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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解读《生死疲劳》(2006,长篇小说)(4)

尽管朱天文一心效法胡兰成,张爱玲的幽灵始终徘徊不去,此无他,胡兰成美学原本的基础就在于与张“比斗”。朱认为新作《巫言》是挥别胡师的起点。然而仔细读来,张与胡依然继续在其中争取发言权。朱天文在《世纪末的华丽》中开始构思“巫”的意义;胡兰成向往的日本神道祭祀的神姬之舞,经过黄锦树专文点破后,无疑更促使朱落实她的灵感。而朱希望将文字下放民间日常,还给本来面目,一一贯彻了胡的生命哲学。

但朱自谓“解散”此前的华丽风格,其实是当年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建议。朱谈叙事“离题”之必要,虽曰取法卡尔维诺,其实祖师奶奶早已经先到此一游。最近出土的张爱玲散文《重回边城》仍可为一例。朱在台湾二·二八纪念日喧嚣后,写政治如洗衣(《二二九·浣衣记》),而张冷眼看政治如更衣,乃有《更衣记》;《巫言》以焚烧一切文字和文明的意象作结尾,则让我们想起张的《烬余录》。

但张、胡的影响岂仅止于朱天文?在当代台湾文化、历史脉络里,胡的意外现身凸现出一个社会想象的矛盾症结:中国是政教图腾还是抒情符号?日本是帝国殖民霸权还是礼乐文明典范?女性是情爱主体还是“格物”对象?“张爱玲”是学问还是欲望的伪托?20世纪80年代以来,这些问题在台湾所投射出的爱恨、虚实反应被不断渲染放大,甚至成为全民运动。最近张的遗作《小团圆》出版造成的轰动,又是一例。朱天文、胡兰成、张爱玲三人所形成的“连环套”因此不只是文学公案,而成为一探当代台湾复杂的“感觉结构”

(structure of feeling)的有利角度。

从“右边”里面往“左边”靠,以极度写实反现实,藉“巫言”重建“私语”,朱天文姿态是够独特的了。而她的新作到底代表了她的突破,还是她的偏执?我无意暗示朱天文只能在胡兰成、张爱玲的阴影下写作;恰恰相反,我认为因为有了朱天文,张胡演义才变得如此多彩多姿。就像莫言之于当代大陆小说,朱天文的意义难以用简单的学院标签为她定位;她无意引领任何风骚,却终成为见证当代台湾文学众多转折的枢纽人物之一。

中国古典小说传统颇有以“言”为题的佳作。

晚明冯梦龙的“三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应该是最有名的例子。清代中期的《辜妄言》、《型世言》、《野叟曝言》都是大型说部。当然我们不曾忘记《红楼梦》的偈语“荒唐言”。“言”者,说也,但又暗含多义。“言可为心声”(《法言·问神》),亦可为“口之利也”(《墨子经》)。言是叙述、讽谏(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是“志以发言”(《左传》);言又是意在言外,言不及义,言多必失。小说本为虚构,以“言”名之,自然衍生不同解读方法。

莫言和朱天文在新世纪分别以不同形式的“言”呈现他们的创作观。他们未必明白“言”在叙事传统里的渊源,但对小说的功能都有不能已于言者的想法和做法。顾名思义,莫言的笔名意味“莫/默”言:不说,无可说,不能说,或者欲辩已忘言——不必说。这里也有一层更深的“失语”的含义,不论是心理的创伤(无言以对?),社会道德的制约(人言可畏?),或是政治的禁忌(莫谈国事?),都让作家讳莫如深起来。然而莫言小说给我们的印象却恰恰相反;仿佛他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于是一发即不可收拾。如他自承,长篇小说的形式才最能显现他的能量。噤声莫言的另一端因此是妄语狂言的冲动。《生死疲劳》第17章回目说得好:“狂言妄语即文章”。这一收一放之间造成的张力,正是莫言创作最大的本钱。

弗罗伊德心理学有谓吃和说构成婴儿口腔期功能的两大特征。此前莫言已经以《酒国》写出了一个暴饮暴食的小说奇观,《生死疲劳》则从言说的角度继续发挥。小说有三个主要叙事者,大头婴儿蓝千岁,千岁的爷爷蓝解放,以及名叫莫言的作家。尽管三个叙事声音相互交错,大头婴儿才是主导者。这个孩子生在小说即将结束的千禧年,头大身小,“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五岁那年开始讲故事,也就是《生死疲劳》的本事。换句话说,莫言的小说是个“童言无忌”的故事,内容的光怪陆离,人、驴、猪、狗、牛、猴众声喧哗,也就可以理解。但这个大头婴儿又是西门闹第六度的投胎转世,他的故事因此也是个叙事者“返老还童”的重述——小说的结尾就是小说的开始,天真的声音包藏无限的世故。

狂言与莫言的张力不仅显现在《生死疲劳》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开端,我们不已经有了另一个实例?1908年,鲁迅有感于中国人的喑哑无声,号召“摩罗诗人”发出惊世骇俗的恶声。鲁迅的愿望注定失落。十年后的《狂人日记》正是在狂言妄语和噤声失语之间,写出了中国文学和文化现代性的根本症结。鲁迅的感触言犹在耳:“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狂人日记》尾声里,狂人喊出:“没有吃过人的小孩,或许还有?救救孩子!”八十年后,《生死疲劳》写一个前世经历太多吃人故事的“孩子”现身说法,口出狂言的恐怖喜剧。

我更以为鲁迅不必是唯一体现狂言与莫言的两难的现代作家。20世纪50年代以后沈从文基本放弃创作,在历史风暴中他选择沉默以对。一直到20世纪末,沈1949年自杀前后写出的系列文字才被披露,题名《呓语狂言》,我们这才理解在作家沉默的表象下,竟有如此惊心动魄的声音撞击他的时代——一个政治话语霸权开始操作狂言和莫言的时代。沈从文的例子不是个案。20世纪50年代以后,又有多少作家在狂言与莫言的冲突下,为共和国的历史做出惨烈见证?

朱天文的《巫言》有唐诺为她作跋,开宗明义点出“巫者,巫的文字语言,巫师这门行当最重要的工具或说技艺,唤醒万事万物的灵魂,改变现实的面貌”。巫是远古通灵之人,《国语·楚语》:“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准此,远古的“巫”有上下比义的智慧,光远宣朗的灵视,如是“明神降之”,天地精气为之一通。

“巫”既然上通神鬼,巫的言语想必晦涩玄妙。事实不然,朱天文用大白话写她的《巫言》,偶尔抛出《荒人手记》式的精句警语。这其间的落差才让读者不可思议,也促使我们再思她的用心。她写家人朋友(“社长”朱西宁?“老板”侯孝贤?)、生活琐事,写死生大限、政治斗争,絮絮叨叨,仿佛台湾版的《妇女闲聊录》。但我以为《巫言》仍然是胡兰成师教的又一转折。胡从不吝于遥想远古有神的时代,“生活的空气柔和而明亮,有单纯的喜悦”。从这里“兴”起了万事万物:兴像数学的忽然生出了一,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这即是因为,所以是喜气的……是物的风姿盈盈,光彩欲流。原来物意亦即是人意。

朱把握“物意即是人意”的道理,写出个万物有灵的世界。她的修辞术,或巫法,无他,就是胡师念兹在兹的“兴”的诗学,“兴”、“是引子,但不是序幕”,“与本事似有关似无关”。

浊世滔滔,面对各种浮夸矫饰的言说,《巫言》强调书写的力量就是对“我在”、“我说”的肯定。小说表明放下一切,其实它的辩证性,甚至政治性,比朱天文以往作品都强。可是在一个诸神退位的时代,朱天文这个“巫”似乎也有了无奈。

她没有师父那样的自信,因此真能如唐诺所盼望,祭起事物的细节,找回那灵光闪闪的神迹么?

还是她像希腊神话中被诅咒的巫女卡珊卓拉(Cassandra),空有预言休咎的能力,“口燥唇干”之余,只能眼看一切的话成了风中之言?我们更要问,何必曰“巫”?“巫言”是否可以下放——或还原——得更彻底,成为一种“流言”?

这大约是朱天文最大的挑战了。我所谓“流言”,想到的自然是张爱玲有名的散文集。流言蜚语,女流之言,本来只有贬义,张爱玲却夷然自居。她冷眼张望人生百态,笔锋慧黠犀利而又充满担待。《流言》既不求微言大义,也不作危言耸听,闲话日常,却点出作者对一个伧俗的社会所怀抱的“人世的贞亲”。流言才是“没有因为,它只是这样的”。对于张爱玲,流言是流淌的语言,“左边”或“右边”,现实或现代,真话或臆想,似乎都无关紧要;流言又是流荡的语言,芜杂离题,总也拒绝回到中心。这其实都是朱天文所追求的,只是张爱玲信手拈来,更少了些“郑重而轻微的骚动”。朱天文强调文字修行路上,人人都是“不结伴的旅行者”。张晚年隐居海外,摒弃一切,包括自己的作品,“巫”气恐怕重于朱天文。

并列莫言和朱天文的写作经验,两人的差异似乎显而易见。但我们的焦点不是指认这样的差异,而是叩问作为小说业同行,他们对笔下微妙的关联及其意义。小说家的语言流转,岂能为上述各种“言”的标签所限制?准此,莫言的作品以其魔幻写实的意境,未尝不是一种“巫言”。论者如李敬泽已经指出《生死疲劳》中的大头婴儿以他感知过去未来的神秘能力,就是个“巫般的全知的说书者”。而当莫言强调他的灵感来自古典稗官野史,或向往“笨拙,大度,泥沙俱下,没有肉麻和精明”的叙事时,已经对我们所理解的“流言”添加了一层厚实的向度。然而莫言的快意文章写来如此熟练,是否也开始出现流气之虞了呢?

换个角度看朱天文的《巫言》。没有对小说艺术的狂热,她不会如此一意孤行。她自谓站在左边,但我以为她的叙事姿态过于矜持,还不够左,也因此缺少了铤而走险的趣味。朱天文也许希望她的巫是狂在骨子里的巫。她要摆脱《世纪末华丽》和《荒人手记》时期的叙事风格,立志“做削去法,削去所有我已经厌烦有的甚至快到受不了要锐叫地步的东西”。“一毫毫,一寸寸的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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