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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省城的解放似乎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事实上,自打解放军过江之后,几乎便没遇见什么硬仗,多数城市都处在弃守的状态。解放军列队进城,群众夹道欢迎,大抵如此。

关勇波和田樱等学生,也被大成他们组织起来,在欢迎的队伍中喊口号。南下的部队全面军管,各主要建筑开始升起红旗;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改朝换代的兴奋和狂欢之中。

那时由于原有的政权突然崩溃,地方秩序无人维持,很容易陷入瘫痪。因此共产党所到之处,首先是要赶紧成立干部学校——简称革命大学或者革干——迅速招收一批有文化和理想的进步青年,进行短期培训,然后分配到各地去接收地方政权,并同时开展清匪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湖北省革命干部大学也就在这样的一阵鞭炮锣鼓声中,举行了挂牌仪式。

大成按照上级的指令,组织进步学联的同学召开会议,鼓励高师的同学都去投考革大。他满怀激情地演说——一个伟大的时代正在到来,这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我们所有的爱国青年都应该投身到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洪流中去——他确实赢得了大家的鼓掌,一时群情沸腾,都认为剧变的历史正给所有人提供了一种改变命运的机遇。

关勇波当然毫无例外地选择了新政。但是田樱却从报名的队伍中退了出来,她犹疑不安地看着那些争抢着命运的同学,突然像一个世界边缘的旁观者,显得矛聊且无趣似的。

关勇波办完各种手续之后,还是放不下田樱,他去学校的林阴小道上,雨淋漓之中徘徊着的她。关勇波手举油伞悄然走近,为她撑起一片阴天,自己的后背则已经湿透。田樱回首看看他,依旧低头沉默,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找不到可以对话的语言。关勇波沉吟一番还是试图劝说她也能投身其中,他相信,这不仅是顺应历史潮流,而是真正实现他们原有的理想社会的机会。

田樱其实非常理解他的动机。这些年来,他们一样看见了国民党独裁政权的腐败和黑暗,她也相信新的政权也许会给底层人们带来新的公平和正义。她解释说也许她是一个害怕见血的弱女子。前几天她陪同学们去参加了一次公审公判大会,那些被就地正法的人,也许确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但是她被枪声吓坏了,她怯懦地说:

我不敢面对那一地的鲜血,确实不敢。

关勇波没有理由谴责一个怕血的女孩,有的人天生晕血,你实在无法改变。他只能尽量解释,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必将有一些暴烈的行动,这,就是革命。当初邪恶力量执政时,不是也一样如此镇压他们眼中的敌人的吗?对暴政的温情,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因为纯粹的善良是不能换来权力移交的。

问题是田樱说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关心的也许只是无数破碎家庭的孤儿寡妇,枪声之后,她隐约听见的都是那些肯定存在的暗夜偷泣。她说她不懂斗争哲学,她只相信刀枪种下的一定是恨,而绝对不会是爱。她甚至质问关勇波一同为中国人,我们已经相互厮杀了几千年,难道我们就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吗?我们不能学会宽容和宽恕吗?

关勇波觉得女人真的是毫无理性可言,她们只想感性地对待这个世界。而他坚信——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曾经的行为负责,你如果有罪,你就应该被追诉。这就是一个清算的时代,血债必用血来偿,这才叫天道不辜。因此他还是希望田樱能正视这一切,勇敢地参加到革命队伍中来。革命并不意味着永远杀戮,革命需要更多的有文化的建设者。

女人的选择并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更多的时候是要服从心灵情感的方向。于是田樱说她还是要听听家父和天恕的意见再说。关勇波说他正想找天恕动员一下呢。田樱从内心感到一种真挚的关心,再三感谢他对他们兄长般的理解和关爱。

听着天天回响的秧歌腰鼓和游行歌唱的声音,田樱的父亲在室内不免开始有些焦躁,经常忧心忡忡地徘徊。田母手足无措收拾东西,对所谓的新社会,他们多少显得茫然。

这天刚好覃天恕来请示个什么事情,田父留他小坐,他似乎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担心改朝换代对他们这样的家庭,带来新的灾难。他说他想趁时局未定之时,把厂子迁到香港去,这样也许就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覃天恕觉得问题未必有他所说那么严重,最近他也开始注意时局了。抽空读过毛泽东写的《论联合政府》,从毛的观点来看,共产党似乎想要建立的是一个多党参政的共和国家,民族资本家应该在他们的团结范围之内。

田父声称千万不要相信政治家的口号。共产主义理论的实质是什么?是共产,是要均贫富。在他们眼中,所有的资本都浸透着血腥,而推翻剥削阶级就是他们所谓的使命。在这样的主义下,你还敢企望他们江山底定后的仁慈吗?覃天恕认为几代人从洋务运动开始,为了实业救国勤扒苦做,才有了今天这么一点实力。他多少还相信,任何一个政府都需要扶持自己国家的产业经济,他们也需要纳税人,何必要打击民族资本家呢?田父说你去了解一下今天的苏俄现状,大约就不会如此乐观了。

他的许多朋友都走了,垂老投荒,他也不想,但是他就怕到时去留两难啊。

他们正说着,田樱回来。一家四口开始吃饭,田父仍旧心事重重。覃天恕好久未见勇波,问田樱他的情况。田樱说他投考革命大学了,前几天还动员我和你也去革大,说新中国需要很多有文化的建设者,我们应该顺应历史,这样只会有利无害。

话太突然,父母与覃天恕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都语塞。夜里,覃天恕挽着田樱漫步送她回校,秋风萧瑟,田樱为覃天恕竖起衣领问道,你好像不太愿意我去读革大,你为何又支持勇波去呢?覃天恕说革命是男人的事业,勇波是穷困人家的孩子,早有鸿鹄之志,参加新政会帮他改变命运,自己当然支持他。至于反对田樱革命,他只是不愿她去吃苦而已。

田樱感觉覃天恕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像从前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了。她说她还是喜欢他当初那大大咧咧无耻无畏的样子。覃天恕似乎情绪被调动起来,说你敢鼓励我无耻,那我现在就在路边把你办了,我早就憋不住了。说着就抱住田樱动手,田樱啊啊笑骂你敢你敢,这可是新社会了啊,讨厌,把手拿出来。覃天恕还是无耻地用嘴把她的呻吟堵了回去。他们靠着的法国梧桐,被抖下了一地秋叶,梨川县城位于鄂西边陲,处在武陵山区腹部,是一个穷困的少数民族地区。等到马县长带着一千人马去接管县政府时,基本就宣布梨川和平解放了,群众小孩也只是围观这些外来人,没有想象中的欢迎场面。马县长带人走进旧政府木楼,前县府职员和几个伪警察列队等候收编,地上摆着几支破枪,桌子上红布包着一颗大印。马县长对伪职人员说你们就先回家吧,注意保境安民,不许为非作歹,听候通知安排。众人鞠躬着谢谢长官。

关勇波在革大因为表现卓异,政治军事课程都是双优,被校长刮目而视。大成是---学生队的队长,也公开了他的地下党的身份,对关勇波自然颇多照顾,并及时发展他成为了预备党员。春风得意的关勇波终于领到了第一笔津贴,决定请覃天恕搓一顿。

这些年他欠天恕的确实太多了,如果没有覃天恕的不时资助,仅仅靠勤工俭学,他是无法完成学业的。

关勇波穿着一身军干服装在厂外路口等候,覃天恕西服革履向他走来。两人相逢看见对方的打扮都觉得有点滑稽和尴尬,但又很快调整情绪恢复旧情,拉手拍打起来。覃天恕不无微讽地笑关勇波这身打扮,在今天可就该叫时装了。关勇波也玩笑讥刺说这西服让他这么歪七竖八地一穿,也够糟蹋的。

覃天恕突然生出命运感,喟叹当初他想穿军服没穿成,没想到现在却被关勇波穿了。关勇波趁机说,个人的命运永远是与国运相关的。他来找覃天恕正是为说这件事情的——他还是想动员覃天恕投身革命。

两人坐下点菜,覃天恕要按旧日规矩,一人一瓶对酌。关勇波恳请兄弟多理解,革大是军事干部学校,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严禁饮酒。覃天恕不想砸他的饭碗,宽容地同意他以茶代酒。缺了酒这种燃料,两人的情绪似乎略不如故。关勇波只好开门见山,想动员他和田樱都去革大,说马上就招第二期了。覃天恕说你以茶代酒,我都不勉强你。当然,同理,你也不能勉强我。这才叫平等。

关勇波觉得他们正躬逢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每个身处这种变局中的人,都要适时顺变,才能谓之俊杰。覃天恕认为且不说政治,单说禁酒这一项,他就憋不住。他是天生散材,就不去给革命添乱了。关勇波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青年,质问我们出来读书,不就是希望有所作为吗?现在时代给我们提供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们何必放弃呢?

覃天恕只好严肃地申明——他没有什么理想,更谈不上什么政治热情。他只关心他的家人朋友,关心自己内心的快乐。他对旧政权素无好感,对新政权也不抱希望——甚至还更多一些忧虑。他说他还在观望,想看看关勇波和他所服务的政党是否真正在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社会。他说也许某一天,他会去追赶勇波的队伍,但眼前,他,以及田樱,都可能选择落伍。最后他似乎有些伤感地说,我们是兄弟,今后还将是,任何时候我不会主动站在你的对立面。但也不是任何时候我都要成为你的战友,你能理解吗?

关勇波见他如此固执,只好不多说了。许多年来,他总想有机会回报一下。覃天恕像是喝高了,变得特别敏感而深情。他骂骂咧咧说他妈的,你这一革命去了。真不知道今生再见更在何处。没准哪天我讨饭就讨到你门前了,呵呵,呵呵。他笑得欲哭的样子,很是让关勇波感到难受,他的内心也被什么东西揪疼了似的。

梨川县算新的解放区了。新区的主要负责人多是南下的老苏区干部,不用多说,都知道当前的任务是清匪反霸,迅速土改,尽快建立新的人民政权,组织粮食兵源支持前线。这儿是四省交界的少数民族地区,情况很复杂,山大人稀,民风悍勇。大家分派到各区去土改,马县长难免叮嘱大家要注意政策策略,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恶霸地主。

尽管开大会强调了,但是马县长依旧对被派往文沙场负责的胡队长胡忠义放不下心。这是他从晋西北带来的旧部,一个勇敢但有点简单的人。为了栽培他,马县长还是决定把他用到刀刃上,因为他听说文沙场,是梨川县著名的土匪窝子。他单独约见胡队长,告诫他脾气切勿急躁,要注意工作方法。这儿和老苏区不一样,虽然当年贺老总也在这儿闹过根据地,但毕竟革命基础薄,群众的觉悟也不一样,少数民族地区,要多讲政策,掌握尺度,大事要请示。胡队长是老兵油子,笑说好久没打枪了,准备打几头野猪回来,给老上级改善生活。

文沙场是一个古镇,几百户人家保留着几丝曾经的繁荣,土苗汉侗夹杂。当胡队长的队伍开进来时,人们站在街沿围观,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片压抑的笑声。胡队长挥手向老乡打招呼,大家觉得奇怪而发出哄笑。队伍直奔前乡公所的大院,伪乡长周宗衡带着一个仆役点头哈腰出来迎接,说是欢迎大军过境。

胡队长正式通知伪乡长,说他是中共梨川县人民政府文沙场土改工作队队长,不是过境,而是在此驻扎,从今天开始接管本地的全部权力。要伪乡长必须全力配合工作,否则后果自负。伪乡长是明白人,早听说共产党要来了,急忙交出各个保甲长的登记名册,并说这院子也都交给新政权。他早就不想干了,没办法,只好暂时维持着。

胡队长说暂时他还不能走,要他协助先解除原乡丁的所有武器,不许藏匿。第二,要通知各个保甲长后天来这里报到开会。第三,还要交出原乡公所的所有财产粮食,登记造册。伪乡长自然全部应承,保证一定照办。

梨川县的袍哥龙头老大冉五爸,就住在文沙场的一个深宅大院。听说共军来了,老搭档牟舵爷急忙过来串门聊天。两人斜躺在大床上抽大烟,冉幺姑不时进来添茶。

牟舵爷担心中共会对他们道上的弟兄有妨碍,冉五爸见多识广,相信一个端公一个法,改朝换代了,肯定是要换一些章法的。但是自古以来,江湖不斗朝廷,朝廷也不惹江湖。想来不至于非砸他们的讨饭碗。冉幺姑汇报说最近下江客基本不来进货了,据说新政府是要禁烟的。她不免有些担心。冉五爸大大咧咧说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瞧吧。

星斗山的土匪跛豪喝醉了正在虎皮椅子上酣睡,棒老二匆匆跑来报告说,共军到了文沙场了。跛豪不耐烦地说什么鸡毛共军,不就是从前贺胡子带出去的红军吗?

怕啥?棒老二说他们是来清匪反霸的哟。踱豪更加恼火地说反鸡毛把。贺爷跟我有八拜之交,他还欠我一百条枪都没还,喊他还了再说。说完接着又睡过去了,棒老二摇头叹气,只好没趣地出去了。

胡队长连续召开了几天各种各样的会议,安排了许多工作任务,大早走到文沙场街上考察民情民风。他忽然听见街头一阵喧闹声,走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抱着一个男人的腿在地上大哭大闹,那男人手上还抱着只母鸡,嘴里骂着女人,强拖着女人往烟馆方向走,许多人围观热闹。胡队长只听那女人哭诉不想活了,家里的一切都被这个短命的东西偷去换烟抽了,娃儿饿得皮包骨了。那男人不仅不管哭诉的老婆,还用脚踢她。胡队长怒火直冒,忍不住上前一把将那男人掀翻,夺过母鸡交给女人,然后大骂道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老子把你关起来。

所有人突然安静,有人低语这是新来的长官。女人听见又哭诉道人民政府行行好啊,帮我管一管啊,鸦片害死人了啊。胡队长对女人说你拿着快回去,我们会管的。

然后气汹汹地回到乡政府,集合几个工作队员发火——这么久了,要你们调查清楚镇上的烟馆赌馆娼馆,还没搞清。走,我亲自带队,先去把烟馆给封了。

胡队长带着工作队战士雄赳赳地直奔冉五爸开的大烟馆,许多群众跟随围观。

他进门对着烟榻上吞云吐雾的烟客及几个伙计吼道,把他们烟具砸了,烟馆从今天开始查封,凡有私自贩烟卖烟抽烟者,一律严惩。并命令战士查抄烟馆收藏的烟土.全部搬出来焚毁。

战士正开始搬烟土,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慢着”,人群分开一条逢,只见冉五爸不失威严地走进来,冷冷巡视一圈,认定胡是带队,不卑不亢说道,这位长官,且慢,能容草民进一言么?胡队长问你是谁?冉五爸说在下冉五,本镇的百姓,也算是此馆的东人。胡队长说要找的就是你,有话请讲。冉五爸徐徐质问——在下听说贵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绝不扰民。何故就来强搬本馆货物?烟馆之设,自古而然,即便贵党反对,也当告示在前,查封在后,不然何以服众?

胡队长一听就来气,正言宣布查封就是公告全镇,不追究问罪就是给他出路。要冉五爸让开,妨碍公务后果自负。战士叉动手搬运,冉五爸气得发抖,上前阻拦,被一战士推翻在地。牟舵爷和冉幺姑匆匆赶来,分开人群,扶起冉五爸,冉五爸一口鲜血喷出。冉幺姑仇恨地上前逼视胡队长的眼睛,牟舵爷见状怕幺姑惹祸,喊她快扶五爷回去。

冉五爸被扶回之后,就病卧于床头,气息奄奄再难起身了。冉幺姑和一千兄弟站立在床边侍候,牟舵爷请来一个郎中为冉爷把脉。郎中把了半晌,摇摇头表示难治。

冉五爸微睁眼睛,咳嗽着说不用费心了,药医不死病,我的命数尽了。幺姑失声抽泣,牟舵爷赶紧劝慰五爷,这是急火攻心,没事,熬过来就好了。

冉五爸苦笑说牟爷,你我行走江湖,没在刀头死,还能闹个全尸,够了。这辈子,老夫看明白了,无论朝廷江湖,都有个气数,人是抗不过的。你我兄弟一场,我走了.要拜托你。这闺女,就交给你了,门下弟子,也交给你了。你要给我看好,祖师爷的香堂不能倒,这碗饭,还得传下去。

冉五爸的棺柩停在堂前,冉幺姑一身孝服守灵,两边各站四个黑衣大汉,袍哥弟子按辈分分别来灵前叩首致礼。堂前打丧鼓的班子开始了土家的跳丧歌舞,吊孝的人群络绎不绝。覃老爷知道了丧事,不好意思出面,派三先生带着一干人前来哭灵致祭。

隆重安葬完冉五爸,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袍哥的长老在牟舵爷的主持下,集合袍哥弟子在公口码头,成排肃立,牟舵爷率领大家给祖师牌位敬香行礼,然后回身对着大家说冉爷不幸仙逝,他与五堂长老及分舵舵爷商定,今共同推举冉爷的女公子冉幺姑,接任本堂的掌旗大哥。凡我袍哥弟子,无论位卑位尊,今后一体按帮内规矩,唯命是从,谁若不服,必成众矢之的,死于万箭穿心。

覃慕文自从覃天恕写信退婚之后,就觉得有负冉家,内心一直惴惴不安。但是儿子身在远方,他也无法包办。知道冉五爸猝死,他更加感到兔死狐悲,伤悼不已。这天.他带着三先生登上寨墙巡视,忧心忡忡,哽咽着叹惋,可惜啊,英雄一世,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天恕这狗东西,害得我无颜见故人,我们对不起冉家啊。幺姑有什么难处,要多帮衬。

三先生听说各村都开始进驻工作组了,要瓜分富人的财产土地,担心覃家也难逃一劫,建议是不是应该做些准备了。覃父估摸着,这回不像从前闹红那阵子,怕是挡不住了。吩咐三先生抓紧把武器金银这些好藏的东西,秘密埋进从前那地方。土地房产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由它去吧。不过,也要放出话去,谁要敢趁乱吞下什么,到时还得加倍吐出来。他就不信,这个世界还永远没个王法。

胡队长召开会议,要工作队成员大家各自汇报各组的土改进程。只有分在旧司堡的老范不断叹气说他那里是个死角。从明朝开始,那里就是覃家土司的册封之地,原住民多是覃姓后裔。大地主就一户,也就是覃土司的嫡孙覃慕文,其他的多为自耕农,少数雇农还都是外姓人家。覃慕文在当地很有威信,据说其私人武装火力甚强,当初贺龙都没打进其寨子。虽然贫农对他也有厌恨,但慑于他的家族威势,都不敢配合工作组,也不愿参加农会和民兵,怕以后被打击报复。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啊。

胡队长生气地拍案而起说,他比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还硬吗?蒋介石都被我们打跑了,他一个小小土地主还能撑破天?农民怕他,是因为我们不够硬,我们不把他嚣张气焰打下去,不为农民撑腰,当然无法开展工作。过去,一个县令都敢只身前来坐衙,为什么?因为他代表朝廷。胡队长说他明天亲自带队,坐镇到覃家寨去。这个拦路虎不搬掉,整个土改都会泡汤。

覃慕文夫妻也在抓紧将金银细软打包,由三先生带着两个亲信,将武器财宝一件一件往外搬运去埋藏。黑暗中有双眼睛在偷窥他们的行踪,忽然被狗发现追赶,黑影逃,一亲信掏枪射击,黑影仆倒,覃慕文闻声赶来,上前查看。三先生认出是后山放羊那黄老汉家的老幺,长期小偷小摸的。覃慕文吩咐赶快抬到龙桥岩上去丢了。不要声张。

胡队长是个急性子,说来就动身,带着五六个队员朝旧司堡走去。来到覃家大院,直接闯进庄园,三先生急忙出来迎接。胡队长问他是覃慕文吗?三先生热情解释他是管家,老爷偶感风寒,正在卧病,有什么吩咐,尽管找他。胡队长说那就给我们腾几间住房吧,从现在起,就在这儿扎下了。伙食也由你们代办,记账,到时一并结算。

转告你们家主人,我等着跟他问话。三先生只能点头说好的好的。只是寒舍简陋,委屈各位了。

覃慕文半躺在床上抽水烟,三先生安排完工作队急忙来汇报,看来来者不善啊,这些人一时半刻是不会走的了,要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头儿。覃慕文要他趁那头儿一个人的时候,送几根金条去,饿鬼不打发,看来是送不走的。

次日,胡队长安排队员下乡去排查覃家的财产田土,自己在室内独自整理报表,三先生小心翼翼进来搭讪。胡队长也不抬头地说,你们家主子是不是要留我在这儿过年啊?三先生赶紧表示不敢耽误长官公务。然后从怀中掏出一袋,恭谨地送到胡队长面前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胡队长打开包裹,看见几根金条,一笑,埋头写个收条,递给三先生说这是好东西,就代表政府收下了,这是收条。但要转告覃老爷,这人情,他个人是不领的。这些东西都是剥削劳动人民的。现在必须全部吐出来,不是这一点就可以打发的。配合得好,就不追究。继续磨蹭,那到时就后悔莫及。

覃慕文昕完三先生的汇报,深恐在劫难逃了。他老也老了,无所谓了。但他要托付三先生,那些埋藏的东西,要想法给天恕留下。天道往还,也许某天还能翻本。三先生建议实在不行,把这几个家伙收拾了算屎,太他妈猖獗了。覃慕文骂他糊涂,你以为是土匪啊?收拾完这几个,你还能收拾整个国家不成?到时候株连九族,覃家的根儿都没了。

胡队长带领的工作队还是很有成效,很快就基本摸清了覃家的综合情况。覃家确实是有护院队的,据说至少可以装备一个加强连。三年前,他们和彭姓家族械斗,彭家始终没攻进过寨墙,这些事情,老百姓都知道。护院都是本族的,平日务农,战时为兵。不打仗时,武器都统一保管,估计都被藏下来了。他家的土地初步统计有一千五百七十四亩,其中水田八百九十亩,旱地六百八十四亩。房屋除开这个山庄之外,周边还有三十五处属于他家名下,城里还有一间当铺,一间粮铺,一个绸缎店。

胡队长愤愤不平地说,狗日的确实是超级大地主,光他的财产拿下,估计就够全县一年的财政。工作队员小吴反映,这一片多是覃姓的本家本族,虽然多是五服之外的。但不大说覃老爷坏话,他平时也还基本照顾他覃姓的后人。主要结仇的是彭家,曾勾结官府陷人于狱。但这些主要结仇的,已经上山当了土匪。另外有些人家也有欠他家高利贷啊,田土被兼并啊等等情况的,但看到覃慕文还在主事,也都不敢出头。

胡队长心里决定,不把覃慕文拿下,看来这一方是难得太平的。明天就拿他是问。挖地三尺,先把武器挖出来,看他还有什么道行?为了保险,他还是吩咐老范去文沙场调几个解放军来,带好武器,以防万一。

覃老爷终于稳不住了,工作队正在吃午饭,三先生陪着他讪笑着走进来。胡队长冷冷抬头看他一眼,一边吃一边搭话问,你就是远近闻名的覃土司覃大老爷吧?覃老爷谦卑答日在下覃慕文,老病缠身,请安来迟,还望各位见谅。

胡队长冷笑道覃老爷果然有派头啊,名不虚传。既然来了,咱们就在这儿把话说透吧。我们是提灯笼的碰到打火把的——那就把话往明处说。我也不讲大道理了,现在代表人民政府,要来没收你的枪支弹药,你先把这个给交出来吧。

覃慕文结结巴巴解释,这个这个,长官您知道,过去嘛,政府鼓励民团联防,我家倒也是买过几支的,主要用于防匪防盗。去年国军过境,说是武器不够,又都抽调走了。现在确实没有了,不信你就抄家。胡队长勃然大怒说我要是抄出来了呢?话赶话说到这儿,覃慕文只好嗫嚅道,抄出来你就用它把我杀了吧。

胡队长更不信邪,拍案而起说好哇,这可是你说的。把覃慕文给我扣起来,其他人,去抄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锅是铁做的。

几个工作队队员在整个大院查抄,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老范带着几个战士进来警惕地维持秩序。覃慕文被扣押在一个储藏室里哭丧着脸。半晌后,不同的人进来向胡队长报告一没有发现枪支弹药和金银财宝。胡队长命令把覃慕文先押解到文沙场再审问,他还不信撬不开他的口。老范带战士将覃慕文押出来欲带走,门口挤满了覃家族人,集体沉默不让路,军人也打不开一条路,形势十分紧张。老范过来对胡队长耳语道,看来今天是带不走人的,免得路上出事,就地关押算了。胡队长也怕引起大规模冲突,只好点头,队员去将覃慕文带进院子里,门口由士兵把守,人群渐渐散到院子外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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