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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黄昏,小雨疏疏落落,潮湿的风在街巷间游走,空气格外沉闷。

此时的上海,刚刚经历过一二八事变,战火初熄,满目疮痍。

十九路军与日军经过一个多月的激战,于三月初撤出战场。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达四千余家,房屋被毁近两万户,商务印书馆及东方图书馆均毁于战火,同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法学院等亦遭轰炸,损失惨重。

虞方南一到上海,便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买了一份报纸,除了花边新闻,通篇都是负面消息,长江流域发生空前的水灾,两广军阀公开反蒋,日寇入侵东北,再加上一二八事变,政治局势空前动荡。虞方南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局势,既感失望又无能为力,叫了一辆黄包车,独自回到公寓。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泡了一个热水澡,喝光一瓶烈性酒,蒙头便睡,直到第二天午后才醒。

睡醒之后,他草草吃了两片面包,随即离开公寓,来到通汇银行。

董事长办公室中,卢少石面前堆满了账本,一脸惨淡之色,手边放了一瓶纯麦芽陈酿威士忌,屋中飘着一股浓浓的酒香。

卢少石抬头看到虞方南,先是一愣,露出激动之色,上前握住他的肩膀,重重捶了一拳,道:“你这家伙,死到哪里去了?去了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虞方南苦笑一声,道:“一言难尽,总之是九死一生。”他原本以为卢少石会问起汝瓷的事,哪知卢少石根本没提这个话题,转身倒了一杯酒,端给虞方南,道:“苏格兰北部高地的威士忌,十五年陈酿,尝尝味道。”

虞方南举起酒杯,在杯口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酒可不一般,雪利酒橡木桶窖藏,在传统泥煤熏烤的焦香中,多了一股白兰地般的水果芬芳。”喝了一口,点头道:“这酒大多当做勾兑混合威士忌的原酒使用,很少外销,上海地区更为罕见。卢董事长,你神通广大,什么好酒都喝得着。”

卢少石哼了一声,道:“你少奉承我,咱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现在我是举步为艰,说不定哪一天,我要到你的商行化缘去呢。”

虞方南听他不似说笑,道:“怎么回事?”

卢少石拿起几份报纸,重重往桌上一摔,道:“你看看,新一轮的债券又要发行了。民国十五年,发行债券只有七千万,到了去年,债券已达四亿六千万。上海是全国金融业的中心,这些债券大部分被上海的金融市场所吸收,我请人估算了一下,上海各银行去年年末拥有半数至三分之二的南京政府公债和库券。包括咱们通汇银行在内的二十九家银行加在一起,一共持有政府公债高达两亿三千九百多万,而这些银行的资本金总额才不过两亿一千万。”

虞方南道:“这些债券多为年息八厘或月息八厘,平均利润在一分五厘以上,操作得好,还是有利可图的。”

卢少石道:“不错,如果政局稳定、担保税源可靠、公债市情良好的情况下,自然有利可图。可是一旦政局变化,担保税源动摇,公债行情就会急转直下,贬值比风还快,账面赢利倾刻化为乌有。一二八事变后,公债市场一蹶不振,损失惨重,紧接着又发生挤兑风潮,银行界纷纷向市场回收现金,又导致洋厘的暴涨, 最高时到达七厘三分,没办法,证券交易所被迫停止全部债券交易。”

虞方南看过这段日子的报纸,知道卢少石所言不假,道:“你投了多少进去?”

卢少石耸了耸肩,苦笑道:“半数家当。”

虞方南皱眉道:“这么多?”

卢少石叹道:“政府借钱,各级官员层层盘剥,不买不行。”

虞方南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化解危机,否则血本无归。”

卢少石喝了口酒,黯然道:“国难当前,上海金融界风雨飘摇,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有什么办法?”

沉默了一阵,虞方南道:“南京政府能否提供支持,在这时候拉大伙儿一把?”

卢少石冷笑一声,道:“我看指望不上,现在各省纷纷扣留国税,国民党中央连政费都无法维持。今年年初,孙科、陈铭枢主张提用充公债还本付息的基金三千四百万作为政府开支,消息一传出来,公债大跌,银行业备受打击。后来经张静江、张群等人从中斡旋,上海银行界同意以政府维持公债信用为条件,每月向政府贷款八百万,才算把事态平息。这么一来,江浙财团与孙科政府互不信任,彼此的间隙恐怕无法弥合了。”

虞方南道:“既然指望不上政府,只能自救。”两人一杯一杯地喝着威士忌,虞方南揉了揉太阳穴,道:“非常时刻,必须迅速开市。上海市商会、银行公会、钱业公会只有团结一心、空前合作,才能稳定市场,避免因战祸而引起的经济崩溃。”

卢少石道:“我可以用通汇银行的名义,组织上海金融业联合通电,坚决打击那些为自私自利不顾社会利益而扰乱金融者。”

虞方南道:“还要继续向南京政府施加压力,要让他们知道,政府与金融业互为一体、安危与共,必须保证金融市场的稳定。卢家与江浙财团渊源极深,你出面与江浙各大财团首脑聚会一次,请他们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牺牲自己的利益,接受南京政府延期还本、降低利息的要求。同时提出,南京政府也要考虑财团利益,财政部要就原颁之条例重拟标准,每月由海关税至少划出八百六十万,作为支配各项债务基金,其利息长年不得低于八厘,还本期限按照拟定程表办理。”

卢少石点头道:“我想办法说服那些长辈,接受这个条款。”

虞方南道:“你与租界工部局一直交情不错,尽快安排时间跟他们见个面,请汇丰、麦加利和花旗银行同意接受上海银行公会以公单形式的抵押借款,并且暂时不接受华人存款,帮助华商银行度过难关。”

卢少石犹豫道:“这个……他们能答应吗?”

虞方南道:“他们应该明白,日军在上海开战,已经严重损害了英法美在华的商业利益,如果不想看到上海金融市场崩盘,他们必须对华商银行积极支持,否则,大家都挺不过这场金融灾难。”

卢少石道:“好,我马上去安排。”

虞方南道:“恢复开市之后,你与华商证券交易所进行公债暗盘交易,不管砸进去多少钱,一定要保证公债价格持续坚挺,只有这样,公众才会恢复信心。”

卢少石吸了一口冷气,道:“保证公债价格持续坚挺,你知道要投入多少钱吗?你不怕把通汇银行拖垮?”

虞方南道:“只凭一家银行的力量,无论如何做不成这件事,至少联合十家以上的银行共同操作。你是董事长,必须带头促成这件事。至于怎么做,你心里清楚,以卢家多年的储备与威望,应该可以做到。”

卢少石担心道:“这么做,你觉得有多大把握?此事非同小可,我要把整个身家都赌进去,一旦做起来,必须做到底,再也不能回头。”

虞方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相信我!挺过这个难关,通汇银行将成为上海金融界的摇钱树,你卢董事长从此可以呼风唤雨。”

卢少石在屋中来回踱了几圈,终于下了决心,拿起电话,分别与上海金融业几家大银行和工部局的首脑约定时间见面。放下电话,他对虞方南道:“这是我遇到的最大一次难关,远比上次挤兑危机更加严重,搞不好就是倾家荡产,你……愿意帮我吗?”

虞方南一笑,道:“我不是站在这里吗?需要我的时候,你一个电话,我就会赶过来。”

卢少石也笑了,由衷说道:“好象什么事都难不住你。兄弟,你回来了,真好!”

虞方南拒绝了卢少石的晚宴邀请,离开通汇银行后,径直来到月桂宫舞厅。

华灯初上,舞厅的生意开始兴旺起来。即使世道不好,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有钱人消遣行乐的兴致。靡丽的音乐声中,舞池内人影摇动,美酒一瓶接一瓶开启,碰杯声此起彼伏,一付歌舞升平的景象。

虞方南走进舞厅,侍应小伙子认出他来,又惊又喜,急忙上前招呼。

虞方南示意他不要声张,自己想独自坐一会儿,不要惊动其他人。他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叫了一杯苏打水和一盒雪茄烟。

一天之中,他只吃了两片面包,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但他脑海中思绪纷杂,对舞厅的饭菜提不起兴趣。他端起苏打水,一口一口慢慢饮啜,默默出神。

过了不久,那个侍应小伙子捧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份忌司煎小牛肉和一份玉米奶油绒汤,轻轻放在虞方南面前的桌子上。

虞方南并没有点餐,微微一愣,只见这份小牛肉煎得两面焦嫩,裹着浓浓的忌司和洋葱丁,上面淋了一层柠檬汁,香气浓郁扑鼻。虞方南对这道菜并不陌生,格罗布路碧罗饭店的忌司煎小牛肉,在上海西餐厅中首屈一指,也是他最爱的菜肴。

侍应小伙子又取出一瓶白兰地,给他倒了一杯,从冰壶中夹出冰块,道:“虞先生,是不是还按老规矩,加三块冰?”

虞方南道:“对,老规矩。”

侍应小伙子夹了三块冰放入酒杯,道:“虞先生,酒是您走前的藏酒,主餐和汤是从碧罗饭店订的,都是您平时喜欢的口味,请趁热吃吧。”

虞方南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餐?”

侍应小伙子道:“我问过送您来的黄包车,说您从通汇银行直接赶到舞厅,还没来得及吃晚餐。”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好,有心了。”从钱夹中取出两张钞票递给他,道:“不必找了。”

侍应小伙子收下钞票,鞠了一躬,道:“谢谢虞先生。”转身走去。

虞方南道:“等等,你回来。”把他叫了回来,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姓涂,叫做……涂云鹏,是不是?”

侍应小伙子道:“您记得没错,我是涂云鹏。”

虞方南道:“我想起来了,你刚来三四天,我就动身去皖西了。你……也是梅镇人,镇南何二先生给你做的保人。”

涂云鹏道:“是,出门之前,何二先生嘱咐我跟您好好学习,见识见识大世面。”

虞方南道:“才来三四天,便将我的饮食习惯都记住了,你很有心计啊。”顿了顿,又道:“梅镇中,涂姓是大族。涂家书香门第,出过两任侍郎,当年涂老先生曾经教过我,见了他,我是要执门生礼的。你离开梅镇不久,他身体还好么?想必你与他的两位公子也相熟吧?”

涂云鹏微微一笑,道:“家父身体很好,他时常提到您。”

虞方南道:“你是……涂家二公子?”

涂云鹏道:“家兄云鲲跟您曾经同窗,当年总是一道玩耍,不过那时我还小,虞先生一定不记得我了。”

虞方南笑了笑,道:“我与你哥哥一道玩耍,也一道闯祸,为此没少被你父亲训斥。”说话间,他重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涂云鹏的身子微微前倾,神色不卑不亢,很坦然地看着虞方南,他白净的脸上似乎一点表情都不流露,但是眼神中却似乎隐隐闪着镇定机警的神采。

虞方南道:“义父曾经提起过你,说你在梅镇小一辈中出类拔萃,他很赏识你。”

涂云鹏道:“陆老爷抬爱晚辈,怎么敢当?都说乡下第一,城里第七,跟虞先生相比,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虞方南见他回答得体,又多了几分好感,道:“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报上家门?或许我会看在你父兄的情面上,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职位。”

涂云鹏道:“我希望用自己的表现取信虞先生。凭借父荫获得赏识,不是做人的道理。”

虞方南道:“好,你可以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感受到了年轻人的心气与胆识,如果调度得当,这样的人才很可以办点事。虞方南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力一向很准,这个小伙子倒是一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或许可以成为得力的帮手。

他拿起刀叉,将牛肉吃得干干净净,吩咐侍应把盘子撤下去,点燃一支雪茄,慢慢吸着,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音乐响起,舞池中人影晃动。

众人之中,朱茉莉格外引人注目。她翩翩而舞,一袭长裙,长发如丝,舞步轻盈,身子仿佛在水面飘行,明艳不可方物。

虞方南举起酒杯,透过琥珀色的液体,默默看着她。酒水在灯光下变换颜色,她的身影在涟漪中摇动,也变得缥缈迷离。虞方南想起自己离开上海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地神情,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心情开始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这时,涂云鹏悄悄走了过来,道:“虞先生,您的电话。”

虞方南道:“谁追得这么紧?我刚到上海,电话就跟来了。”

涂云鹏道:“我问过这人的名字,他没说,只称是您的朋友。”

虞方南点了点头,来到酒吧一角的电话前,拿起话筒,“喂”了一声。话筒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方南,你不够朋友啊!回到上海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虞方南心旌一震,只觉一股热血向上涌起,太阳穴附近的血管被血压冲击地微微跳动,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电话那边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一趟皖西之行,一别数月,你音信皆无,是不是忘了我这个兄长?”

虞方南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声音平和道:“哪里哪里?我昨天刚回来,睡了一天,正打算请程大哥小酌几杯,这么巧,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程天境道:“喝酒好办,后天晚上我和卢少石举办一个舞会,地点嘛,就定在你的月桂宫舞厅,来的都是上海金融界的头面人物,你要拿出全部本事来招待,若叫我们丢了面子,可轻饶不了你!”

虞方南道:“没问题,你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后天一早就把场子清干净,全天不做别的生意,保证让你的面子上过得去。”

程天境道:“还有,朱茉莉小姐一定要在场。她现在是上海交际场上的红人,没她可不成。”

虞方南道:“当然,舞会上自然不能缺了她。我新进了几箱上好的威士忌和杜松子酒,现调鸡尾酒,再找一支乐队助兴。”

程天境道:“很好!”随即没了声音。

虞方南等了一会儿,对方并没有挂电话,叫了一声:“程大哥,你还在吗?”

又过了一会儿,程天境语气低沉,道:“方南,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记恨我?”

虞方南道:“你说什么?”

程天境道:“我已经得到许烈洪的死讯。这次利用你做信使,用反间计杀了许烈洪,害得你几乎死在皖西。”

虞方南的心又一次被刺痛,道:“你害许烈洪,是你们之间的结怨,为什么牵扯上我?这一次在皖西九死一生,差一点回不来!”

程天境道:“抱歉,没有你办不成这件事。我知道你与许烈洪有交情,只有你能接近他,因此大开方便之门,让你去赤匪苏区跑货,目的是将栽赃信件交给许烈洪,迫使共产党对他失去信任。只是……连我都没想到,这封信竟然会置他于死地。”

虞方南道:“据我所知,当年你与许烈洪曾经情同手足,北伐战场上,他救过你两次命,你救过他一次命,你还欠他一次命。”

程天境沉默,过了一阵子,道:“兄弟归兄弟,刀剑归刀剑!我跟他都是军人,战场相见,彼此都不会留情面。我干掉了他,共产党那边就少了一员骁勇的战将,红军就会垮得快些。反之他也一样,同样不会对我留情。”

虞方南心中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程天境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你对共产党怀有同情心,这可不行!方南,你我朋友一场,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国家两大敌人,一为日本人,一为共产党,我程天境与之不共戴天!你最好把这话牢记心底,如果被我发现你与他们有了瓜葛,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讲兄弟情义!”

虞方南道:“是,程大哥,这话我记住了!”

程天境哼了一声,挂了电话。虞方南看着话筒,心中一字一字念道:“程天境,这笔债,迟早叫你偿还!”

他放下电话,刚要转身,忽然背后一紧,一人将他拦腰抱住。虞方南鼻中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道,他知道是谁了,道:“别这样,茉莉,快放开我。”

朱茉莉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饱满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道:“我不!”

虞方南费力地转过身,抱住她,在她后背上拍了拍,道:“听话,别人都看着呢。”

朱茉莉这才放手,仔细看着他,眼中泛起晶莹的泪水,将眼影沁成一团青晕,道:“说好很快就能回来,怎么拖了这么久?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虞方南道:“那边的局势不太好,整天疲于奔命,哪有机会送信出来?”说着取出手帕,在她眼角拭了拭,道:“再哭就成花脸猫了,不许哭。”

朱茉莉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虞方南拉着她坐下,道:“这么长时间没见,跟我说说,日子过得怎么样?”

朱茉莉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事无巨细,每一件小事都讲给他听。虞方南的话不多,基本是朱茉莉一个人在说,他不时地点一下头,其实他的心思完全没在这些事上,脸上做出倾听的样子,心中默默考虑手上要马上处理的事。

一个小时后,虞方南心中的思路逐渐清晰,站起身,对朱茉莉道:“今天说到这里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朱茉莉依依不舍,道:“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从来不肯多陪我一会儿。”

虞方南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道:“下次,下次多陪陪你。”

朱茉莉笑了笑,道:“好啦,快去吧。”

虞方南转身而去。朱茉莉默默目送他走出舞厅大门,身后走来一个姐妹,笑道:“茉莉姐,我看虞先生对你很有意思呢!什么时候做老板娘啊?”

朱茉莉道:“贫嘴,又来瞎三话四,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那舞女道:“我是说真的,虞先生对你多有耐心,听你唠叨了一个小时,一点儿都没不耐烦,换了别人谁行?”

朱茉莉嘴角淡淡一笑,道:“你懂什么?他呀,人在这里,心早飞到别处去了。我敢说刚才那些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那舞女吐了吐舌头,道:“真的?”

朱茉莉道:“这种男人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你别指望他们能静下心来跟你琢磨家长里短那些事,他们从来不会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挑战、充满了冒险。”

那舞女道:“这种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朱茉莉望着虞方南离去的方向,眼中柔情流露,道:“傻丫头,遇到这种男人,千万别错过。尽管他们会带来风波、带来危险,但是他们往往都是有激情、有血性、有尊严的汉子,跟他们一起,生活绝对不会象死水一样,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在世上来过一场。”

那舞女道:“茉莉姐,你可得抓紧了虞先生,小心一个不留神,被他溜走了。”

朱茉莉幽忧地叹了口气,道:“你哪里知道,男人就象掌心的细纱,攥得越紧,指缝间漏出去的越多,攥到最后,手里什么都剩不下来……”

两天之后,舞会如期在月桂宫舞厅举行。

虞方南看到宾客名单的时候,暗暗吸了一口气,来客虽然不算多,只有几十个人,却无一不是上海金融界的显赫人物,其中江浙财阀几乎全体到场。这些人聚在一起,任何一个决定,都可以左右上海金融的命脉。

虞方南将朱茉莉叫来,只说了三个字:“拜托了!”朱茉莉心领神会,带领一众舞女组成一道华丽的风景线。群芳吐艳之中,朱茉莉无疑成为舞会上最耀眼的明星,一连跳了七八支曲子,还现场演唱了两首歌,博得满堂喝彩。

舞会在小姐们的摇摆中进入高潮……

卢少石对虞方南的安排非常满意,拉着他与各位宾客见面,为他一一介绍。觥筹交错之间,众人谈笑风生,议论的主题全是即将开市的上海公债市场。这个年头儿,凡是手中攥着几文钱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跟斗?前段时间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暗自窃喜,“多头”们只能眼泪往肚子里吞。

眼下公债市场开市在即,各大财阀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人人手举酒杯,看似一付不为所动的神态,其实相互间都在探听虚实,偶尔碰一下杯,浅啜一口酒,流露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虞方南显然已经适应了这种社交场合,穿梭在宾客中间,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一轮酒喝过去,一个满面红光的胖子走了过来,道:“虞老弟,很长日子没见到你了。我在派立斯跑马场给你订好了位子,可是几次马赛都不见你的人影,过去你可是常客啊。”

虞方南哈哈一笑,这胖子是兴生实业公司的伍楚良,上海滩有名的火柴大王,同时也是公债市场中的一条大鳄,一向以资本雄厚、出手狠准著称。虞方南与他握了握手,道:“楚良兄,最近你何尝不是少见?听说你又添了不少机器,打算再开几家分厂。”

伍楚良苦笑道:“谣言,绝对是谣言。实不相瞒,老哥我现在是一筹莫展,就差去跳黄浦江了。”

虞方南“哦”了一声,摇头道:“不至于吧,以你的千万家产,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这一步呀?”

伍楚良道:“你晓得的,最近战事一开,金价飞涨!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货……”

虞方南知道此人善于哭穷,其实他手握大量资金,正在等机会,于是压低声音道:“有一条发财的路,你有没有兴趣?”

伍楚良不动声色,道:“说说看?”

虞方南把投资公债的计划缓缓讲给他听,伍楚良一言不发,等虞方南说完了,道:“依我看来,现在未必是好时机,公债市场一向受战事影响,即使将来可以望涨,但是战事能够马上结束么?日本人挑起九一八事变之后,时隔不到半年,又是一二八事变,图谋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公债一旦开市,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月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再说,你我联手,几百万现款扔进去也远远不够……”

虞方南微微一笑,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道:“这个事,楚良兄尽可放心,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伍楚良心中微微一动,看着虞方南,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答案,试探地问道:“你别瞒我,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秘?”

虞方南道:“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以你我兄弟的情谊,难道我会骗你?”

伍楚良道:“不是老哥信不过你,这事进出太大,动辄要将身家性命搭进去,不能不弄明白。”

虞方南凑近他的耳边,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上海的战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打了。”

虽然虞方南的声音不大,伍楚良却觉得耳畔轰地一声,把舞池的音乐声和嘈杂声都盖了下去,将信将疑地问道:“现在中日军方剑拔弩张,大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民众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求战的请愿书像雪片一样,你怎么能断定不打了?”

虞方南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政府那边有消息传过来,一二八事变令国际列强非常不安,他们担心自己在上海的商业利益遭受损害,因此纷纷介入调停。日本方面看到满洲国已经炮制成功,也不想与国际社会完全决裂,于是愿意接受停战。国民政府通过这一战,知道自己的实力仍然难以进行抗战,也需要国际社会的支持,因此同意与日本签订停战协议。”

伍楚良道:“你说的这消息……可靠吗?”

虞方南道:“租界那边的消息马上就要过来了,淞沪停战协定即将由英、美、法、意共同监督签订,日军将返回公共租界北区、东区及越界筑路地带,基本为战前防区,国军则暂留于沪宁铁路的安亭镇至长江边的浒浦一线,交战区划为非武装地区。”

伍楚良听罢,心里镇定了许多,道:“好,如果是这样,我加一股。”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咱们组织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首要是稳定市场,几天之内,起码得调齐一两千万现款。咱们的力量不够,必须拉人入伙,这件事才能定规,不然的话,大家还是拉倒算了!”

虞方南料到他会说这话,道:“这事不劳你操心,今晚上海金融界的翘楚济济一堂,通汇银行带头募资。有卢少石做担保,你还害怕什么?大家都是朋友,有钱一起赚,凑个一两千万,不在话下。”

伍楚良愈发放心,道:“这事这么定了,你打算怎么做?”

虞方南道:“每人三百万,明天先交一百万。”

伍楚良这次没有犹豫,道:“没问题,明天我就把钱汇入通汇银行的户头里。”

虞方南道:“开市之后,当天卖出一千万,把票价压得更低,至少要跌落四五块钱,我们再补进。”

伍楚良心领神会,道:“那是一定会压低的。第二天前市第一盘,再卖出一千五百万,咱们是沪上有名的大户多头,这一出笼,散户多头一定恐慌,势必会跟随脱手,而且还会有许多新空头乘势跳落。”

虞方南一笑,道:“我们到后市才动手补进,不能太快,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慢慢地零零碎碎补进,到了交割前四五天,我的目标是收足一个亿。”

伍楚良道:“那时候,淞沪停战协定也将签订,各方面一哄,风声会传遍上海滩。”

虞方南道:“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空头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伍楚良眼角眯成一道缝,道:“这时我们把一个亿放出去,不但赚得满盆满钵,还成了散户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两人碰了碰酒杯,相视一笑,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辉煌的前景。

伍楚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适逢一支舞曲响起,邀请一个舞女跳舞去了。

卢少石走了过来,道:“怎么样?”

虞方南望着伍楚良的背影,长出一口气,喃喃道:“又说服了一个。”

卢少石道:“你的面子够大,一圈酒喝下来,已经募集到几千万资金。这笔钱投入公债市场,将起到稳定大局的作用。”

虞方南道:“还差得远呢,至少需要再增加一倍的投资,才勉强够用。”他缓缓看了一眼舞厅中的众人,冷笑道:“这些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都是老滑头,承诺的时候,每个人把胸口拍得山响,掏钱的时候,口袋捂得比谁都严。别看个个都是千万富翁,不用利益诱惑,叫他们掏一分钱都难。”

两人说着话,程天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这人的行踪当真如鬼魅一般,来去一点儿声息都没有,突然间就站了出来,吓了卢少石一跳,道:“程大哥,你张罗搞这个舞会,却一直不露面,什么时候来的?”

程天境脸色阴沉,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

虞方南见他的神情不对,带领他们来到舞厅后面的豪华包间。程天境进屋后,先将落地窗关上,拉紧窗帘,道:“方南,这里安全吗?”

虞方南道:“放心,这个包间专门用来招待重要贵宾,墙壁都是隔音的,屋里说话做事,外面绝对听不到。”

程天境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让虞方南拿了一块滚烫的热毛巾,用力擦了擦脸,道:“头痛得很,给我弄一杯冰水。”

虞方南道:“有上等威士忌和白兰地,要不要来一杯?”

程天境道:“不必,这时候我不饮酒,来杯冰水可以了。”虞方南端来冰水,程天境一连喝了两杯,似乎精神上好了一些,道:“谢谢!”

卢少石见程天境流露出憔悴之色,这在以往很少见到,道:“程大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程天境沉默了一阵,沉声道:“我在虹口的情报站被毁,五个情报员被暗杀。”

虞方南吃了一惊,在上海滩居然有人敢对程天境的人下毒手,颇出意料之外,道:“什么人干的?”

程天境道:“日本人。”三个字说出后,一股杀气随即从他的身体中发散而出,冷冷说道:“他们送出的最后一个情报,是日本人准备在上海炮制九一八事变,施行兵变,把战争升级,从而全面占领上海。”

此言一出,卢少石骇然变色,道:“不可能!我从中央政府方面得到明确的消息,中日双方正在着手签订淞沪停战协定,英、美、法、意都已经介入调停,日本政府也应允停战,这个消息非常可靠,不会是……你搞错了吧?”

程天境道:“你的消息没有错,日本政府的确应允停战。不过,日本政府已经控制不了军方,尤其是少壮派军官,他们在东三省悍然抗命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后,不仅赢得了日本多数民意的支持,也使日本的政治结构发生激变,少壮派军官实际上掌控了日本的政局发展方向。驻扎上海的日本海军,对陆军眼红得不行,也希望能够借机表现,以扳回一些颜面与利益。我得到的情报,日本的军人组织,天剑党、樱会、一夕会等首脑人物都已经赶赴上海,正在与海军秘密接洽,准备抛开政府的限令,放手大干一场。”

卢少石道:“这……这怎么行?政府约束不了军人,那不全乱套了吗?”

程天境道:“事实的确如此,犬养毅政府已经完全被军方和民意牵制,对于上海的紧张局势,鞭长莫及。驻沪的日本海军决定把仗先打起来,迫使政府不得不增兵,把一场局部摩擦扩大为两国决战。”

虞方南的脸色也变了,道:“上海不是奉天,中央军也不是东北军,远东第一大都市,难道也拱手相让吗?”

程天境道:“不拱手相让,又能怎样?”

虞方南道:“那还用说,一个字:打!”

程天境看着他,道:“打?你说得倒很轻巧,怎么打?拿什么打?”

虞方南道:“区区倭寇,不过弹丸岛国。我泱泱中华,四万万同胞,万里河山……”

不等他说完,程天境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万里河山,千疮百孔;四万万同胞,形同散沙。你懂吗?战争考验的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我们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起……”他黯然一叹,痛心说道:“你们并不知晓,如今国民政府的财政一塌糊涂,北洋政府时期遗留的外债如天文数字一般,财政部国库里仅仅只有三百万现款,照中央军政费每月两千两百万元计算,三百万只够四天的开销。此时全国隶属中央的军队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开饷,部分地方部队甚至超过八个月。”他扫了一眼卢少石,道:“你们这些资本家,平日里爱国喊得比谁都欢,真到需要帮忙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去年以来,上海市场上现银过剩,银根并不紧张。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面阔绰得很!碰到我们军费吃紧,想借个几百万周转一下,那简直像是要了你们的命,比铁公鸡还要吝啬!”

卢少石脸上一红,咳嗽一声,道:“程大哥,你不必损我,我也是出过力的。财政部宋子文几次到上海来,跟我们软硬兼施,没有一次是空手回去的。我通汇银行银根再紧张,也凑了一百万的面子钱,够意思了吧。”

程天境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军事方面,各地军阀都在厚颜无耻的说抗日,可是中央政府颁布了全国防御计划,各地军阀立即撕掉假面具,找出各种理由推脱,一兵一卒也不出。现在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个仗还怎么打?日军可以轻松调集装备精良的十万大军来上海,而京沪和京杭一线的国军一共才有六个步兵师,还不到八万人。就算中央政府再凑出几个师支持上海作战,最多只能拖延几天或是几个星期而已,根本无济于事。”

虞方南被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愣了一会儿,道:“程大哥,未战先言败,这怎么可以?别人这么说便算了,你不该也这么说啊!你是黄埔出来的,你……你是军人!”

程天境道:“不错,我是军人,所以我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如果一个普通老百姓,逞一时气血之勇,奋不顾身,血溅五尺,可以原谅。毕竟是老百姓嘛。但是作为军人,尤其是一支部队的统帅,明知毫无胜算却勉力迎战,把仅有的士兵和装备打没了,这不是英勇,而是愚蠢,是草菅人命!”说到这里,他挺直了腰,缓缓说道:“军人气节和蛮干是两回事,军人肩负着国家使命,必须理解战斗的意义,无谓的战死是军人的耻辱!”

屋中一阵沉默,三人各有心事,谁都不再说话,过了良久,虞方南道:“我能理解政府的难处,可是日本人把战火烧到家门口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不打,可以吗?”

卢少石道:“不能打啊!枪炮一响,什么都完了。我的全部身家都押在公债市场里,一旦开战,公债势必崩盘,人人落得血本无归。上海金融业就此终结!程大哥,方南,你们晓得厉害,经济完了,国家也完了!”

虞方南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凭你我三人之力,难道能挽救这个危局吗?”

程天境道:“到了这个关头,没有其他出路,只有搏命一击!”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道:“认识这个人吗?”

虞方南看去,只见照片上是一个年迈的日本军人,约莫六十多岁,军服笔挺,挂满勋章,看得出此人的地位非同小可。

卢少石抢先说道:“我认识他,日本派遣军总司令官,陆军大将,白川义则。”

程天境冷冷道:“此人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曾任关东军司令长官,间接策划了黄姑屯事件。一二八事变中,他命令飞机轰炸市区,造成万人丧生,为日獠首恶。这次密谋挑起战端,此人正是主谋。”

卢少石听着他冰冷的语调,不由得冒起一阵寒意,道:“你打算怎么干?”

程天境看了两人一眼,道:“这种人还能留在世上吗?”一拳砸在照片上,道:“必须干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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