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群健壮的同伴们朝1 860年秋天的八里桥飞奔的时候,已经隐隐地听到了远处的枪炮声。好多年没有这样疾速地奔跑了,我喘着粗气,把那条宽阔的土路踩踏得尘土满天。
昨晚看守马棚的大汉舒舒服服地吐了半夜缭绕的烟雾,把给我加料的事情掺杂在一股股浓烟里吹走了。那个士兵把我从马棚里牵出来的时候,我曾暗示他给我喂点食,好让我在战场上更加强悍。可僧格林沁大声叫嚷着紧急出动,士兵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上路之后,身披铠甲的他不停地用双腿夹我的肚子,像其他士兵一样喊叫着前进。
我不知道这次迎战的是什么敌人。但轰轰的炮声似乎带着我从未见识过的狂野和凶悍。我不能做什么思考,只能尽全力地向战场奔腾。
我的铁蹄踏碎了路上的石块,踩死了路边的荒草,我顾不上看他们一眼。
火药味随着晨风飘了过来,渐渐变浓。我绷紧小腿,加快了速度,准备让对手葬身我的铁蹄之下。
我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炮台。上面的士兵挥舞着马刀喊叫着,笨拙的大炮好半天没有吭声。而敌军飞身直冲过去的两颗炮弹让炮台瞬间变成了一堆废墟。我身上的士兵似乎也看到了这一切,但他粗壮的双腿并没有停止对我肚子的夹击。
领队的将军突然示意全军停下,举起大刀喊道:“保我大清,斩西方蛮夷,杀!”
士兵们统统拔出大刀,扔掉了刀鞘。我身后的一拨骑兵喊叫着朝那些绿眼睛黄毛的家伙冲了过去。也们背上的战旗在风中舞动着,似乎在向身后的人呼喊。
然而,那些比我健壮的同伴们没有炮弹飞得更快。敌军一个戴白帽子的军官挥了一下马刀,一颗颗黑乎乎的重弹就立刻大吼着从粗大的炮口飞奔而出,像巨大的巴掌将士兵和战马一起拍倒在地面上,然后捧起大堆的尘土将他们埋了起来。
他们倒下的声音在炮弹的轰鸣中显得极其微小。
我身边几个瘦小的同伴已经站不住了,脚掌不停地蹭着地面。每一颗炮弹都把它们吓得浑身颤抖。
将军的马刀不停地挥舞,身后的骑兵一拨拨地冲锋。硝烟渐渐弥漫了天地,那些绿眼黄毛的家伙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望了一眼阴沉的天空,开始怀疑自己是在一场梦中作战。而眼前越堆越多的战马和士兵的尸体都在说明,那是一场空前激烈的战斗,一场无法接近敌人的战斗,一场将要葬我于沙场的战斗。
将军再一次挥动马刀时,除了他身边的小队,再也没有可以调动的士兵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浩荡的队伍,已经所剩无几。他们都躺在了前方的道路上,躺在了炮弹炸起的土堆里。
将军咽了口唾沫,喘着粗气朝敌军望去,敌方蹲得稳稳的大炮也冷冷地望着他。将军吼道:“此乃我大清圣战之时!斩杀敌寇,莫论生死!”然后他马刀横指敌军,喊叫着杀了出去。
士兵们举刀催马,紧随其后。我感到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立刻像一股疾风一样飞奔而出。
将军的喊叫没有抵挡住那颗呼啸着飞向他的炮弹。他的战马被炸得翻了个儿,将他压在了身下。
我身旁的士兵、战马随着尘土的飞起不断跌倒,而横飞的子弹:沣没有立即找到我。
我奔进了敌军的炮队,用后腿踢飞了一个丑陋的家伙。我身上的士兵挥起军刀狠狠地砍下了两颗脑袋—一只有两颗——他的大刀向第三颗脑袋砍去的时候,我的左前腿突然一阵钻痛,我随即跌倒了,士兵被我甩出很远。他爬起来,刚举起战刀,身上就被射了很多小洞。深红色的鲜血从洞口汩汩淌出,像一群冲锋的士兵。他用战刀撑着身体,跪在地上。更多的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他的手从刀柄滑落,沉重的身体无可奈何地倒在了战刀脚下。
我奋力爬了起来,惊慌失措地逃离战场。
前腿的鲜血随着我的奔腾四处飞溅,我恐慌地回头望去一眼,寥寥可数的士兵仍在不停地倒下。刚才还骑在我身上英勇杀敌的士兵已经被前进的敌军踩在了脚下,踩进了泥土。
我分不清哪具是他的尸体,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我似乎一瞬间便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他那震耳的杀敌声,仿佛已飘荡在几年之前了。
我停下脚步,行进疾速的敌军片刻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尸体遍野的战场仍旧硝烟弥漫。战刀还在晃悠,战旗随风飘扬。
没有一声雷响,雨水便哗哗地冲了下来。我知道,一场雨过去,所有的事情都会被冲刷掉,如同一阵风吹走一片云彩。
雨越下越大,我的伤腿不停地战栗着,如刀割般剌痛。我甩掉头上的雨水,向远处奔去,再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忘掉这一切吧,我对自己说,你记不住他们的,也没有谁能够记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