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锯这才放手,说道:“我就说,就你这样的也来拜佛,哪个瞎和尚会放你进去?”说完哈哈大笑,我也陪着他一起笑。
旁边快步走来几位老人,问我们算不算卦,我摆摆手,径直去寺庙的售票处买票,油锯在那儿逗那些算卦先生。进入寺庙,点燃三炷香,走到大雄宝殿前,我停住脚步。看着这宏伟庄严的殿堂,我曾认为这里是神圣的地方,心里非常疑惑,这世上真的有佛吗?人死了是归为尘土还是新生的开始?我扪心自问没害过谁,过去我一直把“日行一善”当成生活准则,拜佛信佛。可现在,看看我的生活,我有什么?我连一无所有都没混上。出生在贫穷的农民家庭,从我懂事时起爸妈就天天吵架;我曾经发誓要上名牌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念的是最不入流的大学;我满怀理想,要干一番事业,现在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就差沿街乞讨了。难道这个世界真就只是一个动物的世界,适者生存,弱肉强食,只有杀与被杀?宗教难道就是让杀人者平静,让被杀者安详?如果世界真是这样,那我领悟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谁能告诉我,泥胎上涂上金粉,能搭救什么?为什么我的生活会是这样?
我抬起头看看,不管怎样我还是走到香炉前上香跪拜,希望这个世界像佛经里讲的那样,有六道有极乐有地狱,我又害怕要是真的那样,我要干的事情会为我敲开地狱的大门。我别无选择,要么我去地狱,要么我的父母和宝宝生活在地狱里。
毕恭毕敬地拜过天王、观音、罗汉等大殿,然后来到地藏菩萨殿,点香跪拜。佛经上讲,地藏菩萨管地狱,如果是真的,我希望菩萨能搭救我。我起身走进大殿,看大殿墙壁上有关地狱的记载,我想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会受什么样的惩罚。
我从地藏大殿出来,怕油锯等得着急,便把手里的香全部点燃,插在地藏大殿前的香炉里面。走出庙门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可能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来这里。油锯坐在门前的冷饮摊上,看我出来立即跑过来,盯着我看了半天,问道:“东西呢?”
“什么东西?”我一愣。
“你不是去寺庙里面取东西吗?”
我不能明说,只好骗油锯。就算我和他说实话,他也无法理解,还会破坏今后的合作。
“啊,我是去打听消息,一个金库的信息。”
油锯双眼瞪得大大的,迫切地问道:“金库,什么金库啊?”
我摇摇头说:“看样不行,我原本想对那个金库下手,但我们时间太短,没有内应,这样动手等同于去送死。”
“啊,原来是这样。”幸好油锯没接着问“那你来寺庙干什么”,因为他信任我,也就相信我说的话。我在心里向油锯说了抱歉。
和油锯离开热闹的民俗街,转去医院。面包车转进医院大门,我看到花坛边有个年轻人蜷曲着躺在那里。我停好车,和油锯走到花坛附近。年轻人戴黑框眼镜,穿着浅蓝色卫衣、米色休闲裤、白色名牌运动鞋,手抓着病历躺在花坛里哭。
油锯看着他摇摇头,叹道:“唉,这才多大啊!”
我也感慨地叹口气。
我俩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不久前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油锯坐在我旁边,递烟给我。我想油锯也是一样,刚刚忘记的现实又被这个年轻人带回眼前,我们陪同年轻人又体会一遍癌症带给我们的恐惧和绝望。
回忆的旅程被从医院大厅走出的一对情侣打断了。两个人腻歪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女的声音N个加号,甜中带着任人摆弄的贱气:“你检查得怎么样啊?”她伸手摸着男朋友的脸颊,“人家很担心你呢!”这男人回答得更让人恼火:“你猜?”两个人在那里动手动脚,旁若无人。我看了一眼,感觉他们说不出的讨厌,要腻歪回家去,在这里丢人现眼的。两个人在旁边没完没了,我忍了又忍。油锯用胳膊拱我一下,让我看那女的,现在我恨不得去修理他们一顿,哪有心情看?油锯说:“真骚啊,一定能爽死。”我摇摇头,道:“我烦那样的。”油锯哈哈大笑。
我转过头,看着进出医院的人,每个人都脚步匆忙,每张脸都是人生百态的一幕。那对情侣终于腻歪完了检查结果的事,这才发现有人躺在花坛里哭。
女的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翘起食指戳着男的胳膊,娇声说:“你看你看,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这里哭,真丢人。”
男的又往火上浇了点儿油道:“是啊,一个大男人,受什么刺激了。八成得什么绝症了吧?”说罢,两人对视,哈哈大笑,享受着羞辱人的快感。
女的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这家医院的肿瘤科很有名的。说不定真是——”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冲他们大喊:“妈的,赶紧滚,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修理你们。”
油锯起身,甩开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那男的,狠狠地扇了两耳光,把他摔在地上,又拧了两下那女的脸,然后一巴掌扇过去。男的手捂着脸不知所措地躺在地上,看着油锯,女的挨了耳光哇哇大哭,周围迅速地聚过来一圈看热闹的人,把油锯和那对情侣围在中间。几个医院保安跑过来,我站起身走进人群,挨打的男的一见保安,跳起来大呼小叫,做出一副要和油锯拼命的架势。保安拉住他盘问情况,我站到保安面前,用手指着躺在花坛里的年轻人,沉稳地说:“我兄弟得了癌症,今天确诊为晚期,活不了多久了,这两个人几次三番嘲笑我兄弟,当哥哥的气不过,就——”
保安一听,说道:“这样啊,我们知道了。”围观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那对情侣不懂事,不知道体谅人。保安也劝那对情侣赶紧离开,他们嘴里骂着脏话逃开了。油锯见那俩王八蛋还在骂人,就要追过去打,被我拉住了。我们这边如此热闹,又是打又是骂的,那年轻人还是躺在那里纹丝未动,我知道那种感觉,绝望。
太阳已经偏西,油锯去买了三盒盒饭回来,我和油锯吃完后,我拿起剩下的那盒,走进花坛蹲在那个年轻人身旁,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
也就二十多岁,长得很秀气,白净的脸上沾满泥土,我打开饭盒放在他面前,他看着我,眼里又涌出泪水。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接过病历,是癌症晚期。我从怀里掏出我的病历,翻到结果那页指给他看,他看了一眼,抬起头看我。我拉他坐起来,然后对他说:“我们都一样,看开些,来,吃点饭吧。”
我拿起盒饭递到他面前,他接过去只吃了两小口,又将盒饭递回,然后摇摇头,又躺倒在花坛上。我示意油锯过来,把盒饭递给油锯,油锯接过盒饭站在一旁。
我坐在年轻人旁边,慢慢地说道:“我得知自己得癌症也没有几天,当时和你一样,感觉天塌了,一点儿希望也看不到,过去的一切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马上就要死了,只剩下绝望。”我边说边盯着他,他依旧一脸茫然。
我要试着找到年轻人的关键点,希望能有个关键点,有力量能让他站起来,那就先从马大爷的五层次需求的底层开始吧。
“当医生告诉我,我是癌症晚期时,我感觉一片茫然,好像半个身子都躺到棺材里了,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癌症不等于死亡,癌症只能说是让我们接近死亡,是可以治愈的。”
用死亡恐惧试探,他的表情没有变化,我换下一个话题。
“等棺材盖上以后,我的女朋友会怎么样,我的父母会怎么样,我的一切都将消失,有谁还会记得我?”
我看了他一眼,再换。
“难道我来这世上一回就这样结束了,我之前的理想抱负,难道一切都化成泡影?”
奇迹出现了,当我说到“理想”时他的嘴稍稍动了一下,也许他是老马所说的比较高级的层级——精神追求。那么我继续。
“理想,我原来满怀理想,为了它我放弃了一切,包括爱情、机遇,甚至都强迫自己忘了还有父母,癌症……”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流泪。有效果,我继续。
“当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以前就是一个傻子,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浪费自己的青春,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得到,命运和我的人生开了个玩笑。”
这时他转过头问我,声音非常轻:“什么理想?”
说话了,好兆头。我头脑里迅速总结出几个大的方向,功成名就,音乐绘画,文学艺术,建立自己的产业帝国,最后是我的理想,我猜他应该更加靠近文学艺术。
“我原来非常喜欢文学。”
话一出口,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扶着他。他问我:“你也喜欢文学?”
见他眼里有了几丝光芒,我点点头,说:“我离自己的理想已经越来越远。”
他叹了口气说:“活不了多久了,马上要死了。”
我轻轻拍拍他肩膀,说道:“是,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
我用手指一指油锯,油锯向这边招招手,他指着油锯,问我:“他也是?”
我点头:“是。”
说完我拉他起来,油锯走过来,嚷道:“快走吧,我屁股都麻了。”
我跟他解释道:“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组建了一个实现自己梦想的组织。”
他疑惑地看着我们。
“油锯,你的病历呢?”
油锯从口袋里把病历、药,还有几十块钱全掏出来,摆在他面前。他看见油锯手里的药,自己也在口袋里掏出来同样的药,问油锯:“你得的什么癌啊?”
油锯还是那样大咧咧地来了句:“反正是活不几天的癌。”
他接着问:“你也喜欢文学?”
他这一问把油锯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马上说:“他也有他的理想,我们都是一样的,有理想却无法实现,现在就剩下一点儿时间了,希望大家能共同努力,去实现各自的理想。”
我们三人走向停车场。
我知道必须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再这么胡说下去,他是不会加入的。
“你热爱文学?”
他点点头:“是啊,我和你一样都热爱文学,我为了我的作品,也放弃了爱情,放弃了考研,我父母不喜欢我写作,说我没有那个细胞,他们都不支持我,让我去学企业管理,我对企业管理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那你的作品出版了吗?”
他低下头,声音很小,有点儿委屈地说:“没有,我投了二十几家出版社,都没有结果。”
我终于找到突破口了,能和钱拉上关系:“现在的出版社是商业化运作,他们只会出版那些世俗的文学,对高深艺术不感兴趣,因为不能给他们带来效益。”
他马上说:“就是嘛,他们出书都是为了赚钱,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艺术。”
油锯对我们的谈话是一窍不通,也插不上嘴,他就坐在一旁看我“表演”。时不时地捧我场,点头说“是”或竖起大拇指,做完这些又马上扭过头去耸肩、捂嘴,憋不住地笑,我使劲地剜他一眼。
我看着这年轻人说道:“我们这些搞艺术的,最可悲的就是自己的心血结晶,最后被丢进垃圾堆,无法流传。我们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要是当年凡·高的画都进了垃圾堆,那是对后人的犯罪,你要想办法让你的作品出版,也许你就是当代的凡·高。”
“我?凡·高?”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意,虽然一闪而过。
我不失时机地伸出手,对他说:“加入我们吧,我们一起努力,共同实现我们的理想。”
他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抓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心里感到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好事还是做坏事。
他告诉我他叫小枫,油锯建议他给自己起个外号。我们上了面包车,我开车,小枫和油锯坐在后座上。
小枫问油锯为什么要起外号,我说:“为了理想。”这个理由听起来有点儿牵强,但小枫就这么接受了,他还是个孩子啊,唉。
我告诉他我的外号叫“斧头”,我从倒车镜里看了小枫一眼,他不遇到我们的话,也许只能回家,也许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着死亡的降临。遇到我们,也许他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我用这个借口安慰着愧疚的心。
我们去老李那里,将简易床拉到烂尾楼。我告诉小枫这里是我们的基地,小枫还四处转了转,似乎感觉很新鲜,我和油锯把床抬进基地里。为了欢迎小枫的加入,我们三人去开荤,找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小枫以前不经常喝酒,给他点了啤酒,油锯喝白酒。
油锯豪放地冲着小枫举杯道:“来小枫喝酒,喝完酒,哥带你去玩儿。”
小枫直摆手,说:“我不会喝酒。”
油锯拿起酒杯,说:“哪有不会喝酒的人,哥先给你打个样儿!”说完一仰脖将小半杯白酒倒进肚子里,放下酒杯,又开导小枫说,“会喝水就会喝酒,来来!爷们儿就要有个爷们儿样,来、来!”
油锯将他两个人的酒杯全都倒满,一起干了,说实话我想让小枫喝多,免得在黑夜里受绝望的折磨。小枫几杯酒下肚,有了醉意,就吵着要酒喝,喝得差不多了,就边哭边讲他家的事情。
小枫的母亲,听他说的意思应该是一个强悍的女人,他妈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反正他妈喜欢就行。在家里,小枫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因为他父母感情不和,为了他,约定等到他大学毕业再离婚,这对小枫来说是一种折磨。现在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只是为了他,才勉强支撑着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这孩子心竟也是碎的,他原本打算自己背上背包独自上路,最后淹没在天地间。
我和油锯把小枫弄到旅馆,他吐了一道,烂醉如泥,还喊着要酒喝。油锯留在旅馆照顾小枫,我去军人服务社买几床加厚的被褥放在面包车里,然后开车回家。到家时还不到十点,坐在面包车里构想自己的计划,快到午夜才上楼,正好赶上给宝宝冲奶粉。
第二天一大早我返回旅馆,那俩家伙睡得和死狗一般,我也在沙发上补一觉,只要离开那个家我睡得就很香,直到下午我们才起来。油锯回工地去找安全帽和我们有可能用上的工具,我和小枫在旅馆里休息。这段时间非常关键,我不能让小枫的思想空转,我尽量去找他喜欢的话题,让他度过这个易产生怀疑的阶段。
今天我的任务就是了解小枫,也让他了解我和油锯。当我得知小枫的父母非常有钱,他根本就不缺钱,这么看来小枫并不符合我的要求。我也不忍心把一个善良的孩子拖进地狱的深渊,我对他说:“回学校收拾一下,我送你去车站,你还是回到你父母身边去治病吧。”
小枫疑惑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和油锯最后的心愿得靠这个。”我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回家好好治病,希望你早日康复。”
小枫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忧郁地说:“我只有父母,没有家,我想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哪怕一天也好。”小枫转过身看着我,“你也生活在不幸的家庭里,你应该能体会到什么叫多余的人。”
听了小枫的话,我鼻子发酸:“就像山上的野草一样,无人管无人问,独自挣扎。”
“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给小枫简单地讲了下我的情况,小枫问我:“你为了理想努力那么多年,现在后悔吗?”
我点头道:“后悔,命运已经把我逼上绝路,我能怎么办?从我打定主意那一刻起,就把自己当成了死人,现在只是为了爱我的人呼吸。”
小枫受我的感染,说道:“从现在起,我也为了理想活着,这是我唯一值得做的事情,可能我一生就是为了它。”
晚上,我担心小枫害怕便留在基地过夜,就是没有电让人很恼火。反正也睡不着,两个人躺着闲聊。
小枫问我:“斧头,你以前喜欢的是什么艺术啊?”
“啊,我写了几本诗集,以前我很喜欢写酸诗。”
小枫兴奋地坐起来:“都是关于什么的,你能说说吗?”
我坐起来点上烟:“关于什么,以前我热血沸腾,大都写得比较热血,也有爱情、生活、梦想什么的,反正很多。”
“你能……能不能……”
“行,那是一次我去参观古董展,回来写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