就是这些,之后各位还可以得到比较详细的简报。这似乎是由国际恐怖组织‘百人先驱团’——有时候也叫‘暴力基督’——资助的一个核心行动小组。它似乎是负责在几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团体之间进行联络的,而这些团体隐藏在不同国家的顶尖大学中,有藏身处和必要物资。这些国家主要是德国、意大利、法国和日本,在爱尔兰和英国也有非常隐蔽的组织。但是,根据我们的情报,即便是那个百人团也并不真正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以为刺杀教皇之后,整个行动就结束了。所以,归根结底,就是这个人,亚布里尔掌控整个计划,当然还有舍哈本苏丹协助。”
放映机又开始转动起来,这次是那架飞机孤零零地停在停机坪上,周围是一圈士兵,还有高射炮,以防有人靠近飞机。影片中还能看到周围一百码之外的人群。
中情局局长的声音又起来:“这段片子和其他情报说明,营救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直接全面占领舍哈本,当然,俄罗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可能其他阿拉伯国家也不会同意。而且,美国投资了五百多亿美元建设达克城,其实这也是他们手中另外一种形式的人质。我们不会随便就把纳税人投资的五百亿美元炸到天上去。还有,几个导弹基地主要都驻扎着美国雇用兵,不过眼下我们还有更加奇怪的问题。”
屏幕上出现了被劫持飞机的内部,镜头摇摇晃晃的。很明显,这是一台手提摄像机,沿着经济舱的过道一路拍摄。镜头里面是惊恐万状的乘客,都被绑在座位上。然后摄像机又返回到头等舱,聚焦在一名坐着的乘客身上。然后亚布里尔走进镜头,他穿着一套卡其色的棉质宽松裤,短袖衬衫的颜色和飞机外面的沙漠一样是褐色的。镜头停在亚布里尔的身上,他坐在那位单独的乘客身边,原来她就是特丽莎·肯尼迪,两人似乎正在热烈而友好地交谈着什么。
特丽莎·肯尼迪脸上露出浅浅的、愉快的微笑,这让正在看片子的父亲几乎将头转到一边。从他自己的童年时期开始,他就记得这样一种微笑,这样的微笑只会属于受到重重保护、位于权利中心的一群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遭遇来自同胞的恶意伤害。弗朗西斯·肯尼迪曾经在自己的叔叔脸上见到过这种笑容。
肯尼迪问局长:“片子什么时候拍的,你又是怎么搞到的?”
泰佩回答:“十二个小时以前拍的,我们花高价买来了,很明显它来自和恐怖分子很接近的某个人。会后,我再单独向您汇报详细情况,总统先生。”
肯尼迪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用了,他对细节并不感兴趣。
泰佩接着说:“还有别的情报。没有乘客受到虐待,而且,劫机者中的女性成员都被替换,肯定是苏丹默许的。这也够奇怪的,我觉得这事不太乐观。”
“什么意思?”肯尼迪突然问道。
泰佩说:“飞机上的恐怖分子都是男人,人数较多,至少有十个。他们都全副武装,或许是决定一旦有谁发动袭击,他们就杀死人质。他们可能觉得女性恐怖分子难以承担这样的杀人任务。我们最新的情报评估结果是,不宜采取武力解救行动。”
克里插了一句:“他们换了一批人,可能只不过因为这是行动的不同阶段而已,要不就是亚布里尔觉得都是男人更自在——毕竟他是阿拉伯人。”
泰佩朝他微微一笑:“行动中换人十分不正常,这一点你跟我都明白。我记得这种情况以前只遇到过一次。这种行为表明,一切通过直接进攻而解救人质的行动方案都应该被排除,你自己也参与过秘密行动,对这种把戏应该很清楚。”
肯尼迪依然沉默。
他们一起观看片子剩余的几分钟内容。亚布里尔和特丽莎正热烈地交谈着,好像越来越亲近。实际上,亚布里尔最后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在安慰她,告诉她一些好消息,因为特丽莎开心地笑了。然后,亚布里尔还向她鞠了一躬,简直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似乎要表示,他会保护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克里说:“我有点不放心那个家伙,我们得赶紧把特丽莎弄出来。”
尤金·戴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梳理计划,看看怎样才能帮助肯尼迪总统。他先给情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得等到危机解除才能再见面;然后他打电话给老婆,看看还有什么应酬,然后把所有应酬取消。想了半天,他又给伯特·奥蒂克去了电话,这个人在过去三年里都是肯尼迪政府最难对付的敌人之一。
“你得帮帮我们,伯特,”他说,“就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吧。”
奥蒂克说:“听着,尤金,这件事上,我们团结一致,都是美国人。”
伯特·奥蒂克已经吞并了两所美国大型石油公司,就像青蛙吃苍蝇一样干脆利落——至少他的敌人都是这么形容的。实际上,他的确长得像青蛙:生着双下巴的大脸上一张阔嘴,眼睛微微鼓出。但他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记住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硕大的脑袋,下巴四四方方,就像他公司里的钻井平台。他的一生都离不开石油,从出生、成长到走向成熟都处在石油的背景之下。他出身富裕,又将家族的财富增值一百多倍。他私人名下的公司价值两百亿美元,他拥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七十岁的他现在是全美国最了解石油的人,业界传说他知道全世界所有埋藏石油的地点。
在他位于休斯敦的公司总部,计算机屏幕组成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显示了数不清的油轮在海上的位置、航行的起点和目的地、船主的名字、买入的价格以及油轮吨位。他挥挥手,就可以拨给任何一个国家十亿桶原油,容易得就像一个花花公子随便塞给管家一张五十美元钞票一样。
他巨大财富中有一部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石油恐慌时期赚到的,当时的欧佩克组织似乎扼住了全世界的喉咙。其实那正是伯特·奥蒂克自己硬造出来的紧张局面,他知道这种短缺其实是假的,因此从中大肆捞取了几十亿美元。
但是他这样做并非完全出于贪婪。他真心热爱石油,看到这种有如生命之泉般的能量竟然被廉价出售,就感到非常愤怒。他有着年轻人般的浪漫情怀,一心要反抗社会的不公,所以他参与了石油的价格操纵,然后把这些不义之财的大部分都捐给了正当的慈善活动。
他建立了数座公益医院、免费的养老院,还有艺术博物馆。他还设立了数千项大学奖学金,专门颁给来自底层的学生,不论种族或者宗教信仰。当然了,他还照顾着自己的家人、亲戚和朋友,让很多远亲发财致富。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所以从来不在美国之外的活动上花钱,除了向外国官员进行必要的行贿。
他并不喜欢本国那些把持大权的政客,也不喜欢摧残人的政府机关。他们不断地搬出监管法律和反垄断诉讼,还一次次插手他的私人事务。政府和官员总是与他为敌。伯特·奥蒂克对自己的国家忠心耿耿,但他还是得挤榨美国公民,让他们乖乖为他所崇拜的石油掏钱,这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民主权利。
奥蒂克相信,应该让石油尽可能留在地底下,他经常满心欢喜地想到,几十亿美元就成捆成捆地堆在舍哈本的沙漠下面以及世界其他地方,安安稳稳的。他要让这座巨大的金库尽可能长久地埋在地下,他还要购买别人的石油、收购别人的石油公司。他要抽光海洋中的石油,买进英国的北海石油,委内瑞拉的石油也要分一杯羹。还有阿拉斯加,他也不能放过,因为只有他知道在那冰层下面隐藏了多么巨大的财富。
生意场上的他,简直像芭蕾舞者一般游刃有余。他聪明谨慎,精于算计,因此对于苏联的石油储量,他的估算比中情局的数据还要准确。但他并没有把这方面的信息告知美国政府——政府凭什么分享呢?这可是他花了大把大把钞票换来的,信息独享正是其价值所在。
而且,跟很多美国人一样,他真心实意地相信,作为自由国家的自由公民,他有权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政府的目标之上——的确,他曾公开宣扬,这项权利正是一个民主社会的关键所在。如果每个公民都能增添个人财富,何愁整个国家不繁荣呢?
经过戴兹的举荐,肯尼迪同意见见这个人。对公众来说,奥蒂克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报纸和《财富》杂志上,就像是卡通版的石油沙皇。其实,他对参众两院的当选议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既掌控着美国最重要行业,又跻身于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寥寥千名实权人物中,有很多是他的朋友或者助手。这个俱乐部里的大佬把控着平面媒体和电视台,他们的公司负责粮食的买入和运输,他们还是华尔街巨头,电子工业和汽车制造业的大腕,并且操纵着银行的货币政策。更重要的是,奥蒂克和舍哈本苏丹在私底下是朋友。
伯特·奥蒂克在警卫的带领下进入了内阁会议室,弗朗西斯·肯尼迪正在和班底成员以及一部分内阁成员开会。大家都明白伯特此行的目的不仅是来帮总统的忙,更是要警告他。因为正是奥蒂克的石油公司在舍哈本油田投资了五百亿美元,并兴建了石油之城达克。伯特的声音很有魔力,友好、有说服力而且不容置疑,就好像大教堂审判的钟声。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超级政治家,可惜,他这辈子从未在政治问题上向人民撒过谎,而且他的政治信仰又是极右的,因此也不可能在美国最保守的几个选区当选。
一开口,他就先向肯尼迪表达了最真挚的同情,言语格外诚恳,让人一听就相信他毫无疑问是为了救援特丽莎·肯尼迪而前来帮忙的。
“总统先生,”他对肯尼迪说,“我已经和阿拉伯国家所有我认识的人联系过,他们都坚称没有参与这可怕的阴谋,并且表示会尽其所能帮助我们。我和舍哈本苏丹的私交相当不错,我会对他施加一切影响。我已经得知,有证据表明苏丹也参与了劫机阴谋和刺杀教皇事件。我向您保证,不管这些证据说明什么,苏丹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这句话让弗朗西斯·肯尼迪警觉起来。奥蒂克是怎么知道有对苏丹不利的证据的?只有内阁成员和他自己的办公室成员掌握这些信息,而且那是最高机密。难道奥蒂克就是苏丹手中的一张王牌,可以保证他在这次事件结束之后获得赦免?难道他们还计划安排苏丹和奥蒂克来救出自己的女儿?
奥蒂克接着说道:“总统先生,我建议您满足劫机者的条件。的确,这对于美国的势力和权威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但这些以后是可以弥补的。而在您最担心的问题上,我可以保证,您女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教堂的钟声又敲响了,十分肯定。
正是奥蒂克这份肯定的语气令肯尼迪心生疑窦,因为他从自己政治斗争的经验中认识到,对任何一个领导者而言,完全的自信恰恰是最不可靠的品质。
“你觉得我们应该把刺杀教皇的刺客交给他们吗?”肯尼迪问道。
奥蒂克误读了这个问题:“总统先生,我知道您是天主教徒,但是别忘了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信仰新教。单单就外交事务来说,我们没有必要把刺杀天主教皇当成最重要的事件。保留石油命脉才是与国家未来息息相关的事。我们需要舍哈本。我们必须小心谨慎,要靠智慧,而不是感情用事。再说一次,我以个人名义保证,您女儿会安然无恙的。”
他的语气真诚,简直感人肺腑。肯尼迪向他表示感谢之后,送他走到门口。他走之后,肯尼迪转向戴兹问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就是想跟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戴兹说,“或许他不希望您产生什么想法,要把五百亿美元的石油城达克当作谈判的筹码。”他顿了一下,“我认为他能帮上忙。”
克里斯蒂安斜过身子凑到肯尼迪耳边:“弗朗西斯,我得单独跟你谈谈。”
肯尼迪向大家告退,带克里斯蒂安到了椭圆办公室。尽管肯尼迪讨厌使用小办公室,但是白宫其他房间都挤满了顾问和策划人,等待最后的指示。
克里斯蒂安喜欢椭圆办公室,喜欢阳光从三扇长长的防弹玻璃窗户透进来,喜欢那两面旗子——小书桌右边的红白蓝三色国旗总是让人振奋,左边的深蓝色总统旗则显得更加庄重。
肯尼迪招招手让克里斯蒂安坐下,克里斯蒂安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尽管他们已经是多年的好友,他还是看不出总统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还有更多的麻烦,”克里斯蒂安说,“而且就在国内,家门口。我真不愿意来烦你,但这事非说不可。”
他把关于原子弹恐吓信的大致内容跟肯尼迪概述了一下。“可能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克里斯蒂安说,“造出这样一枚炸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万一这是真的,它就会炸掉十个街区,造成几千人死亡。再加上放射性粉尘会让整个地区无法居住,谁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所以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这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弗朗西斯·肯尼迪打断了他的话:“别告诉我这封信和劫机犯有关。”
“天晓得。”克里斯蒂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