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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932年4月29日,上海虹口公园。

天色初亮,细雨绵绵,淡淡的雨雾挂在巷口树梢,若有若无,一片朦胧。

程天境出现在街角,手中拎着一个竹箱,目光阴沉,脸上毫无表情,默默看着马路对面的虹口公园。只见公园门前已经施行戒严,几十个日本军警荷枪实弹,对进入公园的人们进行搜查,如临大敌。门前的横幅上书写“淞沪战争祝捷大会”,门内隐约可见两面巨幅日本国旗,不时传出日本军歌的声音。

这一天是日本天长节(昭和天皇的生日),驻上海日军不顾中国政府强烈抗议,举行盛大典礼,庆祝淞沪战争取得的胜利。数万士兵和侨民涌入广场,手中挥舞小太阳旗,高喊“武运长久”、“圣寿无疆”等口号,气焰嚣张之极。

程天境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他外表沉静似冰,看不出丝毫异常,其实内心仿佛灌入了一炉铁水,烧得他热血沸腾。日本人居然敢在中国的国土上庆祝胜利,这是何等的蔑视与侮辱!作为一个军人,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刺痛,恨不能将身体化成一颗炸弹,与这些狂热的日本法西斯匪徒同归于尽。

然而,盛怒之下,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多年养成的经验告诫他,冲动是办不成任何事的。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接头时间,于是暗暗吸一口气,调整一下情绪,走进不远处的一家小咖啡馆。

他刚刚坐下不久,门外走进三个人,头上扎着太阳徽记的发带,手中举着日本国旗,满口哇里哇拉的日本话。咖啡馆中坐着几个中国客人,见到他们进来,都流露憎恶之色,纷纷起身而去。几分钟之后,屋中只剩下程天境、三个日本人和咖啡馆老板。

程天境向咖啡馆老板递了一个眼色,老板会意,将窗帘拉上半边,拿了一块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在大门把手上,自己站在门口望风。

程天境又看了看手表,与约定的时间一分不差,他很满意,准时是一名特工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尤其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一分钟的误差可能会导致送命。他站起身,与三人握了握手,请他们坐下。这三人分别是尹奉吉、李东海、金天山,都是韩国人驻上海秘密组织“韩人爱国团”的成员,专门从事刺杀日本军政要员的活动。这次日本人举行淞沪战争祝捷大会,戒备森严,会场中只准日本人、台湾人和韩国人进入,而且盘查仔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程天境找到上海闻人王亚樵先生,通过他联系到朝鲜独立党领袖金九,由金九负责召集韩国志士,混进会场放置炸弹。

程天境从桌下拿出一瓶酒,给三人各倒一小杯,道:“我们中国人有一个风俗,壮士出征,以酒壮行。请!”

三人相视一笑,同声道:“好规矩。”举起杯,一饮而尽。

程天境道:“你们准备好了吗?谁来负责执行?”

尹奉吉欠了欠身,道:“我的日语最好,由我混进会场,引爆炸弹。李东海负责掩护,金天山是候补,如果我发生意外,由他顶上。”

程天境打开竹箱,取出一个暖水瓶,放在桌上,道:“为了这次任务,我们特地请来汉阳兵工厂的爆破专家,精心制造这颗炸弹,伪装在暖水瓶中,确保万无一失。”

尹奉吉拿起暖水瓶看了看,道:“日本人的检阅台不小,一个炸弹够用吗?”

程天境道:“这个炸弹用的是黑索金炸药,爆速八千七,爆热六千,威力比TNT(黄色炸药)猛烈一点五倍。我们在炸药中掺入钢钉和铁片,杀伤力更大。”

尹奉吉道:“今天的任务,我只有一次出手机会,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程天境道:“放心,我们研究过每一个细节,在郊外做了十几次实弹试验。我可以用脑袋担保,绝对不会出现哑弹。”

尹奉吉道:“三个月前,我们的义士李奉昌在东京伏击日本天皇,因炸弹未爆,功亏一篑。如果他能成功,历史将被我们改写。你能明白吗?我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只是不想再失去这个机会。此刻,无论中国人还是韩国人,都已经输不起了。”

程天境理解他的心情,这些韩国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完成复仇使命的,为了一个机会,甚至可以用毕生等待,仇恨令他们无所畏惧。在中国,这种人被称为死士。程天境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如果中、韩两国多一些这样的汉子,日本人怎么能象现在这样嚣张跋扈?他收回思绪,取出一叠照片,一一摊在桌上,道:“最后再辨认一遍,这些人将出席庆祝大会,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第三舰队司令野村吉三郎、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驻华公使重光葵、驻沪总领事村井仓松、民团书记友野、商业会议所长米里……”顿了顿,指着最后一张照片,加重语气道:“这个人叫河端,日侨居留会会长,自命便衣队长,操纵浪人,三友实业公司工厂的放火杀人案,实为此人一手操纵。”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向尹奉吉鞠了一躬,道:“今日我不能手刃此贼,只能拜托你了,务必将其击毙,给一二八事变中死难的中国人雪仇!”

尹奉吉目中冷光闪烁,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道:“定不辱命!”

程天境道:“我们的敌人,只有日本人。会场中会有一些西方的外交官,你出手之前,务必谨慎,不能伤害到日寇之外的人士,以免引起国际纠纷。”

尹奉吉点头道:“知道了。”

程天境接着道:“炸弹爆炸之后,会场将会一片混乱,脱身应该不难。我给你设计了一条逃逸路线,只要离开虹口公园,外面有我们的人接应。”

尹奉吉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了。”

程天境道:“怎么?”

尹奉吉道:“如果我逃走了,势必牵连其他的在沪韩国人,他们将遭受日本人地疯狂搜捕,韩人爱国团也会蒙受重大损失。所以……我决定投案自首,一切事都由我承担,乃是我个人的复仇行为,与别人无关。”

程天境道:“你知道这么做的结局是什么吗?”

尹奉吉若无其事道:“听说日本宪兵总部里有十几种刑法,我打算试一试,看看有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

程天境皱眉道:“酷刑之后,无论你能不能扛住,最终都是一死。”

尹奉吉笑了,反问道:“死,可怕吗?”

程天境一怔,为之语涩,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尹奉吉看了看身边两个兄弟,道:“我们这些人,从降生的一刻起,就在等待殉国的一天。死在日本人手中,是我的命运,也是我的光荣。”

程天境肃然起敬,端详着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郑重说道:“尹先生,今日与你一同抗击敌寇,程某三生有幸!”

尹奉吉没有说话,拎起暖水瓶,与两个同伴出门而去,再未回头。

程天境等了一会儿,将一杯咖啡慢慢喝完,走出咖啡馆。他沿街走两百米,只见路边一棵电线杆下,虞方南手上夹着一支雪茄,默默看着远方的虹口公园。

程天境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道:“什么时候到的?”

虞方南道:“刚到。”说着掏出烟盒,道:“古巴货,来一支?”

程天境取出一支雪茄烟,在鼻下闻了闻,道:“这烟不错,香!”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道:“看见你站在这儿发呆,想什么呢?”

虞方南指了指虹口公园,道:“我想在这里架一挺马克沁,连续不停地扫射一个钟头,再找一帮人给他们收尸。”

程天境道:“还是架两门迫击炮比较好,朝广场上吊几十发炮弹,把尸体往弹坑里一埋,连收尸都省了。”

两人都笑了,只是这笑容中多了几分无奈、几分苦涩。

程天境道:“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

虞方南道:“打听好了,章伯卿于两个月前归国。一二八事变中,日本伤兵激增,战地医生严重不足,陆军部特地请来杉山诚赴华授课,主讲内容是战地手术,章伯卿作为学生和助手也跟来了。授课地点设在平凉路的日本兵站医院,这家医院是日本在上海最大、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

程天境道:“你这位老朋友混得不错,杉山诚是日本最著名的创伤学专家。他颇得恩师赏识,娶了杉山诚的小女儿,成了入赘女婿。这两年他连续发表了几篇医学文章,在日本医学界小有名气。”

虞方南道:“我不明白,章伯卿是一个医生,一向本本分分、与世无争,他混得好坏,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程天境道:“关系嘛,以前没有,但是马上就会有了。”

虞方南不解道:“究竟怎么回事?”

程天境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干我们这一行的,绝不会把赌注压在一个人身上。韩国人虽然勇气可嘉,毕竟都是青年人,手上没沾过人命,谁敢担保不出差错?如果爆炸成功,将白川炸死,固然是最好。如果白川没有死,只是受了伤,那会怎么样?”

虞方南道:“当然送往医院抢救。”

程天境道:“你猜会是哪家医院?”

虞方南一下子明白了,道:“日本人最信任、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莫过于日本兵站医院。你想利用章伯卿混进医院,完成最后一击。”

程天境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别人我信不过,非得亲自操刀不可。章伯卿是吃日本饭的,恐怕靠不住,我也不想难为他,只要给我弄一个床位,让我在兵站医院里过夜,剩下的事我自会料理。”

虞方南道:“兵站医院几乎都是日本人,在鬼子堆里动手,太危险了。”

程天境缓缓说道:“我们这种人,出生入死寻常事。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还怕什么?”看了看手表,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两人化装成日本侨民,来到日本兵站医院。程天境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从上到下看不出丝毫破绽,虞方南与日本人做过生意,粗通日语,简单对话也能应付得过去。两人都是一般的胆识过人,纵是龙潭虎穴,全然不惧。经过门岗的时候,神色坦然,似乎根本没把危险装在心里。

两人来到章伯卿的办公室,没有敲门,直接闯了进去。章伯卿吓了一跳,道:“方南,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虞方南淡淡说道:“你这儿是阴曹地府?我不能来吗?”

章伯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点儿突然而已。我回上海之后,去陆记商行找过你,他们说你去了皖西,几个月都没有音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虞方南道:“刚回来不久。”打量了章伯卿几眼,皱眉道:“我看着你,怎么觉得特别不舒服?”

章伯卿摊开双手,道:“不会吧,这几年来,我没什么变化。”

虞方南道:“不对,是这里。”用手指着他白大褂上的日本国徽,道:“瞧瞧,穿成这个样子,哪里还象个中国人?”

章伯卿叹了口气,道:“凭良心说,现下的上海……我真是不想回来。我已经在日本安了家,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经过几年临床研究,我即将完成一本创伤学专著,用中、日两国文字写成,凝结了我多年心血。”顿了顿,感慨说道:“我觉得自己用这双手,既挽救过不少中国人的生命,也挽救了不少日本人的生命,对双方都不亏欠了。可是不行,在日本人眼里,我是个中国人,在中国人眼里,我又象个日本人,无论我取得多大的成就,都无法赢得自己的尊严。”

虞方南道:“索性扔掉这张太阳徽白皮,堂堂正正做回中国人。”

章伯卿道:“我的妻子、女儿都在日本,那里有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放弃不了。”

虞方南冷冷说道:“是啊!这个放弃不了,那个也放弃不了,唯独民族气节可以放弃,是不是?”

章伯卿低下头,道:“方南,你损我,我不怪你。你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凭这一点,我从心里敬重你。如果你觉得我这个样子不配做朋友,我无话可说。眼下这个世道需要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也许你是,但我不是。我只想做一个医生,只想把我的专著写完,我一辈子只想做成这一件事情。战争,那是政治家的博弈,我一个小人物,对这个时局无能为力。”

虞方南道:“如果人人都象你这么想,中国,真要被人骑到脖子上了。”

章伯卿道:“再过三天,这次授课就要结束,我已经准备启程回去,船票都买好了。不久之后,我和花枝子、女儿动身前往瑞士,远离战火,在那里完成专著的最后修订。方南,你看不起我,咱们以后再不相见……”

听他这么说,虞方南又是无奈、又是惋惜,道:“算了,人各有志,我不强人所难。”回手一指程天境,道:“我一个朋友,病得不轻,你给看看。”

章伯卿道:“这个……不太方便……”

虞方南眉毛一竖,道:“怎么?穿上日本白大褂,不给中国人看病了?”

章伯卿道:“这里是日本兵站医院,目前的局势下,收治的都是日本士兵和侨民,中国人不能接受检查和治疗,被发现了要被赶出去,弄不好还要吃一顿毒打。我在德国教会医院有朋友,医术很高,设备也是一流的,我给他打一个电话,你们去那里,一定没问题的。”说着抬手伸向电话,道:“我现在马上联系……”

虞方南一把将电话按住,道:“不行,我们必须住在这里。”

章伯卿一愣,抬头看了看两人,心中有些明白了,道:“你们不是来看病的。”

程天境走上前,跟章伯卿握了握手,道:“章医生,都是中国人,帮帮忙。”

章伯卿扶了扶眼镜,道:“你是军人,你……是来杀人的。”

程天境不动声色,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章伯卿道:“我给无数军人看过病,那种军人气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抬起程天境的手,道:“这只手泄露了你的秘密。手筋苍劲有力,没有丝毫赘肉,食指中部与拇指根部结有厚茧,只有长年握枪的手,才会有这样的特征。如果我没有猜错,阁下的枪法精准,同时也是一个用刀的好手。”

程天境道:“佩服!看来在外科医生眼里,任何细微的征状都瞒不过去。”

章伯卿道:“我不明白,这里是医院,除了医护人员,都是伤兵与侨民,毫无威胁。如何惊动阁下这等高手?”

程天境道:“很多事情,你不必非要弄明白。只要记住,你不是帮我们做事,而是为中国人做事。”

章伯卿若有所思,喃喃道:“我想想办法,让我想想办法……”

突然之间,医院中警报声大作,从三楼窗口望下去,只见一队日军士兵迅速封锁了医院大门,至少架起了三挺“九二式”重机枪。院子里也出现大量日军士兵布防,顷刻之间,兵站医院进入一级警戒状态。

章伯卿道:“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拿起电话询问,听对方说完,他脸上冷汗迭出,放下电话,道:“我知道你们为谁而来了。”

程天境道:“你知道什么?”

章伯卿道:“刚刚得到消息,有人在虹口公园引爆炸弹,参加祝捷大会的军政官员无一幸免,居留民会会长河端当场毙命,重光葵与植田中将各断一腿,野村中将炸瞎一目,白川大将负重伤,马上送到兵站医院抢救。”

程天境神色肃然,事态跟他预料得一般无二,看了看手表,道:“应该快到了,手术室在哪儿?”

章伯卿道:“你想在这儿动手杀白川义则?不可能!手术室周围至少超过一百名士兵守备,他们奉命禁止陌生人靠近,违抗者可以当场射杀。”

程天境道:“白天给他们,我夜里去。”

章伯卿道:“白川义则是何等人物?手术之后,马上送往派遣军总部,安排专机返回日本。你别说杀他,见他一面都不可能。”

程天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思飞速盘算,局面比他预料的还要复杂,日本防范如此严密,确实没有下手的机会。

虞方南也在琢磨,当真束手无策,即使甘愿拼却性命,与对方同归于尽,但是上百名精锐士兵挡在中间,根本接近不了对方。

两人都是精明过人之辈,片刻之内,脑海中闪过几套方案,却都存在致命破绽,开口之前,被一一否定。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办法,目光落在章伯卿的身上。

虞方南嘴唇动了动,叹了口气,对程天境道:“程大哥,我说不出口,你来吧。”

程天境道:“章医生,你分析一下,白川送来后,由谁负责手术?”

章伯卿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当然是杉山老师主刀,他的手术在国内首屈一指。”

程天境道:“如果他不能进行手术呢?”

章伯卿道:“我想……应该是我吧。在兵站医院,其他医生的技术略差一筹。不过,杉山老师一定会完成这个手术,他……怎么可能不做?”

程天境不容他多说,将手一挥,道:“这件事由我们负责,你做好手术准备。”说着拉着虞方南出去。

两人走到楼道尽头,趁人不备,迅速进入一间洗衣房,各自找了一件白大褂,戴上口罩,伪装成医生。

两人打听到杉山诚的办公室,走到门口。程天境看了看四周,对虞方南道:“你给我把风,两分钟内,把他解决。”从袖口中摸出一个一寸多长的刀片,夹在指间。

话音刚落,忽然房门一开,一个五十多岁的医生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穿白大褂,神色匆匆,目光从程、方二人身上掠过,没有停留,快步走向楼梯。

程天境低声道:“是他吗?”

虞方南肯定道:“章伯卿房中有这人的照片,没错,是他!”

程天境道:“跟上。”两人尾随其后。杉山诚对此没有一点察觉,专心想着自己的心事。他走到楼梯前,就在迈腿下楼的一刹那,程天境伸脚在他的后脚跟上一点,杉山诚顿时失去平衡,从楼梯上重重摔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他七荤八素,趴在地上起不来。楼下几个护士发现了,急忙上前搀扶。程天境闪身在墙后,向虞方南点了点头,道:“行了。”

两人回到章伯卿的房间,他刚刚放下电话,气得脸色发青,见到两人,恨恨说道:“杉山老师失足坠楼,右臂骨折,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程天境没有否认,道:“这个手术至关重要,必须由你来做!章医生,你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章伯卿道:“什么意思?”

程天境道:“白川义则不能活着离开医院。一旦放虎归山,否则无论对中国还是日本,都是一场灾难!”

章伯卿道:“你的意思是……”他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一字一字说道:“让我在手术台上……杀……了……他!”

程天境点了点头,道:“对,这事只有你能办到!”

章伯卿猛地转过身,道:“不可能!绝对不行!我是医生,我有自己的职业道德。”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戒条,道:“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我曾经发过誓,绝不背叛这些信条。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当尽量挽救他的生命!”

程天境道:“哪怕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徒?”

章伯卿道:“对!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暴徒,只有法庭才能裁决他的生死。我是医生,不是刽子手,我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

程天境道:“非常时刻,每个人都要接受道义的裁决,这是命运赋予你的责任。章医生,你的决定将挽救数以万计的生命!”他从衣袋中掏出一叠照片,用力摔在桌上,道:“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些照片都是日军轰炸后的惨状,上海市民伤亡数万,多少同胞含恨九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日本军人欠下的血债,罄竹难书,而签署轰炸命令的人,就是白川义则。这种人活在世上,天理不容!我们得到情报,他正在策划一套作战方案,即将掀起又一轮淞沪大战,作战规模远远大于一二八事变。为了满足个人的升迁私欲,不惜牺牲数十万生命做为代价,这种人,难道不该下地狱吗?”

章伯卿的目光扫过照片,嘴唇颤抖,道:“这些……都是真的……”

虞方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伯卿兄,你我十几年的交情,我了解你的禀性,知道你一直恪守着医生操守。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关头,我们不会逼你做这件事。你想想看,淞沪一旦再战,势必蔓延全国,可能使中国遭受灭顶之灾。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在危亡之刻,是不是可以为国家做一点儿事?”

章伯卿的心情沉重之极,程、虞二人的话深深触动了他,在他的心中,多年恪守的职业信仰与现实展开激烈地交锋,仿佛两只利爪,不断撕扯他的心灵。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章伯卿拿起听筒,默默听完,道:“是,我马上到。”放下电话,道:“白川即将入院,叫我去手术室做消毒准备,人一到马上手术。”

虞方南与程天境相互看了一眼,感觉无话可说。此刻,两人均知章伯卿一旦决定下手,付出的代价将是他的事业、家庭甚至生命,对于这个心慈手软的医生,做出这种牺牲有多么困难。程天境低声道:“章医生,你可以拒绝冒险。不过,手术之前,想想照片的内容,想想自己是中国人!”

章伯卿没有说话,默默走出房间,穿过楼道,来到位于一层的手术室。虽然白川义则还没到,但是门前已经是重兵警戒,如临大敌。章伯卿在士兵的注视下,换上手术服,进入消毒室进行消毒。

屋中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忙碌着,章伯卿戴上消毒手套,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心中默默念颂:“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直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业伴侣,彼有急需,我接济之……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柬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尚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亟之!”这是希波克拉底誓言,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规范,章伯卿把它视为自己的信仰,从未违背。每次手术之前,他都会默默背诵一段,并以此来检点自己的行为,是否尽到一名医生的职责。

然而,此刻他却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平静。

门外脚步声响,杉山诚走了进来。他额角擦破了一块,贴着纱布,右臂上了夹板,看着章伯卿,道:“往常你动作很快,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久还没准备好。”

章伯卿将心事藏了起来,脸上看不出异常,道:“马上就好。”

杉山诚叹了口气,道:“这个手术本该由我完成,没想到下楼时绊了一下,把右手摔骨折了。不过,我相信你的技术,我给你做助手,没问题。”

章伯卿道:“谢谢老师!”

杉山诚又道:“这个手术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合作,后天启程回日本。我已经托朋友把你们一家的护照都办好了,先去德国,再转道瑞士,那是一个没有硝烟的地方,你要尽快把专著完成,那不仅是你一个人的成就,也灌注了我半生的心血。”

章伯卿心头一热,道:“谢谢老师!”

杉山诚笑了笑,道:“不要谢我,照顾好花枝子和我的小外孙女,才是最好的感谢。”

这时,外面一阵混乱,一个中佐军衔的军官闯了进来,满脸肃杀之色,冷冷道:“杉山教授在哪里?”

杉山诚走上前,道:“我是。”

那军官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口中低喝:“八格!”挥手就是一记耳光,将杉山诚打了一个趔趄。

章伯卿冲了上去,厉声道:“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

那军官道:“军部已经通知医院,点名要你给白川大将做手术,你竟然把自己弄伤!如果耽误了救治,我轻饶不了你!”

杉山诚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

那军官冷声道:“我是宪兵队特高课长官岗村铎,负责将军的保卫安全。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专家,在国内有多高的声誉,现在将军的生命高于一切,不准出现任何纰漏,马上进行手术!”

杉山诚知道与这些红了眼的士兵是没有道理好讲的,这是一群在战斗中丧失理智的人,弄不好真敢拔枪伤人,何况今天的伤号是白川义则大将,驻华日军最高司令长官,当真是非同小可。他不敢怠慢,拉着章伯卿道:“走,手术!”

“等等!”岗村铎忽然叫住两人,打量了一眼章伯卿,道:“你负责手术吗?”

章伯卿道:“是,我负责!”

岗村铎道:“你是中国人?”

章伯卿点头道:“是,中国人。”

岗村铎怒道:“岂有此理!把将军的生命交给一个中国人?”低声咒骂一句,狠狠盯着章伯卿的脸,道:“手术的重要性,我不多说了。你记住,如果将军死在手术台上,院子就是你的刑场!我岗村铎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章伯卿没有理他,淡淡说了一句:“把路让开,不要影响我的手术。”

当他走进手术室,白川义则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在无影灯的照射下,白川大将已经是体无完肤了,大小不等百余块弹片几乎割碎了他的身体,鲜血浸透绷带,一片血肉模糊。章伯卿看着他,脑海中蓦地闪过上海被轰炸后的照片,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报应!”

助理医生剪开绷带,迅速清洗全身,发现白川义则身上数十处伤口全是弹片伤,失血过多,血压已经接近零。

章伯卿定了定神,吩咐进行麻醉,同时马上输血。日本人办事讲究紧张有序,效率极高,片刻功夫已将血型对好,医院血库存血充足,短短几分钟,1000CC的鲜血被注入白川义则的血管。

章伯卿清理伤口时,暗道一声:“侥幸。”在一般情况下,炸弹在这么近距离爆炸,伤者十有八九当场毙命,但是白川义则侥幸没有跨进鬼门关,身上基本都是肌肉割伤,虽然看起来怕人,致命伤几乎没有。只有一块弹片射入他的左肺,造成胸腔骨折,肺叶破损,处理起来有些棘手。

章伯卿临床多年,比这再可怕的伤势也见过,但是此刻,他额前布满冷汗,握着手术钳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杉山诚认为他的紧张是因为白川义则的身份造成的,道:“沉住气,当成一次平常的手术进行吧,不要考虑其他的事。”

章伯卿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地硬了起来。他让助理医生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用手术刀准确地划开对方胸腔的伤口。

此刻,手术室静得一丝声响都没有,人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上。

岗村铎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一声不响地摆弄着他的南部十四式手枪。这是天皇御赐的手枪,枪柄上印着菊花图案,一向为他所珍爱。他神色冷漠中透着狰狞,将手枪的机头一会儿掰开、一会儿合上,发出喀喀的轻响,吓得别人从他身前经过时都屏气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熄灭,大门打开,章伯卿与杉山诚走了出来。

岗村铎站起身,道:“手术怎么样?”

章伯卿冷冷说道:“伤者重度昏迷,不要惊动他。”扔下众人,径自走入消毒室。

杉山诚紧随其后,进门后猛地将屋门插上,拽过章伯卿,眼中仿佛射出刀子一般,狠狠盯着他。

章伯卿低下头,不敢与老师的目光相对。

杉山诚咬牙说道:“混帐!”胳膊抡出,重重抽了章伯卿一记耳光。

章伯卿脸上顿时出现四个鲜红的指印,但他神情木然,仿佛不知疼痛一般,默默摘下手套、口罩,脱下满是血污的白大褂,道:“老师,对不起!”

杉山诚用疼得发抖的声音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割断白川大将的心脉?别人看不见,难道我也看不见么?这不是医疗事故,你……你是故意的!”

章伯卿道:“我只能这么做,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杉山诚道:“你是医生,你曾经发誓遵守希波克拉底誓言,以慈悲之心挽救世人,你为什么背叛信仰?”

章伯卿道:“学生从未背叛誓言!我是医生,但我首先是中国人。”

杉山诚又是愤怒,又是失望,看着这个倾注毕生心血的学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章伯卿向恩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老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请原谅我,这次令您失望了。”

杉山诚颤声道:“你……你这么做,叫我怎么向花枝子交代?”

章伯卿道:“我没有别的亲人,只能把她们母女托付给您了,请代我照顾,拜托了!”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尖叫与喝骂声,章伯卿平静说道:“他们发现了,我要走了。专著的手稿放在我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我已经完成第一次修改,用红墨水笔作了批注,剩下的事,麻烦老师代劳了。”说罢,又鞠了一躬,从后门走了出去。

医院院子里,天空出现了久违的晴朗,阳光从云层间照射下来,刺得人的双眼有种流泪的感觉。章伯卿站在院子中央,轻轻舔了舔嘴唇,贪婪地吸吮着清新空气,充满留恋之情。这时,他耳畔听到背后传来拉动枪栓的声音,心情突然变得异常坦然,从衣袋中取出自己与妻女的合影,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喃喃道:“花枝子,原谅我,我爱你!”

枪声大作,七八发子弹从三八式步枪中射出,几乎同时击中了他的后背。章伯卿被子弹强大的冲击力撞出两米多远,一头扑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浸红了那张全家福照片……

一周之后,中、日两国签署《淞沪停战协议》,日军返回战前防区,中国军队暂留安亭镇至长江边的浒浦一线,交战区划为非武装地区,双方正式停火。

二十天后,日本军方对外公布白川义则的死讯。中国报纸刊登这则消息的标题是:“乘军舰而来,躺棺材而去。”

同月月底,日本驻上海派遣军军法会议宣布通缉 “韩人爱国团”成员,并判处尹奉吉死刑,秘密押解至日本。年底,尹奉吉在日本金泽郊外三小牛兵工工地被执行死刑,日本人使用了最残酷的刑法、以木刑架分尸。尹奉吉从容就义,时年二十六岁。

尹奉吉之壮举,诚如金九先生当年赞颂的:“闻此巨响而大叫痛快者,岂独三千万韩人乎?四万万五千万华人亦有同感也。死于沪战之数万生灵,从此九泉冤魂可瞑目矣。噫!匹夫有志,可夺三军之帅;真诚心忧国者,当此危急之秋,岂可束手待毙而不亟起奋斗乎!

章伯卿的遗体也被送回日本安葬,他的死因是:意外猝死。

杉山诚的精神彻底垮了,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回国后不久,离开了医学界,带领全家搬到乡下,再往后,就不清楚了……

这对师生在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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