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说真的我有时倒挺羡慕你那种“茶壶煮饺子”的性格，我认定这种性格的人深沉，虽然说话不多，但肚子里有智慧。特别是当我举办讲座时，台下哈哈大笑的听众中，如果有一个人沉默不笑，我就感到他了不得，并暗自高看他三分。现在台下就有这样深沉的高人。（笑声）事实证明，那些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人，绝大多数都很深沉。倘若你真希望学点幽默，想有说话的口才，那也可以试着练习一下：一、多听听会说话的人说话，最好和他交朋友，经常和他讲话。二、看一些有关演讲口才的书，有条件多听听相声和多看看小品。三、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眼前的景物呀，树呀，石头呀，权当作听众，先大声地随心所欲地宣讲一番，讲常了，也可能真就练得口若悬河了，据说有一个著名的演说家，就是把麦地里的麦子当作千万听众，这才练出演说的口才来。如果你认真地试了以上三条，却没有一点效果，那你就别难为自己吧，因为你确实是个深沉的人。（笑声）变幻而纷繁的世界
问：你与别人动手打过架吗？
答：你们别看我长得五大三粗，本质上是极老实极善良还有点软弱可欺。动手打架的事当然有了，但基本上是被打．就是别人动手打我。（笑声）小时候我个子长得大，但肚子里装着的大多是菜团子，严重缺乏营养，实际上一点劲儿也没有，纯粹纸老虎，外强中干，一打就输，一推就倒，常常被个子矮小的同学们打得鼻青眼肿。后来我长成魁梧的大汉了，无论是在单位里，还是走在大街上，我都雄赳赳地想，谁敢再打我，我就叫他知道点厉害！但却始终没人敢打我，为此我也就失去了显示我打架能力的机会。（笑声）问：难道你一次也没动手打过别人？
答：坦白交待，还真有过一次，那是在“文革”的年月，我还是安装公司的工人。我们单位有一个家伙专门听别人说什么牢骚话，然后向领导报告，说谁谁反党反社会主义，谁谁立即就完蛋了。有一次我们到辽宁朝阳市轮胎厂的工地上搞安装，早晨刚上班，我和师傅们说了句什么笑话，他突地冲过来，说我反动，说我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还说我为反革命的父亲喊冤叫届。我当时一下子被他吓蒙了，因为找都忘了我说了句什么笑话，而且我还自认为自己挺老实，也就是政治上表现合格。所以我蒙完之后醒过神来非常愤怒，一拳就把这个家伙打翻在地。不过，为了这一拳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要不是师傅们联名保我，我将会更惨。但在这里我还要感谢当时的朝阳公安局，尽管我们“革委会”领导多次催促和要求，他们还足以大连不是他们管区，不能随便逮捕为由而没有把我捉走。
问；你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答：我最后悔的是对我父亲说了一句极其准确、但不应该说的话。我的父亲一生都对工作忠心耿耿，然而正是这种忠心耿耿导致他被打成反革命，更悲哀的是他竟然对使他倒了大霉的时代继续忠心耿耿。于是，我们之间有过一次近乎于剑拔弩张式的谈话。我相当愤怒地对父亲说：你没有好心，你没有坏心，你没有心！我至今清楚地记得父亲那惊愕的表情。我当时想，管他是不是父亲，我也永远不后悔。可是，当父亲停止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时，我一下子万分后悔起来。
问：你是否受过骗？请举例说明好吗？
答：我没受过小骗，但受过无数次大骗。小时候我被告知说我是生活在最幸福的时代，可以自由地说话，自由地提意见。结果我的那些可爱的老师和叔叔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说了几句，就被打成右派押送下乡下厂改造；后来我又被告知我们用不了15年就能赶上英国，我们一亩地能打几万斤粮食，一年打的粮食一百辈子也吃不了。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来了三年挨饿，饿得我吃野菜甚至吃树叶树根。现在我还被告知，要勤勤恳恳工作，不要为了金钱；要有奉献精神，不要讲报酬。结果我想住新房，开发商手一伸，拿多少多少万块钱来！我父母有病住院，拿钱来，按国家规定，贵重的好药一律不给报销！孩子读书，拿钱来！……我说你们怎么就知道钱钱钱的，一点没有奉献精神。人家火了，你骗谁呀！（大笑）问：至夸为止，你经历过的最不平凡的事件是什幺？
答：20年前的一个早晨，我的女儿出生。当我在妇产科的楼道里听到我女儿并不太响亮的哭声时，从万分惊喜到万分惊讶，生命真是奇迹，人生真是奇妙，我一分钟之前还是儿子，现在我却是父亲了！世界上还有比你能制造出一个生命更不平凡的事情吗？（掌声）问：你认为最难做的事是什么？
答：一个人最难做的事就是认识自己。你可能觉得你自己是个很正派的君子，可正相反，你大概是个卑鄙小人；你可能觉得你自己是个勇敢坚强的人，可正相反，你胆小如鼠；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个聪明机智的人，可正相反，你愚蠢透顶；你可能觉得自己软弱无能，可正相反，你被逼急了的时候甚至能动刀杀人！一个人能毫不费劲儿地说出他认识人的优点缺点，但他却很难说清楚自己。
我认识一个头脑精明的作家，在过去那些险恶的年月里，凭聪明灵活，躲过多次政治灾难。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几乎全倒了大霉，惟有他安然无恙，毫毛无损地走过来。但你要是与他谈心，他往往动情的悲叹，说他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自己太笨太老实了。更可笑的是有的领导开会讲话啰嗦个没完，台下人气得差点就要站起来罢会，但这个领导却毫无感觉，甚至还认为他的话非常精炼。
说起来还真是奇妙，你终生听自己讲话，可一旦把你的声音录下来让你听，你会说这绝不是你的声音；你终生和自己的脸在一起，而且天天照镜子，但你恐怕很难说准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不信你说说看！
问：你认为你能改变自己吗？也就是说你能把自己变好或是变坏吗？
答：江¨J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很难改正自己。这个难不是改正的难，而是剐刚说过的你压根就不认识自己。很多人愿说这样一句话——我不知道别人，难道我还能不知道自己吗？你错了，你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无能之辈在众目暌睽之下，大谈自己多么多么有能耐，多么多么正确，却毫不感到脸红？为什么有些领导在台上啰啰嗦嗦地讲话，大家在台下气得要死，但他却毫无感觉并变本加厉的哕嗦？为什么有些令人讨厌的人趾高气扬，总觉得人家都爱他？其实就是一个原因，他们不认识自己。
我也是这样，自以为愿说愿笑，见了别人当然就会满脸堆笑了。可是总有不少人说我表情冷淡，而且还说我有令人讨厌的傲气。我为此恼火万分，但百思不得其解，所以现在无论见了什么人我就乱笑，还故意笑得让人家知道我在笑。（笑声）我们的老祖宗有句老话：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个“贵”字可能比“难”字还难。一个人认识自已都这样困难，改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问：最使你感到光彩的是什么？
答：对光彩的感觉往往因人而异，这要看他的生存状态和所处的地位。一般而言，如果一个平民百姓突然被升为科长，他就感到挺光彩，甚至会乐昏了头。如果总统突然倒了霉降为省长，他就感到垂头丧气，并无地自容。对我来说，写小说得了奖，站在奖台上应该说是够光彩的事了，但你们会说这太俗气。细细地想想，我还真没感到什么光彩。也许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光彩，也许我还不配有光彩，也许我压根就没有什么可值得光彩的。要是必须说一件光彩的事，那今天你们这些活泼泼的生命能听我在上面夸夸其谈，就使我最感到无比的光彩了！（掌声）问：你赞同“女权主义”吗？
答：我说不上赞同“女权主义”，但我却很理解“女权主义”。妇女受了几千年“男权主义”的压迫，实在是气愤得要命，终于今天有了伸张正义的机会，要打碎这几千年的不公平，要翻身要解放。但由于受的欺负时间太漫长了，所以反抗也就过于强烈，于是要来个“女权主义”。历史的戏剧性变化是：一旦“女权主义”成功了，下一个问题就来了，可怜的男人们开始打着“男权主义”的旗帜来求翻身解放。那时要是有个作家来讲座，台下的人就会又递条子问：你赞同“男权主义”吗？（笑声、掌声）问：你对你女儿最忠告的一句话是什幺？
答：父亲对孩子的忠告一般是无效的。因为在年轻人的眼里，父亲总是保守的，落后的，尤其是我们中国的父亲们，更不值得儿女们信任。但我还是不断地对女儿说一些自以为是的忠告，由于说得太多，我自己都忘了说些什么。但说得最多的一句忠告我还是牢牢地记住，即“千万别在激动的时候说话或办事”。
问：最令你尴尬的场面和事情是什幺？
答：当你被人以作家的身份介绍给一群人，而这群人没一个看过你写的东西，但这群人却又对你热烈鼓掌表示敬意时，我是最尴尬的了，那真是地上没有缝也想钻进地底下去。（笑声）问：你愿听赞扬还是愿听批评？
答：我当然愿听赞扬了，所有赞扬我的话我都愿听。如果赞扬错了更好，这给我提供了一个谦虚的机会，我就会说我实在是不配刚刚对我的赞扬，我哪有那样的优点呢！（笑声）我确实不愿听批评，即使是批评对了，我也不愿听。在理智上我知道愿听赞扬不愿听批评是个可恨的缺点，我甚至还在心里狠狠地批判自己的虚荣。但一到听到别人赞扬的时候，就眉开眼笑；一听到批评，就觉得不对劲儿，在感情上就过不去。我有时安慰自己，大概只要是活人，可能都会这样。所以，我对所有正在喘气的人，特别是对财大气粗和官大气粗的人，我一般都会不失时机的说几句赞扬的话。如果对方因为听到我的赞扬而恼火，说你不要拍马溜须！我也不相信他会真的恼火。因为历史的经验告诉过我，五千来的文明史，没有一个说赞扬话的人被判有罪，但说批评话的人却有不少被杀头。
现在，我们已经发展到不是说不说赞扬的话，而是说少了还不行呢！看起来我这是可恨的缺点，实际上是一种可爱的优点，因为它实用。（笑声）问：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答：我能从一个不喊万岁就是反革命，高喊万岁却又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时代，安安全全地活到今天；我能从面对物质匮乏必须说是繁荣富强，肚子吃不饱还得说过着幸福的生活的年代里长得这么大，这是何等的能耐，怎么会有缺点呢！所以我最大的缺点是没有缺点。（笑声）问：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答：我说过，缺点和优点是孪生兄弟。既然我最大的缺点是没有缺点，那么我最大的优点也就是没有优点了。（笑声）问：你的妻子和女儿是否也看你的作品，她们也崇拜你吗？
答：我妻子绝对地不看我的作品，但也绝对地不看别人的作品。她除了看又臭又长的电视剧以外，压根就不看什么作品。不过她听我讲作品的构思倒是蛮有兴趣的。我的女儿基本上不看我的作品，却基本上看别人写的作品，她的解释是，自己家里人写的东西不看也知道写什么了。所以，她们俩不会对我产生崇拜。
崇拜的第一个条件是需要距离，一个人必须在很遥远的地方，或是在老百姓看不到也走不到的地方，就像天上的神仙，崇拜就容易多了。妻子儿女整天和你在一起，看到你咳嗽吐痰伸懒腰，看到你也和一般人一样提着裤子上厕所，怎么会崇拜呢？要是一个整天和妻子儿女吃住睡在一起的丈夫、父亲，还会被妻子儿女崇拜，不是他的妻子儿女不正常，就是他自己不正常。
坦率地说，如果我妻子对我崇拜，那我会痛苦死了。你想想，我只要是随便地说一句话，她就赶快谦恭地用小本本记录，边记录边点头赞扬着说：太精辟了，太正确了，太及时了，我又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或是早晨从被窝里一爬起来，妻子就怀着崇拜的激情说：啊，伟大的丈夫，你喝不喝稀饭？这个日子还有法过下去吗？（大笑）问：你真正被感动过吗？你感动之时是否不顾一切地为所感动的事付出呢？
答：我被许许多多的小事感动过，但从未被大的事情感动。有些作家说他们在1957年被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所感动，不顾一切地投入，于是被打成右派；有些作家说他们在“文革”的火热年代被感动，为此而不顾一切地狂呼万岁并抛头颅洒热血。但我没有这样荒谬的经历。这并非我有什么高超的思想和胆识，而是我在“文革”之前就遭受“狗患子”待遇，所以到了“文革”我只有害怕的份儿，连感动的资格都没有。
我走过的那个年代，人们总是经常被感动，但感动之后又都有受骗上当之感。所以我发现，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都不太会感动了，至少是很难感动。问：你经常害羞吗？
答：害羞似乎是女孩子的专利品，是个令人心疼的优点，也是个令人麻烦的弱点。不过，害羞的表情挺可爱的。常见作家的笔下描写女孩子的害羞——脸上浮起一朵红云……渐渐泛出红晕……面如喷芳吐艳的桃花……另外，害羞与自尊心贴得紧紧的，所以经常害羞的人，让人感到人格的纯正，我们又可以说，高尚的人才会害羞。我过去经常害羞，特别是在一些公众场合下让我讲话，那真是要了命，脸立即就羞得像煮熟的虾。但我害羞并非高尚，而更多的是胆怯，总觉得自己身上缺点太多，怕人家笑话，却又徒劳地想讨人家的原谅。
但我后来渐渐地发现，比我缺点多的人有的是，这些家伙从来都不害羞。不但不害羞，而且还觉得自己正确得要命，所以我从此也决不害羞。不害羞的时间长了，也就不会害羞。有时我想试着害羞一次，但怎么使劲儿也害不出羞来，脸皮已经厚得刀枪不入了。我很怀念过去经常害羞的我，因为害羞尽管是个弱点，但它总比恬不知耻或厚颜无耻强一万倍。
问：你想把你的女儿培养成一个什幺样的人物？
答：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这也是我们现在普遍的愚蠢，总认为培养就是一切。社会上兴什么，就赶紧地培养孩子干什么。社会上兴唱歌跳舞，就培养公鸭嗓的孩子去当艺术家；社会上兴踢足球，就硬逼着麻秆腿的孩子去当运动员；（笑声）现在社会上经济压倒一切，所有的孩子都挤到金融会计专业上来。
生命的质量并不相同，你的孩子是什么材料和有什么特长，你得先弄清楚。你的孩子本来是个地瓜，你偏要当作萝卜，不但你的孩子会痛苦不堪，而且你也会痛苦不堪。聪明的家长应该对孩子的能力和爱好顺水推舟。
我希望我的女儿会写小说，遗憾的是我发现她对吃的东西相当有研究，几乎所有的小食品她都能说出味道和价钱来。我想，将来她到饭店工作会很优秀。（笑声）问；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吗？
答：当一个小学生知道过年过节得给老师送一本挂历或送什么礼物时，当一个中学生考大学得花钱走后门时，当一个毕业的大学生为了生存只得所学非所用时，当人们只要有了钱就能有一切时，人们还会有什么理想？如果盼望当经理和董事长，盼望当大款和百万富翁也算作理想，那只能是梦想主义。现在最盛行的一句话就是“梦想成真”，这说明人们不敢想到“理”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