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3日,在解放军的“隆隆”炮火声中,蒋介石黯然离开广州,永远离开了这座他发迹的城市。10月7日,他来到厦门(“……10时船到厦门,停泊于大学前海面……”),8日率国民党军政要员多人巡视,并召开“防卫”会议。时任福建省主席、东南军政长官公署厦门分署主任兼厦门警备部司令汤恩伯等人,吹嘘厦门防御“固若金汤”,但9天后即10月16日厦门即弃守,国民党军队撤出鼓浪屿岛。当然,此时鼓浪屿岛上的金银早已转移到台湾了(从8月16日启运,详见本章第二节)。在厦门战役中,国民党守军除高级将领及166师大部逃往金门外,其余2.7万人全部被歼。
汤恩伯弃守厦门后将总部移到金门,10月底,解放军登陆金门岛,与国民党军队发生古宁头之战。
10月24日深夜,距离厦门仅有5.5海里的金门,吹着微弱的东北风,炮声划破了宁静的黑夜。
次日清晨,因担心金门战火一夜没睡的陈诚,去参加庆祝台湾光复四周年的运动会。“战况也是还在打吧,所以一晚没有睡,可是我父亲第二天早上,正好是台湾省10月25号光复节举行什么运动大会。他做主席还上台去演讲,所以一路上他还告诉我,他坐车到司令台到总统府,然后到台上讲话的时候,心里还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他走到司令台之前接到通知,胜券在握已经掌握局势了。哦,他说他如释重负,他在心中那种感觉,他讲这是一种高兴的感觉。他知道台湾的安危,那一刹那之间定了,他就当众宣布,才和大家狂欢,高兴的那种气氛,好久不能平息。”陈诚之子陈履安多年后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而蒋介石在10月25日的日记里,亦提及获知金门岛24日夜有解放军登陆,双方正在激战,后接报告称大部分“匪军”已被消灭,只剩千余占据碉堡顽抗。26日蒋介石接到陈诚电话,称汤恩伯说登陆匪军已被肃清(10月26日蒋介石日记:“……金门之敌已肃清……”)。蒋介石已不敢信任前方的军情报告,派蒋经国亲自去金门视察,回来报告确已全部肃清,方才安心,“金门胜利后,定海士气亦受良好影响,官兵较能积极奋发也。”(1949年10月30日蒋介石日记)
此即金门古宁头战役(国民党称“古宁头大捷”),是役解放军攻击金门失利,登岛部队三个加强团9000余人全部损失,成为内战爆发以来解放军最惨重的一次败仗。而当时国民党守卫部队胡琏12兵团及李良荣22兵团总数则约3万人。“以3个团去打敌人3个军,后援不继,全部被敌歼灭,这是解放战争三年多以来第一次不应有的损失。”11月18日毛泽东总结失败教训时说,中央军委同时命令三野第10兵团司令叶飞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准备再次攻打金门(后因朝鲜战争爆发停止)。
这场战役,让当时在大陆一路溃散的国民党部队以及蒋介石都得到了喘息,也备受鼓舞。金门之战后,被毛泽东称之为“狡如狐,勇如虎”的胡琏即担任“金门防卫司令”兼福建省“主席”,后升任“陆军副总司令”,晋级“陆军一级上将”,1977年病逝。胡琏死后的1979年,粟裕视察南京军区、福州军区时,与三野老将们座谈,提及胡琏不无惋惜地说:“悍将谋才,古宁头之恨难消啊。”
不过,毛泽东最后留着国民党政府在金门,或是一种战略眼光,想用它拉住台湾,直到有一天他有足够的军事力量能快速占领台湾。这样,金马澎湖就像“胎(台)”儿的一根脐带,吮吸着母体——大陆,台湾与大陆就永远分不开了。
在解放军三野解放厦门、金门的同时,解放军的二野(邓小平、刘伯承部)、四野,于11月初正沿鄂川、湘川公路,由东南面向国民党军队“嫡系”宋希濂部进击,宋部节节向西溃退。在内地,大批百姓加入了逃难大军。无论火车车顶、车头,还是客货轮船的船舱、甲板,都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和乱七八糟的“家当”。还有很多人拉着塌车,载着全部家产和“希望”,携妻带子,在十字路口挤得满满当当,导致交通堵塞。因为台湾实行“入境管制”,许多人便想方设法逃往香港。在内地与香港边界,成千上万的难民排队领取进入香港的通行许可证,入港后,住在香港政府安排的临时收容所内。
而此时负责发放军费支持国民党军队作战的“总账房”吴嵩庆,其工作更是困难重重:一则上面“婆婆”(蒋介石、陈良)太多,二则掣肘的人(财政部、央行的人)也不少,而金银实在有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唯有叹息。事见其下列日记:
10月25日(在重庆):
“上午赵(抡元)、倪二君来谈,西安经费(胡宗南部)决折发黄金一部,以抵过去之战(时)临(时)费银圆。”
26日:
“……为华南军费及整个军费之核算,次长限明日答复。董司长(德成)及司徒(光)科长今日回。晚得刁(培然)局长电话,请明日同往汉中。余以胡(宗南)主任今日已到渝,程司令等亦在渝,似不必往,婉辞。”
28日:
“……上午至央行算账,陈署长照规定计算不肯放松,康心之照央行实力不肯拨款。在两重困难下,又不见谅于陈次长(良)。个人进退事小,其望国家整个之改观实不可能。余日望美援,但美援又望梅止渴,是否引起国际纠纷(导致美国干涉),均是问题。算清旧账,计9月应补596万(银圆),10月应补204万,共计800万。但如将台湾军费扣算(560万+100万)(按:蒋介石一定曾指示,以台湾军费优先),将仅余140万,有数(限)钱作无数用,决难支持。”
29日:
“上午勤务会报请陈副署长代出席,余在署清理公文及确算最近三月盈亏账目。余怪(陈)初公催急,而收支司允上午算清之账,至下午尚未完成,日迫一日,亦觉过去不上轨道。……陈次长又催汉中央行运款,以此干涉央行工作,将吃力不讨好。”
30日:
“……晚饭后至办公室,与董司长算军费账至11时。亏累如此,无法再干。”
军费问题的复杂性及亏累,令他焦头烂额;此时,他甚至已做好覆巢之下“牺牲”的准备。
11月4日吴嵩庆日记:
“与央行交涉军费,上午已至摊牌时期,至午后1时半始散。决定先拨9月份约300万(银圆),10月份副食费400万(扣去220万)。”
至此,经与央行困难交涉,卯补寅粮,9、10月份军费始算敲定。
11月5日吴嵩庆日记:
“上午赴四厂开勤务会议,余报告10月底之经费情形。陈次长又强调10月之一切经费已否清发,对于过去亏空暂不置理。余亦强调奉次长谕,今后经费不挪用业务费;闻余早退席后,陈又言急要之事不能不垫,如此,则事更难办矣。退席后即赴央行交涉带琼(海南)黄金及汇款,张署长至拍桌大骂,余再三劝解方得下台。今日困难下,实无法做事,国家艰苦,至今至极。”
11月6日,吴嵩庆飞抵海南岛,与省主席薛岳交涉海南军费问题,15日飞台北。事见其日记:
“(6日)晨飞海口……7日,上午赴五公祠附近苗圃谒省府薛(岳)主席。言谈中对琼事不管,粤事已成尾声,对发(海南银行钞票)券事,表示不可能;至粮食情况严重,特表关切。决定所带万两金,由陈长官伯公(济棠)带台5000两购粮,晚将手续办妥。11日,由余主任(汉谋)召集华南补给会议。15日飞台北。”
这“万两金”,是由重庆央行带出来的。已迁重庆的央行总行在10月中就拿到从台北运来的27万余两黄金[见第八章图8.1(A)],此即10月11日蒋介石答应“行政院院长”阎锡山的40万两中的一部分。
回台北后,次日吴嵩庆即去拜访台湾省主席陈诚,事见其16日日记:
“……晚访谒陈主席(诚)二次未晤,嗣打电话来找,报告赴琼经过及明赴渝情形。伊对国防部驻台单位应归并长官部特予强调。”
陈诚希望吴嵩庆将其意图转达给蒋介石。
11月17日,吴嵩庆飞返重庆后,就进入国共内战在四川西南地区的最后一个月。此时,国民党在大陆大势已去,但是台北财务署保管的黄金还是继续往各地区输送;作为蒋介石信任的一名国民党将领,吴嵩庆以自己的方式,向他效忠的政权做最后的挽救努力。这一时期,他不仅见证了国民政府在渝最终时段的乱象,也是他跨过生死关的一个月。
17日吴嵩庆日记:
“……晨由台北直飞重庆。原定王叔铭副总司令来渝,余及李文范、马超俊二先生与其余人员同行;旋王不来,余等仍乘建国号直飞。过赣湘黔川上空,感慨万端。3时抵九龙坡,入城问情况……8时半至关部长(财政部)寓开会讨论经费问题,早归。”
18日吴嵩庆日记:
“……下午5时至国防部参加讨论资遣办法。余早退席赴央行交涉经费。承关(吉玉,财政部部长)允费(金)5000两,银圆20万,余拨银圆券。央行内员工包围,看其中数人面目,其得意得可憎。午约詹(特芳)来便饭,晚约叶(良光)、邓(元勋)、王来便饭,均谈去留事(按:后叶、邓两位都撤退到台湾)。”
国民政府已面临解散(11月21日决定迁往成都),吴嵩庆去央行交涉,资遣离职人员。此时,形势更趋紧张,解放军已经从东南面围向重庆。重庆市内,人心惶乱,一片乱象。21日凌晨3时半,在重庆“财务署”前又重演了1948年年底大上海的挤兑惨案。老百姓蜂拥过街,来到“财务署”前,要求把急速贬值、快要一文不值的银圆券换回银圆。卫兵制止时,因夺枪发生走火,当场打死一人。重庆社会、金融秩序皆已大乱。
此部资遣费计黄金5000两,属行政费而非军费,是“中央银行”在重庆“国库”内的,出自10月中旬由台北“央行”运来的27万两内。“ ……资遣费只按黄金块数计算(按:每块约近1两,但略有出入),不按纯金量计算,以资简捷。决定:每块黄金编号,每人抽签取金,大家同意。……”(24日吴嵩庆日记)据董德成回忆,11月底重庆国民党军队财务署的遣散费即为2两黄金,因每块1两的重量略有出入,就编号当众抽签决定。
25日吴嵩庆日记:
“……今日发放资遣费,除若干单位外,均于今日发清。……晚湖北随来同人来谈,余贡献临别的意见。事后尹本义涕泣求相从,余鉴于詹(特芳)君之前车,不觉灰心,婉慰之。”
据董德成回忆,临从重庆撤退时,署里200人缩编为15人的“战斗内阁型”单位。机要秘书詹特芳属留任人员,但他却不肯同行退去成都;吴嵩庆无法说服他,感到很伤心;另外,此人也知道太多机密,于情于理,吴嵩庆不知该如何安置他。
詹特芳在1947年至1949年任吴嵩庆的机要秘书,跟随吴嵩庆整整三年,直到这次重庆解放弃职而去。在南京、上海、广州、重庆时,詹特芳都是与吴嵩庆同一间办公室,其具体任务是守电话,经管吴嵩庆与蒋介石侍从室的一本专用密电码本,翻译电报并缮写(按:不是拟稿,稿由吴嵩庆亲拟)呈蒋介石的报告。由于这些参与,他自称:“了解一点蒋介石核心层的内幕及黄金银圆的盗用情况……”(詹特芳《蒋介石盗取黄金银圆及外币的经过》,载李敖编著《蒋介石研究》第一集,台湾天元图书公司1985年版)
李敖首先“发现”了詹特芳与吴嵩庆在1949年国民政府运金中所担任的显要角色,并称吴嵩庆为蒋介石的“总账房”。他根据詹特芳在大陆的一篇短短的“坦白交代”(收录在李敖编著的《蒋介石研究》中),首先爆出吴与詹在蒋总统下野前“盗窃”国库金银中所扮演的角色。
对于詹特芳在吴嵩庆最艰难时期离其而去,在大陆爆出国民党运金真相,吴嵩庆之子吴兴镛先生是这样评论的:
“从另一角度看,也许这样也好,否则谁会把国民政府在厦门的秘密军费黄金的事公诸于世?如前述,除蒋介石、蒋经国、俞鸿钧与先父外,詹是另一当事人,负责先父与蒋的密码联系。这前四人包括父亲在内都会保密,而詹所爆的机要事、所知道的,就是他在解放区谋生存的‘本钱’。那么国民政府为什么会让这样一个深知机密的人从容挥袖而去,让蒋氏父子与先父都背上‘盗窃国库资金’的骂名?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国民党军队纪律松懈,另一方面或是因为先父太‘温情’了,太讲‘人性’了。重庆临走,还给了他2两黄金的资遣费及等值以上的美金。但詹所知的也有限,他仅仅知道密存厦门的(第二批)现金,其他在台北的黄金,包括第一、三、四批及美国运回的,他是茫然无知。”
该年年底(12月10日),刚从成都撤退到台湾时,吴嵩庆记下:
“……此次在渝(重庆),遣散旧部花1000元,托友寄家分途送1500元,此后三五年,经此措置,略可心安(按:刚撤到台湾时,国民政府上下都以为三五年就可‘反攻’回大陆)。寄家托汪(子柔)、詹(特芳)、叶、王(诚)、王(勤)五人……”
这里的钱是一笔蒋介石核准的美金(是1万元,是顶头上司“逼着塞给他”的,见《黄金档案》一书),在50年代分光。吴嵩庆去世后其子吴兴镛才“发现”此美金事。值得注意的是,1949年11月在重庆,他已分掉了2500元。首先选择留在大陆的母亲(吴兴镛祖母)、两位妹妹(姑母)及三个儿子,经由各种方式转给他们每人两三百美元。如果他的属下或朋友不愿来台湾的,除了给每人一笔安家费外,还委托以上五位“可靠的人”,请这五位把美金转给他的母亲、孩儿与亲人。不愿来台湾的人里,当然包括那位在大陆骂他是“蒋介石的奴才”的詹特芳。吴嵩庆一直对他很器重,也一定给了一两百美金的安家费,此外也委托他带美金给家人,不晓得带到没有。从詹写的数据里,似乎从没提拿美金的事。
同时离吴嵩庆而去的,还有一位机要秘书汪子柔。同詹特芳一样,汪也是湖北人,也常抱怨吴嵩庆脾气太大,老挨骂。此时在重庆,就如詹特芳在《蒋介石盗取黄金银圆及外币的经过》中所写的,汪认为国民政府已经没有希望了,就弃财务署同人而去。临别时,汪子柔还动员吴嵩庆也不去成都。此人或是左倾人士,抑或中共党员,尚不可知。
然而,就吴嵩庆所受传统教育及其耿介、忠诚的人品而言,是无法说服的,而是注定“一条道走到黑”的。同时,按照蒋介石“多重交叉,互相监督”的做事原则,吴嵩庆手握重金,虽得蒋介石信任,但他身边也一定有蒋的人加以监视或保护,如石祖德、王逸芬及陈人望等。财务署重庆收支处处长陈人望,据董德成讲就是戴笠的手下。吴嵩庆在日记里曾提到,陈人望在重庆快被解放军攻陷时就已经表现得相当不礼貌,或许是因为吴处理离职的“资遣费”时一视同仁,并未给他特别“优待”之故。但据董德成说,陈人望亦未跟随去成都,而是准备在四川打游击的,以后就没有信息了。
25日分发完资遣费,次日,吴嵩庆即联系驻重庆空军少将司令宴玉琮,请求派机送“财务署”同人眷属飞台。见其26日日记:
“……与晏司令(玉琮)通电话,请派机送同人眷属飞台。伊请借现洋1万元,做交换条件,余答应,请明日来借。”
宴玉琮也算是吴嵩庆在航空委员会时的老同事,如今吴仅借一架飞机送眷属归台,就以1万银圆做交换条件,算是运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