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秋天的黄昏,潮水涨起,我把小船推进了大海。
那时,太阳静静地浮在海天相接的地方,霞光浸染。整个海洋浪涛涌动,波光粼粼,像一条鳞片闪亮的大鱼。我回头望了一眼,小小的渔村趴在岸边,静听潮水鸣响,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黑夜。
我踏上小船,用力划了一下,小船便迎着一波波的波澜向远处荡去。
我要永远漂流下去。
天际的夕阳缓缓沉人海底,我向那里划,那是黑暗来临之前最后的一抹光明。浓艳的红霞让我眩晕,我似乎看到穿着一身红衣的她捕鱼归来。
她站在帆船上,唱着婉转的渔歌,长发飘飘,红衣浮动,在夕阳中闪着灿烂的色彩。我曾经无数次坐在岸边的岩石上,看着她的渔船从远方出现,缓缓驶近。那是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可当我决定在海上漂浮一生时,她红色的身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我坐在岸边等待了多年,遥望着,细听着。可我只看到太阳一次次被海水熄灭,只听到浪涛亘古不变的轰鸣。海面没有浮起她纤细的身影,风中没有传来她动听的嗓音。人们告诉我,她家里的渔船早已在台风中沉人海底。
我似乎记得那一场将渔村搜刮干净的狂风。他们对我提起那场台风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在岸上稳坐了多年的身体晃荡起来,仿佛置身于颠簸不止的海水上。沉稳的大地不能让我平静,我的身体整天都颤悠悠的,仿佛时刻都在浪涛中起落。渔村的路让我感到不真实,我看到无边的海上漂浮着去往任何方向的宽阔大道。我的生命不再属于那片平稳坚固的土地,而是颠动起浮的海洋。当我将小船推入潮水时,我对海说,你留住了一个人,一个生命,我要索回。
我的一叶扁舟漂流在海上,就像一只在大漠中孤行的骆驼,迟缓而坚韧。我深知大海脾性无常,时而像温顺的娇妻,时而像狂怒的暴君。海面犹如一个巨大的簸箕,时常将我扔到浪尖,或把我打人深谷。然而,我的小船从未在巨浪中被击垮;幽蓝的海水中,我的鱼叉总能准确地刺到从我船边经过的猎物。
在孤独的旅程中,我时常看见她在岸边向我招手,她的长发在风中飘了起来。那是我不认识的海岸,我拼命地向她划去。可当我将小船停靠在浅滩时,她在瞬间消失了踪影,先前热情挥动的细长手臂被岸边的老树枯枝所取代。我站在那些陌生的岩石上,望着远处缥缈的水雾,已经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我发现到处都是道路的大海,却没有一条道路。不,整个大海就是一条平展的大道,我要在这条大道上走下去。
我不记得自己漂流了多久,多远,漂到了什么地方。海洋是连成一片的。我一次次看到她在岸边对我招手,却一次次遭遇失望。后来我不再往任何岸边停靠。我想,那不是我的地方,我永远不会再踏上任何一片土地。
那些年,我常常在黎明时分的村口遇到她。
我说:“出海?”
她说:“嗯。”
后来有一天,我说:“出海?”
她说:“出海,跑远海。”那时天色灰暗阴沉,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清晨,而是黑夜。
那一次她和家人两天都没回来。一直到台风来临,渔民都从村里搬到别处,他们的帆船仍旧没有出现。那以后,我也很少再出海,我把船泊在岸边,我想,得等着她回来。
黑夜与白天不厌其烦地轮番登场。孤舟带着我穿梭在纵横交错的时间里。海鸥常来船上栖息,我很迷惑,不知为何海上飞翔的海鸥满身都是红色的羽毛。它们的鸣叫婉转悠长,似曾相识,却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
我僵硬阴郁的目光渐渐习惯于海上的单调,难以被海浪撩动。
不知什么时候,小船漂流到一片水雾迷蒙的海域。我站在船上,举目四望,大雾弥漫。海天消隐,灰白一片,没有声音,我独自一人漂浮在巨大的未知世界。雾气像是从海底升腾起来,又像是从天空压下来的。我分不清,我看不见,我感到恐慌,那是长久的漂泊中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不安地睁大了双眼,我看到从遥远的迷雾中驶来一只帆船。白色的帆布同雾的颜色一样,连成一片,我感到漫向天际的浓雾仿佛就是那只船的巨帆,而我早已踏上了它的船板。
我看到她从帆布后面走了出来,红色的长衣在灰蒙蒙的雾中让我感到刺眼。我看到帆布后还飞出了一群红色的鸥鸟,我远远地望着她。清脆动听的渔歌穿过浓雾飘来,她对我微笑着。帆船紧挨我的孤舟停下了。我踏上帆船,站在了她身边。渔歌仍在海上飘荡。
帆船向雾中行进。
身旁的她让我感到触手可及,似乎又十分遥远。我回头望了一眼,海上水雾渐开,海水重见天日。,而帆船周围的灰雾一直笼罩着我们,渐渐远去。
那时,我仿佛置身自己稳坐了多年的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遥望着天水一色的远方。一只帆船在我的视线中闪了一下,消失在无际的幽蓝中。白鸥鸣啾,惊涛拍岸,浪花飞溅,我那只泊在岸边的小船逐渐朽烂。
而我终日等待的那个人,久久没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