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父亲到丹江分校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1年春节以后吧，分校开始请民工装修空着的房子。留在记忆里最清晰的景象就是民工们蹲在房子里的地上用沉重的木头拍子将三合土——好像是石灰、沙子和土——一下一下地拍瓷实。我觉得民工们装修房子很新鲜，很有趣，所以放学回家后，经常跑去看民工在房子里拍三合土地板。有时候我也拿着铁锹帮着搅拌三合土，速度很慢，但每天都在进步，房子里疙疙瘩瘩凹凸不平一下雨就成烂泥的地面一点一点地变得坚硬结实干净平整，刚拍好三合土地面甚至有点儿像镜面一样，可以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踩在平整的三合土地板上，闻着带有石灰味道的空气，我的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从爸爸妈妈的交谈里我已经知道我们就要搬家了。根据校部的安排，我们家要搬到篮球场对面第二排中间的房子里，那里也是一个三间一起的套间，房子朝南，只要天晴就可以晒到太阳。冬天的太阳多么温暖啊！不知谁的主意，那么多没有装修地板、朝南的房子空着不让住，非把刚到丹江分校的父亲和身体不好还带着三个十岁上下孩子的母亲安排到几乎照不到太阳、窗户漏风、满地烂土、好像从没住过人的房子里？那时有一个习惯，时兴收拾领导，第一把手永远是被收拾的对象。不久我们一家就搬进了新居，前前后后很多人家也陆陆续续搬进了整修一新的房子。
Δ军事演习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中苏关系十分紧张，广播报纸天天论战，双方在边界陈兵数百万，随时准备打仗。军事演习，成了日常政治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
1971年的秋天，在县委和人民武装部的策划和组织下，均县中小学生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活动。演习地点在文化部丹江分校东边南岔道口向东大约一两公里，然后翻过两道山梁后的一片山地。山地面南，底边有一条小河，小河旁边长满了树木和青草。小河向北是一路不断向上的连绵起伏的大片环形开阔山地，小河到山顶直线距离大约500米，左右宽约300米。山上没什么树，通向山顶的山坡上有几个小山包，小山包上挖有火力点，在环形的山脊上也挖有若干个火力点。这个地方应该是县委武装部和部队有军事经验的军官们仔细挑选的地方，对孩子们理解战争中的攻防有很好的示范效果。
那是一次很认真的军事演习。事先有详细的计划，校领导和主管老师反复去县里开会，讨论细节，学生们在学校反复练习之后，还几次到现场实际演练。为了让孩子们更有实战的感觉，上级还颁发了在演习时各种场合使用的军事用语，很长，好像有十几页，本来必须由我背下来，演习时，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但由于是太成人化太专业的军中用语，我背来背去背不下来。估计其他学校的孩子们也背不下来，后来也就算了。其实，努力背也背得下来，因为这不是语文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所以背不背得下来我自己也没当回事，反正语文老师也不检查。语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就是胡桂英老师。主管老师是数学兼体育老师的江才襄老师。江才襄老师比较溺爱我们，所以背不出来就背不出来吧，孩子们的游戏，不能太当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没当回事。课堂的生活太过枯燥，搞这些游戏那是太好玩了。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和练习，正式演习终于开始了。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参加演习的四、五年级的同学就到学校集合。大家头带柳条伪装草帽，腰扎皮带和绳子，足蹬各种小鞋，背着装满干粮的小书包和水壶，打着红旗，扛着木枪、红缨枪、木棍、木刀，沿着北山腰的小渠，一路纵队，浩浩荡荡、鸦雀无声地出发了。我在排头，不时按照老师的指示压低嗓子鹦鹉学舌地往后传话：“不许说话”，“注意脚下”，“不要掉队”，“不要睡觉”，“不要丢东西”。可出发没多久后边传上话来说，有人要上厕所。带队老师小声说，出发前让上厕所不去，刚出发就来了，憋着。我还没往下传，“刚才叫你撒你不撒，刚出发就来了，憋着，不许哭”就已经传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不许哭，憋着”，忽然之间，全体男生一起反复大声地说：“不许哭，憋着！”，“不许哭，憋着！”。然后就是轰天地大笑。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老师再也压不住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没多久，走到宽阔一些的土路上，老师大声说，停止前进！男同学在左，女同学在右，上厕所。全体男生一起大声说：停止前进！男同学在左，女同学在右，撒尿！然后，背对土路一起放水，比谁尿得远。嘴里还不闲着，一起说：不许尿，憋着！不许尿，憋着！突然，胡老师大喝一声：“闭嘴。”原来由于男生们的起哄，许多女孩子尿不出来，急得要哭。气得胡老师一声断喝，全体男生一起闭嘴。
然后继续前进。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行军，天大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指定地点，清理完人数，就地休息，吃饭，喝水，上厕所。这时参加演习的各个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陆续到达。
演习开始了。在耐心地等待之后，终于轮到了我们。
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按照事先反复练习过的脚本，猫着腰，一路小跑，进入出发阵地的战壕里。不久，命令下达：开始攻击！十几个解放军战士，在我们身后，向天鸣枪，为我们壮胆，造声势。在老师指令下，我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红旗、绿旗，跑步前进！匍匐前进！一小队前进！二小队前进！三小队前进！突击组前进！爆破组前进！机枪掩护！冲锋枪点射！狙击手射击！趴下！隐蔽！继续前进！炸掉左边的火力点！炸掉右边的火力点！炸掉中间山腰上的火力点！一小组上！二小组上！三小组上！继续前进！同学们在山坡上利用各种障碍物，猫腰前进！匍匐前进！跳跃前进！奔跑前进！迅速卧倒，瞄准射击！嘴里啪啪地响着乱枪，然后在小红旗的指挥下，继续前进！经过十几分钟连续不停地跳跃奔跑、匍匐前进，我们全体无一伤亡地进入最后冲锋出发地。稍事喘息之后，在嘹亮的冲锋号声中，我们全体同学跳出战壕，端着木头枪，挥舞手中的木刀、木棍，高喊着冲啊！杀啊！飞奔向山顶！我狂奔在最前面。我必须跑在最前面。因为我是旗手，因为我是班长，老师命令我必须跑在最前面，绝不能落后。以前演练的时候，每到这时候，我们早已精疲力尽，全都跑不动了，大家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稀稀拉拉，有气没力地手脚并用往上爬。可是今天，不知大家哪里来的力气，近百米的山坡，我们从头到尾，锐气不减，速度不减，喊杀声不减，男女同学无一人掉队，一气冲上山顶，比划着拔出腰中的手榴弹，拧盖，拉弦儿，投弹，单腿跪地，瞄准，射击。然后回身，挥舞着红旗和手中的木枪，向山下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乌拉！乌拉！
演习圆满结束。在演习后的评比会上，跃进门小学得了奖，获得了很靠前的名次。评比时，记者过来给大家照相。看到我，让我站起来出列，要给我单独照张相。可是发现我没戴黄军帽。记者本来想向别人借一顶，可突然看见一个头戴黄军帽、长得十分好看的小姑娘，立即丢开我，给那位小姑娘照了相。我后悔极了。每天上学我都戴黄军帽，暗喻自己是出身光荣的军干子弟。可就是今天早上出门忘了戴，失去了一次永远的纪念，永远地失去了一次成为均县浩淼史海中一滴水的机会。多么令人惆怅啊。
Δ横渡汉江
惆怅很快就消失了。新的开心事又来了。
“文革”时代，在毛主席七十高龄横渡长江的影响下，每到夏天，凡是有条件的地方，都举行大规模的群众性渡海渡江渡湖活动。紧张的中苏关系，随时准备打仗的号召，让所有这些渡海渡江渡湖活动都带有十分浓重的军事色彩。跳皮筋，女孩子的游戏，军事演习，男人的游戏。
大约是1972年的春夏之交，为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均县革委会组织了全县各行各业横渡汉江的大型纪念活动。终点在均县老百货大楼后边的江边，出发点在江对面斜向大坝的方向。
接到县里的通知，学校闻风而动，立即调查谁会游泳。很快选定了我，万小元，尤国丰，董京滨、陈小川、陈建义，因为我们自己说会游泳。很奇怪，没有当地的同学。校长、班主任、体育老师带着我们来到江边，让我们试水。这里对我们来说太熟悉不过了。1971年的夏天，我们已在这里不知游了多少次泳，长长的岸边留下了我们无数的足迹。就连对岸我们也去溜达过。那时还没有雄伟的汉江大桥，我们坐渡船过去，游着回来。
试水的地方离大坝比较近。老师说是浪里白条还是江底秤砣下去给我瞧瞧。老师眼里的政治任务在我们眼里就是游戏。那时好像还没入夏，水有些凉，但为了在老师面前显摆我们能耐，咬着牙用江水洗了洗身子后，一声呐喊冲进江里。冰凉的江水让我们浑身打颤，但是游了几小圈后，浑身开始发热，冷的恐惧消失了。于是我们放开了游。不久，我们几个男生喊着到大风大浪里去，逆流向大坝方向游去。大坝正在放水。浪越来越大，水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们还在撒着欢儿往上游。突然之间，万小元向我大喊：回去吧，老师急了。我这才回头看。我们离江边已经很远，老师和几位同学已经变成了小黑点儿。老师正在大声喊着什么，向我们急切地招手。于是我们向回游。在老师急切的盼望中我们游了回来。一上岸就被校长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我是领头的，被批得最狠，吓得我心惊胆颤。事后想起十分后怕，那么大的浪，那么凉的水，万一有个闪失，老师怎么向家长交代？
试水合格。学校决定让我们参加全县小学生渡江方阵的试渡。试渡的那天，渡江总指挥部在江两岸和江面上都进行了周密的布置。岸上，红旗招展，彩旗飘飘，巨幅标语挂满江岸，大喇叭里惊天动地播放着雄壮激昂的革命歌曲，指挥的、联络的、救护的、送水的、看风景的，热闹非凡。江面上，在渡江水道的两边，插着红旗的几十艘大小各异的机动船、小舢板来往穿梭，船上除了船老大，都是随时准备跳下江抢救溺水人员的救生队员。
试渡准时开始，各个渡江方队在渡江总指挥部的指挥下，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整齐有序地在命令中下水向对岸游去。每个方队的前面都有一个绑在大号汽车内胎上的标语牌，标语牌的标语口号全都气壮山河，诸如砸烂帝修反、解放全人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将红旗插遍全世界、将革命进行到底，等等，看着就叫人热血沸腾。终于轮到我们小学生方阵下水了。深感为校争光责任重大无比光荣的孩子们队列整齐地陆续下水，在齐胸深的水里列阵。水有些凉，小风轻轻地吹着，我们在水里等，等啊等，等得浑身发凉、上牙打下牙，还是不见现场指挥长鸣枪出发。原来绑在大号汽车内胎上的标语牌太沉，人少了推不动，人多了，互相影响，也推不动。现场指挥长立即决定，把标语牌拉开。然后向天鸣枪，大声发令出发。冷得快僵的我飞身窜入水中，一口气没吸好，呛了嗓子，大喝两口凉水到肚中。出师未捷先喝水，不是好兆头。手忙脚乱了好一会，才跟着方阵向对岸游去。游了不到一半，下水时豪情万丈的孩子们开始乱了阵。游得好的，游得不好的，游得快的，游得慢的，乱成一锅粥。我的水龄不过两年，游泳技术更是谈不上，在那个食无肉菜无油粮票不够用“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的时代，也没形成什么像样的体力，游过一半的距离时，我几乎已经与大队分开。其实大队早就没了，孩子们都是校自为战、友自为战、各自为战地向对岸游去。再不久，我变成了一个人，我的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脑子木了，身体已经没有感觉，只是顶着一口气，机械地划着水向对岸游着。这时忽然肚子疼了起来。出发时的两口凉水开始折磨我。我使劲儿忍着。好不容易游了一大半儿了，不能半途而废。得坚持住。得顶住。顶住！忽然想起不知哪个电影中的一个反派人物挥着枪喊着给我顶住！给我顶住的镜头，哈的一声差点笑出来。本来以为会想起哪位英雄或是毛主席语录什么的，没想到这时想起的是哪个搞笑的坏蛋。这一笑一想分了心，肚子的疼似乎减轻了一些。我继续向前游去。无意中，我发现一条船跟着我，船上的救生员悠闲地盯着我。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朦朦胧胧地听到船上的救生员说：还行吗？不行就上来吧。没多远了。你才不行呢。一股被小瞧而激发出来的力量突然充满全身。我凝聚起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做最后的努力。又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忽然多了起来，空气好像又流动了，周围突然热闹起来，音乐又传入了我的耳鼓。但我完全麻木了，没有任何感觉。忽然，跟着我的那条船上的救生员说，行了，到岸了，起来吧。水就到你的腿肚子。我双手往下一摸，一下子摸到了沙子，我兴奋地双脚着地，猛地站了起来，但还没站稳却一个跟头栽到了水里。我已经精疲力尽，再也爬不起来了。耳边传来船上大人们的欢快笑声。我成为渡江小学生方阵的正式一员。那一年。我11岁。
不久，渡江纪念活动正式开始。
我们早早地在江边集合。各个方队都扛着去掉笨重车胎由竹子制作的轻便标语牌，静静等候下水。江边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那是相当的热闹非凡。在声震天际的音乐声中，均县革委会主任宣布渡江活动正式开始。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为第一方阵。他们鸦雀无声、军容整肃地迅速向对岸游去。然后是第二方阵、第三方阵、第四方阵……就在我们小学生方阵即将下水的时候，忽然对岸传来解放军震天的喊杀声。解放军已经到达对岸，并勇猛地冲向岸上敌人的堡垒。
精挑细选严格训练后的小学生方阵早已今非昔比。我们静静地下水，排队列阵。竹制轻便标语牌由8个同学推着，先行出发，然后同学们一行一行地出发，很快就在江中形成一个横平竖直阵容整齐的红小兵方队。雄壮地音乐回荡在天空，解说员激情奔放地解说着：看！红小兵方阵游过来啦。他们阵容整齐地游过来啦。他们年龄小，志气大。他们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让我们为他们加油。全场欢呼！我们游到岸边，按照老师事先编写好的脚本，欢呼着向主席台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