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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官人坐在船舱里,心惊恐地怦怦跳着,一只手紧紧抓着船舷,一只手拉着张氏。船左右摇摆,上下颠簸着。驶出险滩,汉子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刚想歇把手,船底又发出摩擦沙石的吱吱声。老艄公看了看两岸的山势,断然地喊道:“王爷滩!汉子们,别歇手,这可是险滩!”

张氏听到喊声,拉过大官人靠在篷边上,喊道:“别松手,抓住。江上行船怕过滩,看这架势,这条水路也不好行,一滩连一滩,一滩更比一滩险。这大冬天的,要真翻在水里,那可真完了。”

“冇事,别瞎说,怕也冇得用,人生自有天命。”

张氏双手合十,紧闭双手,虔诚地祈求着神灵。

黎明的曙光冲破了地平线,驱散了冬夜的黑暗,船也驶进了钟家庄。远远地望见了笔架山下鹅卵滩,老艄公长长地吁了口气,自语道:“到了东门山,也就是到了白岩集码头了。这一夜走水,光冷还不说,抢滩也吓死人哩。冇砸在滩上就是福气喽。”

寒风中老艄公的自言自语没谁听见,他只是一个人庆幸。昨夜贸然夜行,连命都不要了,连闯滩头。借着余兴,从暗舱里拿出烧酒,重重地喝了几口,干咳了几句。望着远处不大远的毛板船上有人走动,便放开喉咙唱道:

歌满江喽,歌满江嘞,

汉子驾船跑三江!

夜里星星点点亮,

望着月儿思媚娘。

哥想妹来妹思郎,

那厢妹子倚空窗,

盼归郎……

毛板船那头一听老艄公的号子搭了进来,唱道:

岸边排排柳,岭上阵阵风,

船在浪里走,汉子风里行喽。

早起迎日头嘞,晚送夕阳红喽。

有心摘花枝呀,戴在妹心头喽,

又怕妹家喂的狗喽!……

船在号子声中,慢慢地靠上了白岩集。大官人没等船靠稳,长袍往腰上一掖,跳上了岸,直奔一守渡口的老者,拱手施礼,从怀里掏出南岳敬香时长老塞给他的黄表纸问道:“您老可知道,打这白岩集码头下行十里有一溪口进去,叫么子地名?”

“死人梁呀。”

“怎么走?”

“哦,从马家思本滩进去就是那地界了。”

“有多远的水路?”

“只要没进错溪口,打这下去就是一个弯,那是西壁溪,再下去才是马家哦。”

“哦。”

后面赶来的张氏和环儿在一边听着,见老者这么说,环儿一跺脚道:“我去喊船家大伯来,不就明白了吗。咱这一屋人谁都冇跑过水路,再怎么说都明白不了。”

船老大这会儿也靠好了船,环儿跑来一说,紧赶了几步。拿出烟荷包敬烟,老者打着拱手推让:“客气了,谢谢,谢谢!”吸了两口问道:“老大是要送客去马家呀?”

“哦,是官家租船要去那。”

“就在前面冇好远,你冇进去过吗?”

“冇,我是打上水来。”

“哦,是打宝庆府来。我说呢,瞧这篷,眼生。”

“那溪里水好吗?进得去吗?”

“还行,你这船吃水浅,进得去。冬天水少些,筏子进进出出,应该冇事。”

“何老子,接河喽!”江对面有人高喊过河,老人解了缆,拔了篙,对着船老大扬了扬手,“你等这,我接过来的这伙人就是去那边,你搭上他们就晓得路了。”

“那就先谢谢您了,您慢点划。”

渡船离岸而去,江风掀起老者腰间的长手巾,在寒风中呼呼嗒嗒,在背后舞动着。随老者划动的桨,身子向前一弯,手巾竖了起来;身子一挺,又横着飘。

不一会儿工夫,那条小渡船接了人又划了回来。船还没上码头,何老子就冲着船老大招手:“他们几个都是马家和檀山的,正好带你们一道。”

几个汉子担着皮箩说笑着走了过来,见面施礼,问道:“船家大哥,几时行呀?”

“哦,就行,行到那里要多久?”

“顺水划桨,一个时辰就到了。只不过,船只能靠在死人梁下面。你们是哪个村的?听何老子说,你们要寻老腊树。只有弯山那官道上有一棵大腊树,别的地方还真冇见过,莫不是你等要寻的就是那一棵哦。”

“兴许吧。”

说话间,大官人将几个汉子让到了船上。领头的那一个刚上到跳板,一看船头上摆着一副棺木,扭头就往下走,还一个劲儿地冲其他人摆手,嘴里嚷道:“船上装了一副‘老屋’哩,年根了,晦气!”

何老子见上去的人都往下走,抬脚几步就上了船,对着众人说道:“这有么子,谁家还冇有个老人呀。生老病死都是家常事,用得着大惊小怪嘛。船家,快开船,他们不搭我搭。”其余的人这会儿也不再作声了,犹豫了一下就都上了船。

船老大喊了句:“都上船,咱们早些赶路。”

大官人巴不得早些起程,好早些将老员外入土为安。何老大抄着长篙站在船头与船老大又说又笑,手指着前面的江湾:“那就是石字湾,石字湾一过就是思本滩,吴家台转进去冇好远,船就能靠死人梁,只要个把时辰。”

“是吗?以前走过大河冇进去过,今天亏得遇上了师傅,要不然还不知道要绕多久呢?”

大官人也在一边奉承:“我屋里这一路上逢难事,总是有贵人相助。”

船老大不时地转身,大声地吆喝,汉子们用力划起桨,两个“桐泊子”桨起桨落翻着浪花,顺流而下。来往的橹声、吆喝声、纤夫们的号子声伴着江水,和着两岸的青山流向远方。

“桐泊子”在江面上划了一道弧线,驶入一条不宽的小溪,也许是风口,划桨的汉子们嘴里冒着粗气,白雾喷起老高,船却不太动地方。老艄公直起腰,大声喊:“拿篙子,探探深浅,怕这船拖底了吗?”

何老子应道:“是暗流太急,冇事的,深挖几桨就过去了。这是石头湾,靠左岸会好行些。”

一夜奔波的众人,自船靠了白岩集,大都昏昏沉沉地睡在船舱里。环儿蜷缩着依偎着张氏,鼻孔里呼嗒、呼嗒地冒着热气。一路上少有言语的二官人更是独占一方,捂着蓝被,鼾声如雷。小厮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船舱里,滚成一团。冇有人再留意船到了么子地界,只有桨还在不停地划,船慢悠悠地在江面上移。

寒风吹起两岸山上的林木,发出阵阵松涛。大官人掐指一算,不大确定地问何老子:“今日莫不是大寒了吗?”

“正是。还过几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该杀年猪喽。”

“哎哟,瞧我屋里这日子过的,哪日寒暑都不知道喽。”

一股冷风灌了过来,呛着大官人剧烈地咳了好一阵子。张氏爬过来给大官人捶背,彭氏跟脚出来直往舱里拖。何老子也劝他进去:“歇歇吧,也该收拾东西了,冇要好久,也该靠船了。”

大官人一听,就要到地界了:“你们快去收拾家伙,我得跟何老子问问,请他帮着张罗大老爷的后事才行。”

甩开彭氏,一转身拉过何老子,拱手施礼。何老子问道:“有事吗?不必拘礼,讲就是了。”

“哦,我屋里您都看到了,高堂仙逝在船头停了数日。我屋里逃难到此,天地两陌生,要请您帮忙,当个督管张罗后事,不知可好?”

“我怕不成。和我一起搭班来的马仁贵是这里的甲长,你求他不是更好?再说,这方圆十里八乡大半都姓马,将来你屋里也少劳烦不了人家。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何老子抬头四处张望,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他们几个都在后头的船上呢。冇事,一会儿靠了船,我去给你说。马家在这一带算是大户,这前面就是马家的大祠堂,人丁兴旺呢……”

转过山口,两岸的松柏树更密实了,山坡上高大笔直的楠竹连成一片,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船就靠在这竹山脚下。

大官人抬头环顾四周,指着一条蜿蜒曲折铺着青石板台阶的山路问道:“这可是官道?”

何老子应道:“正是,你等不正是要寻吗?这就是‘死人梁’。”见马甲长下了船,招呼道:“仁贵叔,你快过来,借一步说话,这客官有事相求。”

“么子事喽?准冇得好事。”

“么子不是好事,积德还不是好事。”

“好事你为么子不做,真是的。”

大官人一见马仁贵,忙拱手施礼。

“不必客气,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你是要我马某帮你料理后事。对吧?”

何老子手指点着马仁贵的鼻子,哈哈地笑道:“你呀,真是灵性,难怪都叫你‘鬼灵精’,我看一点都冇喊错,别个还冇说,你就全知道了。那还不应着客官,我看这个忙你是推都推不脱喽。”

“为么子?”

“一则,是到了你的地头上;二则,你是甲长,是当管之事。”

“照理说,进了我的村都不一定是我的人,更何况,他们一屋人逃难的,谁知道别人投奔哪里落脚。你说我讲得对不,客官?”

大官人拿出在南岳敬香时长老塞给他的纸条递给马仁贵:“我正要向你打听呢,这官道上哪里有一棵千年老腊树吗?还说树根那有一块早年宝庆府立的碑,写的是‘武官下马,文官落轿’。”

何老子与马仁贵看完了,相视片刻:“怎么样?我说这个忙你是非帮不可了吧?”

“哎,实乃天意,实乃天意呀!”马仁贵将纸头还给大官人,问道:“你屋里在这有亲朋好友吗?”

“冇得。”

“那又为何逃难于此?”

“这不是给你看了吗,仙家指路。”

马仁贵张了几下嘴,半天才挤出一句,“何——何老子,看来你也是仙家喽。”

“瞎说,我哪里会是仙家。”

“刚刚不是你给客官指的路吗?”

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二官人伸着懒腰,漫不经心地下了船,大官人喊他过来,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我家兄弟赛虎,礼数不周,还望列位多多担待。”

二官人拱手向各位施礼:“望多担待,多担待。”

马仁贵收住笑容:“天不早了,人都上岸吧。既然你们托我做督管,孝家听清了:人死是不能抬进村子,我屋里在腊树下有三间灰棚,你们就先在那将就着落脚。棺木先抬到河边,打发人守着灵柩,我带你们其余人等先进村选块地头,找人挖‘金井’。逃难之身别指望厚葬,这年月有副棺材埋了就知足吧。今天也算是你家主人与我有缘,碰上了我们这伙爱管闲事的主。行了,你屋里哪个是管事当家的,跟我一同先去请帮手,这大年根下的,请帮手是要磕头的……”

张氏这会儿凑上来拉了一把大官人,耳语道:“老员外一世拜佛,你怕也得请几个道士超度一两天才是,也才对得起大老爷生养之恩。”

“我看算了吧,我等连个落脚的地儿都冇得,总不能把神龛摆在河边上吧?鬼魂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才保佑呢。我看人死入土为安,还是先埋了吧。他日屋里有了出头,再行法事也不迟。”

二官人听完兄长的说辞,道:“还行么子道场喽,庙门都不知道在何方?土地爷都不晓得是哪尊神?山魂野鬼谁领呀?先借三尺地头埋了吧,相信他老人家不会怪罪。那会儿,他就说下了,只要能把他带到落脚的地界,就是死也闭眼了。这不正好是落脚的地界了吗?”

马仁贵问道:“你们商量好了吗?去得了吧?”

“来了,来了,冇么子好商量的,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做主就是,您说了算数。”

一行人边说边踏上了青石路。印科跟在大官人身后,寒风吹得他双手冻得不行,插在袖筒里,缩着脖子。没一会儿工夫,一行人就消失在山野中……

二官人留在河边守着亡灵,周继拾了一些干柴点亮了一堆篝火,张氏喊他过来,吩咐道:

“你和印祥,领着伙计们担些家什,追上去问好那几间灰棚在哪里。先去清扫、清扫,想法子弄点吃食。弄好了,打发人来接我等过去。这有二当家的在,就冇事。”

环儿跑过来嚷着:“我也跟着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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