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把马吕斯和他的简介又放回那个五十分的匣子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角落小凳上的老太太——她灰色的眼睛里，希望的火苗，随着他手中简介的升降，亮起来又暗下去了不知多少次。
“他当时就在那边。”他望着河对岸的杜伊勒利宫自言自语，”我见过他检阅雄壮部队时的样子！我见过他精瘦火热的样子，就像埃及的沙漠；可是，一当上皇帝，他就心宽体胖了：发福了的人才能成就伟大；所以西纳尔就很瘦，他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不过，拿破仑会不会支持我的体系呢？”
五 第一道菜
很快，去姨妹家用餐的时间到了。
教授一边思索拿破仑究竟会不会支持他的体系，一边缓缓地向众议院方向走去。
他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看待这位皇帝了：对于那些在长久而持续的兴趣中萌生出来的事物，拿破仑和他在接受体系上是否有着相同的天赋？这一点要研究一下。
六 第二道菜
“不会的，西纳尔男爵热衷权力，一定会对陛下说我的体系是受了无神论的启发；而拿破仑，为政治都布了那么多的道，一定会来迫害我的，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这些想法！他是个功利之徒。”
“再说了，要是拿破仑还在，我就不能随便和德国人交流了。维特米勒、格罗斯图斯、舍勒、司汤巴赫，瓦格纳，他们那时会支援我吗？要是学者们都能达成一致（学者们达成一致！……），那皇帝就都能维持和平了。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把注意力放到我和西纳尔的论战上了！西纳尔啊，我的朋友！……我的学生竟成了我的对手，我的敌人，他，是个有天赋的人么？……是的，他的确有点天赋，我要在所有人面前还他以公平。
这时，教授可以大声地说出来，与人与己都无妨了，因为他已经走到了众议院。会议已经开完，整个巴黎都在享用晚餐，除了这位学者。
马尔姆斯对那些雕塑呼吁起来。雕塑和那些听众太相似了：在法国，没一个听众可以表示赞成或反对，这条规定似乎还很棒呢，要不然，听众都要变成雄辩家了。
走到耶拿桥上，马尔姆斯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刚好耳边传来出租马车车夫的嘶喊声，他以为自己生病了，便挥手招下马车，钻了进去坐好。
马车夫问：”我们去哪儿？”他平静地回答道：
“去我家”。
“您家？您家在哪儿啊，先生？”
“三号。”
“哪条街呢？”
“啊，我的朋友，您说的是！但我有更了不起的事要告诉你！”他把车夫当成了知己，”我刚才忙着比较舌骨和喙状骨突的，就在……（啊对，就凭这一点我就可以当场抓住西纳尔的罪行，下一场学院会议上，他就得举手投降了……铁证如山，他不得不承认）”
车夫把自己的破风衣裹裹紧，无可奈何地自语道：
“死脑子我见多了，但这位……”
这时，他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去学院。”
“去学院？大人？”
“没错，我的朋友，千真万确是去学院。”
“好吧，再怎么说他还戴着玫瑰花结呢。”车夫自言自语道。
教授坐在马车里感觉舒服多了，他完全沉浸于寻找一种能和他的体系勾搭得上的论证，可这论证就是不出来。这小贱人！
马车在学院门口停了下来，门卫看见院士先生来了，恭恭敬敬向他行礼。车夫见了也就不再怀疑，跟学院的看门人攀谈起来，而声名显赫的教授，在晚上八点钟，去了科学院。
马车夫跟门卫讲到他是在哪里载教授上车的。
“耶拿桥？”门卫惊讶地说，”马尔姆斯先生从帕西回来，那他肯定是在普朗切特先生，他的一个院士朋友家用的晚餐。”
“他根本没跟我说他的地址。”
“他住在杜盖·图昂街三号。”
“那个街区很漂亮，”车夫感叹。
“我的朋友，”教授发现门是关着的，便来问门卫，”今天没在开会吗？”
“今天？”门卫回答，”这个点？”
“啊，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了……”
“这么晚了，那走吧！回我家，师傅。”
车夫沿河堤出发，堵在了巴克街上，从格雷内街绕回来，经过红十字街，卡赛特街，结果走错了路，找阿萨街，绕奥诺雷·切瓦力街，绕夫人街，走来走去，哪条街都走不通：九点时分，他终于让教授在杜盖·图昂街下了车，并发誓说，早知路况如此，给一百块也不干。
最后，车夫坚持要一个小时的车钱，因为那时，在巴黎大街小巷上那些预告一切问题纠纷的告示栏里，警方为保护消费者不被车夫花招所骗而作的行车时间的规定，还没有贴上去。
“好的，我的朋友。”
“付钱给他吧。”学者先生向阿多芙太太说道，”我感觉不是太舒服，我亲爱的孩子。”他一边说，一边走进花园。
“先生，我跟您说什么来着？”阿多芙太太嚷嚷道，”您吃多了。您不在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今天是维内太太的生日，他们肯定会在饭桌上要他多吃多吃，他回来肯定要生病。’得了，您去躺着，我给您泡点茶来。”
七 甜点
教授穿过花园，走进一角的小楼，他要一个人待着，免得被妻子打扰。
他爬上又窄又陡的楼梯，进了自己的小屋，脱下衣服，阿多芙太太给他喝了太多的茶，胃痛得直哼哼。
“啊，车来了，准是太太回来了，她肯定很担心。”阿多芙太太边说边递给教授第六杯茶。”听着，先生，我希望您没有我监督也能把茶喝下去；别洒在床上，您知道太太会笑话的……有这么个又可爱又欢快的小娘子，真是您的福气呢！”
“你可别告诉她啊，我的孩子！”教授叫道，脸上露出孩子般害怕的表情。
真正的伟人多多少少都还是孩子呢。
八 老学究的夫人是多么的不幸
“那么，再见吧！就坐这马车走，已经付过钱了。”马尔姆斯太太说这话的时候，阿多芙太太正好走到门口。
马车已经掉过头去，看不见是谁送太太回来的，阿多芙太太咕哝着说道：
“可怜的太太！准是他侄子。”
马尔姆斯太太是个身材娇小苗条、温柔且笑意绵绵的女人，穿着打扮雅致，比起实际年龄，看起来真有点太年轻了，她主持家务可已有二十五个年头了。
至少，她依然可以把粉色横纹裙子穿得好看，披上蕾丝边绣花短披肩，脚蹬金龟翅一般漂亮的长靴，手里还拿着一顶粉色桃花帽，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您看看，阿多芙太太，这卷发全都直了，我早就跟您说了：这么热的天，您应该把我的头发扎起来。”
“太太，先生病得不轻呐，晚餐时您怎么就随便他吃……”
“您要我怎么办呢！他坐在桌子那头，我坐在这头，而且他像往常一样，没等我就自个儿走了……可怜的小老头子！我换了衣服就去看他。”
阿多芙太太又回到小楼，一面把催吐药拿给教授，一面数落他没接太太一起回家。
“既然您是乘马车回来的，太太雇车的那笔钱我们本来可以省掉的；我给您付的是一个小时的车费，您是不是在哪儿逗留过了？”
“在学院。”
“在学院？您在哪儿上的车？”
“我想是……在一座桥前面……”
“当时天还亮着吗？”
“快暗了。”
“那么您根本就没去维内太太家？”
“你为什么不去维内太太家？”马尔姆斯太太问道。
教授的妻子刚刚踮着脚走到，就听见阿多芙太太的问话。她不想看到女管家脸上惊讶的表情：管家肯定还没忘记自己刚才说的话——在维内太太餐桌上安排了教授就座——还说得那么肯定。
“我亲爱的孩子，我也不知道……”教授窘迫地回答。
“那你还没吃过晚饭？”马尔姆斯太太问道，仍是一脸的清白。”
“怎么吃呢，太太？他只有两块钱呐！”阿多芙太太望着马尔姆斯太太，一脸的责备。
“啊，我真是太可怜了，我的阿多芙太太啊！这都二十年了，我还是没法儿习惯啊。新婚第六天，我们一起出门吃午餐，先生听见他那些综合理工学院的学生敲着鼓经过，就抛下我去看他们；我那时才十九岁啊，而到了我赌气的时候，您猜他对我说什么？他对我说，‘可这些年轻人是法国的花朵和荣耀啊！’我的婚姻就是这样开始的，其它的您也不难想象了吧。”
“先生，怎么会这样呢？”阿多芙太太义愤填膺地问。
“我抓住西纳尔了！”马尔姆斯带着胜利的口吻宣布。
“他再这样下去会死的！”阿多芙太太叫道。
“去给他弄点吃的来，”马尔姆斯太太说，”他对自己是什么都不管！哎！我的好太太，阿多芙，您看看，这学者啊，真就是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呐，这不明摆着吗。”
阿多芙太太弄来了一份意大利奶酪糊，学者先生漫不经心地服了下去，感觉病好多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因为他逮住了西纳尔！
“可怜的太太，”善良的阿多芙太太说道，”我真是同情您！他怎么会心不在焉到这种程度！”
她忘了女主人刚刚那番离奇的招认。
1845年
[1] 巴黎古代地下纵横交错的墓穴。（译注）
[2] 法国荣誉军团勋章，玫瑰花结为骑士军管所佩戴。（译注）
[3] 在拿破仑担任第一执政时，创设了荣誉军团勋位，赠与对国家有功的军人或平民。（译注）
[4] “Chevalier”，骑士勋位，等级低于”玫瑰花结”。1815年滑铁卢战役后，拿破仑被流放，波旁王朝复辟。小说时间如前文所述，为 1827年。（译注）
[5] 古罗马著名雕塑。（译注）
[6] 法国医生、解剖学家，被誉为比较解剖学以及生物同源理论的奠基人，1788年成为法兰西学术院院士。（译注）
[7] 瑞士自然博物学家。（译注）
[8] 法国物理学家及军事工程师， 从事光学方面的研究。1808年发现反射时光的偏振，确定了偏振光强度变化的规律（现称为马吕斯定律）。（译注）
[9] 法国土木工程兼物理学家，菲涅耳对经典光学的波动理论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