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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成人礼(1)

徐则臣

“那你们不许说话。”“吃蛋糕的时候也不行?”我说。

“就你话多。”行健说,“我说话的时候你们谁都不能插嘴。”我们点头。蛋糕在屋顶上,奶油上插着二十根蜡烛。“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驴肉火烧店。我去吃晚饭,照惯例,四个驴肉火烧、一碟油辣小咸菜、一碗小米稀饭。不需要我开口。我坐下来盯着一只蚂蚁沿对角线爬过桌面。一个女声问:‘请问您吃什么?’我抬头看见她,第一眼的感觉是:干净、清爽,适合穿白裙子。但我还是很生气,除了前三次,我在这里吃了一年多,头一次有人问我吃什么。米箩知道,我脾气不好,但从来不对陌生人发火,尤其是女的。”

“嗯,我作证。”米箩说。“让你不要说话。”行健说,“我跟她说,就那三样。她笑笑,转身去了厨房。屁股很好看,圆润,结实。别笑。两分钟后,她把晚饭用托盘端过来。然后她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两腿并拢,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店里就我一个客人,没有人这么早吃晚饭。吃完饭我得去打广告,陈兴多规定,一天要打五千份。”

“他他妈的瞎扯,一天怎么可能打出五千份小广告?”米箩说。“我那不是刚来嘛,不懂,他就把我往死里用。让你打岔--我说到哪了?”

“晚饭吃早了。”宝来说。“对。一直就我一个人。她看着门外,下午的阳光照到她半个脸上,细密的小汗毛看上去是透明的。她很白,头发梳到后面扎了个马尾辫。让我想想。头发真是黑,没有刘海。她坐在那里像一幅油画。尽管我只敢时不时瞟一眼,我也知道门外她什么都没看见。眼神不聚焦,嘴边带着笑,那样子跟睁着眼做梦差不多。”

“她笑起来有酒涡。左边的脖子上还有一颗痣。”米箩补充。行健白了他一眼,抓起酒瓶对嘴灌了一大口。米箩不吭声了。

夕阳半落,我们坐在屋顶上。桌子上摆着驴肉火烧、油辣小咸菜和小米稀饭,还有鸭脖子、麻辣鹅、猪头肉和啤酒。蛋糕在另外一张椅子上。

“想起那天下午,我的肠胃就会发抖,像饥饿一样难过。她就是一幅油画。哪天老子发财了,一定要找最好的老师教我,学油画,我要把那个下午给画回来。”

“然后呢?”“我吃完就走了呗。”

没意思。抒了半天情,吃完就走了。“第二天下午我又去了。说真话,进了门我才想起来,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我早把她忘了。她又过来问,我原样报了一遍。两分钟后,托盘端上来。她在同一个位置上坐下,拿笔在吧台上的一张纸上画起来。阳光照到她的脸、脖子和半个肩膀上,她低眉顺眼,像另一幅油画。”

“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比喻?”米箩说,“我觉得她挺性感的,像巩俐。”“你这不是比喻。”我给他纠正。

“不是也像巩俐。”“屁!巩俐多艳。她才不屑去化妆。”行健说,“我就觉得她像一幅幅油画,怎么了?不爱听喝你们的酒吃你们的肉!”“爱听,”宝来说,“我同意行健,她不化妆。你继续讲。”“吃完饭我就走了。”“靠,吃饭,像幅油画,然后吃完走人。行健你来点实实在在的干货会死人啊?”米箩有点儿急。“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说到第三次了吗?”行健说,“第三次我就跟她说话了。我说,叶姐呢,她怎么不在?她说,小叶回家了,我帮几天。我说,哦,前次我还欠叶姐三块钱,还给你吧?她说,也好,我代她收了。”行健停下来吃麻辣鹅和猪头肉,然后喝酒。

八月底的天不冷不热,几只鸟从我们头顶飞过。离这里不远,北京的高楼大厦像热带雨林一样急速扩张。我们喝酒吃肉,在一间平房低矮的屋顶上,一起想象爱情。除了行健,我们三个人其实都觉得爱情十分遥远。就连行健的那个“她”,我们也相当怀疑,爱情难道不是个重口味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她。我还不知道如何喜欢一个人。有一天我站在屋顶上向南看,看到了叶姐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叶姐租的房子,一间屋,另外两间房东住。房东在白石桥做生意,一星期难得回来几趟,相当于叶姐一人占一个院子。我从屋顶上下来,踢踢踏踏往南走。经过叶姐的院子时,我推一下,不动,就趴在门缝里往里瞅。突然有了脚步声,我没来得及从门前撤回来,门打开了。她也吓了一跳。我肯定脚后跟都红了,说话都结巴了。我说,我……我就是顺道经……经过这里,看……看看叶姐回来没……没有。她说,没回,我住这里。我连道歉的话都忘了说,转身就走,恨不得一跺脚人就没影了。

“隔几天我才敢去驴肉火烧店。她不再问我要什么,直接端上来四个火烧、一碟油辣小咸菜和一碗小米粥。结账的时候她问,去哪了?我低着头说,没去哪。她转身到抽屉里找钱,说,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她以为我出远门了。出门的时候我差点哭了,除了爸妈,到北京以后没人跟我说过这句话。我回过头,她正对着门外看,对我笑了笑。她比我大,笑摆在那儿。她的嘴不大,但笑得宽阔平和,全世界的好东西都能装进去。我的肠胃剧烈地抽搐一下。我上心了。”

“抽根烟接着说。”米箩帮行健把烟点上,“怎么个‘上’法的?”米箩把“上”字说得很暧昧,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到关键处了。“米箩你闭嘴!别人你可以随便乱说,她不行。”行健说,“我也乱说,我也可以是个烂人,但我决不拿她乱说。有个词叫‘亵渎’,你看书多,你知道。我得给自己留点好东西。我开始每天去吃两次驴肉火烧,吃得我都恶心了。吃了三天,她说,好吃也不能偏食,你得注意营养均衡。我点点头,好,听你的。在她不上班的时间里,我爬到屋顶上,看见她进门,在院子里走,洗衣服,进屋,再出去。偶尔,能看见她穿很少的衣服,把洗澡水泼到外面。”

“我想起来了,”宝来说,“有段时间你打完广告回来,不管多晚都要爬到屋顶上转一圈,是那会儿吧?我说呢,这家伙深更半夜到屋顶上当诗人啊?!”

“我也想起来了。”米箩说,“行健你实话实说,穿得有多少?”“有时候只穿内衣,有时候内衣都没有。白白的身子。什么?反应?当然有反应了,老子他妈的是人,不是木头。就是因为看见她的身体,我开始对她有了身体上的欲望。一柱擎天有了一点实质的内容。就是那时候我发现,我十八了,开始想女人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那个--”我的两个食指慢慢地头碰头。都懂的。“个小东西,这事你也明白了?”米箩笑话我。我拿啤酒瓶跟他碰一下,喝一大口。出门在外让我们早熟,人情世故乃至七情六欲,都得一个人面对,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与你分担,你知道你必须独立承担生活了。来北京才几个月,我觉得像进了培训班,迅速地感知和体悟到生活可能出现的不同面向。

“那要到生日那天。”

“去年的今天。那之前呢?”“生活如常。”“没劲。干货,我们要干货!”

“哪那么多干货?你们都活了起码十七八年了吧,又有多少干货?”行健说,“那时候不像现在,已经结束了,你知道谜底,反而更功利地、迫不及待地奔着那个结果。那时候我在一个焦躁但美妙的过程里,我像被一种远处飘过来的香味招引着。幽香,淡淡的。闻着妥帖,放不下,又抓不着。很平常,我去火烧店,看见她,脑子里和身体里装着她,一遍遍忧伤甚至悲哀地经过她的门前。见到她、经过她的院门时,我心跳得轰轰烈烈。你们说,我是不是应该多读几本书去当个他妈的诗人?”

“你应该写小说。”我说,“你跟小说家一样会啰嗦。”米箩和宝来咧开嘴笑。行健也笑了。“那我该怎么说?难道要我跟你们说,我很想给她写情书?我的确是写了,写完就撕了。我把不敢当面说的话都写在信里了。我在写‘我想你’、‘我爱你’的时候都哭了。我还是撕了。不敢给任何人看。恋爱的时候你是个诗人,同时你也是个贼。何况我只是暗恋、单恋,人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没往心里去。我不能怪她,我只是个贪吃驴肉火烧的顾客乙,小屁孩一个。可我马上十九了!我胆小如鼠,然后就到了生日。”

“我和宝来一块给你过的。”米箩说,“你非要把生日蜡烛点到驴肉火烧店里。”

“你是全世界第一个吃驴肉火烧庆祝生日的人。”宝来说。“我们把蛋糕拎到火烧店,才发现那天她歇班。”行健说,“开头我吃得很失落,后来因为悲伤,才觉得身上有了劲儿,我吃了好多肉,喝了很多酒。你们俩都没见过我喝那么多啤酒吧?你们以为我醉了?那点酒哪能放倒我?!对,吃完蛋糕我是趴到桌上了,我只是想让你们先走,我想一个人难过一会儿。我十九岁了。过去觉得十九岁很遥远,可是在北京的一家火烧店里,远离家乡和亲人,想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它这么简简单单地就来了。我趴在桌上把衬衫袖子都哭湿了。然后我站起来,捧着剩下的蛋糕--我先喝几口。”行健又开了一瓶燕京啤酒,一口气下去半瓶。

“然后呢?”“到了她的院门口,开始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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