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日星期六晴
下午给文艺组的孩子上过课，我感到心中烦闷，看看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就独自走到孤儿院北山的树林里散心，想把这些天经历的事情整理出个头绪来，可我的所见所闻总是在脑海中一团糟。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前边人影晃动，我抬眼望去，看见经常到我房间拿东西吃的怪小孩就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我急忙朝他的方向跑过去，当快要到他的面前时，他向林子的深处跑去，我只能不停地追。过了一会儿，我们已经在半山腰林子的深处了。他终于停住了脚步，大大的右眼盯着我。我大口喘着粗气，慢慢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你饿了吗？”说着，我在自己的身上翻了一遍，找出两块糖，这是上课的时候给孩子们分剩下的。那孩子小心翼翼的从我手里拿了糖，飞快地向后窜了几步，就把糖往嘴里塞。我说：“你要先把糖纸剥开才行，先。”
这时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小呆，你还没说谢谢。”
我转过身，一个大块头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身高足有两米，身上的衣服和怪小孩一样，也是破破烂烂，下身穿的牛仔裤不知道是因为对他而言太小还是磨损得太厉害，破烂的裤腿只到小腿肚。透过袖子上的破洞，可以看到他手臂上壮实的肌肉。他浓密的长发披到肩上，但是比怪小孩的要干净得多，好像是刚洗过的样子。
我后退的一步，问道：“你是。”“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从你来到这里，我和小呆一直在暗中看着你。”“谁是小呆？”
“当然是他了，”大块头摸了摸已经转到他身后的怪小孩的头。“这么说我第一天晚上在窗户上看到的怪脸就是他了。”
“对。”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这孤儿院的孩子？怎么不和其他孩子在一起。”我有太多的问题。
“我们是什么人对你无关紧要，”大块头打断了我的话：“今天是我让小呆把你引到这里的，因为我想告诉你，你来了这些时间，我们都看出来你是好人，想为这里的孩子做些事情，但是这里不适合你，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还是快走吧，快点逃出去，不然你会后悔的。”说完，他转身和小呆向树林更深处走去。
“你们等一下，”我急忙喊道：“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来，再不明不白的离开这里。如果你们真的认为我是好人，就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大块头转回身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好吧，”他一挥手：“我们边走边谈，我不想被他们发现。”说完又转身和小呆向密林深处走去。我急忙跟了上去。
“我叫风，这是我给我自己起的名字，”大块头边走边说，同时还左右张望：“原来我的名字是一组数字，就和这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一样。但是自从逃出来后，我就给自己起了风这个名字。我想有一天自己能象风一样自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而不是象现在，只能藏在这山上。”
“你们是逃出来的？”
“不错。我和小呆都是孤儿，这你应该知道。我今年22岁了——如果他们没弄错的话。我曾经是小组长，带领其他的孩子们劳动。我曾相信那个老疯子的话，相信他给我们勾画出的未来，所以我们每天几乎是拼了命的干活儿。我领导的那个组，当时是院里的先进组，几乎每周劳动我们都能得第一。根本的原因是我们组里有两个强壮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我。那个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残疾的孩子。后来，大约在两年前的一天，院里忽然来了一个外人，看年龄和架势似乎在外面也是个领导。我们负责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在办公室里和刘向勇谈事情。他们谈的时候，声音非常小，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谈的就是我们院招收残疾孩子的事情。因为过了不久，我们院里就新招了一批身体有残疾的孩子，大约有一百多人。”
“一百多人？不可能，现在这里残疾的孩子不会超过二十个。”
“我之所以知道数据，是因为我当时在院里的表现很突出，已经被收入进教师预备队了。进了这个预备队，就等于以后可以当上老师，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应该知道这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总之，那时候因为我在教师预备队，所以我经常帮刘向勇做一些事情，甚至是一些机密的事情。那次招收残疾孩子让我奇怪的是刘向勇并没有在大会上介绍全体残疾孩子给其他的孩子——我们这里在招收新孩子的时候，惯例是在周会上把新孩子介绍给大家，不管来多少人，一定会在欢迎仪式上出现。但是那次不同，来了一百多孩子——我当时帮着点的数，安排的住处，可是在欢迎仪式上只出现了二十多个孩子。其他的孩子都被安排在暂时搭建的简易房里居住——简易房就是我带领我那个小组搭建的。欢迎仪式后刘向勇就命令我带人在后山挖坑，说是要修排水沟。我知道他是在撒谎，因为他指定的那个位置根本就和排水沟无关。当时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就趁着打扫卫生的机会偷偷翻看了他办公室里的文件。原来，刘向勇和外面的那个人串通，招残疾的孩子进来，然后骗领国家的补贴。”
“刘向智告诉我说这里是不领外界任何补贴的，怎么。”我急忙插话。
风轻蔑地一笑：“他们的话你也能相信？我看了他们的帐目，国家补贴加上省市政府补贴再加上各类慈善机构的捐款，每个残疾孩子每月最少能领取280块，健康的领取200块，有时候款额能达到500元！你自己算算他招的这批残疾孩子每个月总共能领取多少？最可恨的是那个外边的什么领导竟然和刘向勇有交易，甚至还立了字据，每个月的钱他们五五分账！那个姓张的畜生，再见到他我一定扒了他的皮！”说道这里，风握紧了拳头。
“那个人长什么样？”听他说那个人姓张，我急忙问。“个子不高，细胳膊细腿，但是肚子很大，鼻头上有颗大痦子。”我意识到他说的这个人就是小樱的父亲。
“就在我偷看帐目的那天晚上，”风接着说：“刘向勇偷偷地找我出去，说第二天要有一件重大任务交给我去做，说这是对我的考验，如果通过了，我就正式成为这里的教师了。在让我再三发誓不说给任何人听后，他交代让我跟随几个他的人第二天以检查身体的名义把那些没在欢迎仪式上出现的孩子们骗到后山事先挖好的大坑旁边，然后再把他们活埋！接受了这个命令，我第一次对这里，对他们灌输在我大脑里的东西产生了怀疑。从前我丝毫不怀疑我和这里其他的孩子都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能荣幸地生活在这里。甚至是没完成生产任务遭到体罚的时候，我们也认为那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应该遭受惩罚。但是当我那天晚上偷偷溜到简易房里看那些残疾的孩子们的时候，再想想刘向勇给我下命令时的神态，他们从前在我心中搭建的那份神圣瞬间就崩溃了。回到寝室，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那个组的副组长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我就把一切都和他说了。我们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好兄弟。他问我既然知道了这些事情，我想怎么办。我说自己心里很乱，拿不定主意。他说再怎么说那也是八十条命，我们应该去救他们，然后一起逃出去，把这里的黑暗揭发出去。我听他这么说，心里拿定了主意，就和他约定好，让他先去简易房把孩子们带到后山，我去刘向勇的办公室里把他和外边那个畜生签的协定和账本都偷出来，然后一起逃出去。哪知道就在我在刘的办公室里正翻账本的时候，刘向勇突然带着保镖出现在门口，他身后站着的就是我的那个副组长——他设计出卖了我！后来我才想明白，最有实力和我竞争预备教师的，当时在全体孩子中，只有他。但是那一年的教师名额只有一个，他等不及了。看着我惊讶的眼睛，刘向勇对我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说：我不能眼看着你把八十个孩子活埋。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副组长就拿着铁锹冲了上来，向我猛拍——他是怕我话说的多了，把出逃的事其实是他提议的说出来。虽然我躲闪得快，但还是挨了一铁锹，”说着，风让我看他肩膀上的伤疤：“我看到他们人多，就看准机会一拳打倒了那个副组长，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简易房，打开门，带着那些孩子们跑到后山上。可惜的是刘向勇早有防备，再加上残疾的孩子行动不方便，跑出来的没几个。那一夜，山脚下的树林被火把照得通亮，孩子们的哭喊声惨叫声持续了一夜。等天亮后我清点人数，发现除了我之外，只有四个残疾孩子跑了出来。还没等我们找到东西填饱肚子，他们又派人搜山。我们只好又往林子更深处跑。后来他们搜了几次山，就没再上来过。但是在山下林边安排了岗哨。我们在这山上东躲西藏，想吃饱饭根本就是幻想。那四个孩子前年冬天死了两个，去年冬天死了一个，现在只剩下小呆跟着我了。”说着，风长叹一口气。
“那其他的残疾孩子呢？”我问。
“还能怎样？”风看着密林深处：“你刚才不是说现在院里健康和残疾的孩子加在一起才一百多人吗？”
“畜生！”我一拳砸在树上。
“不止如此。当我是孩子的时候，每年他们都会挑出一些体弱的孩子，说是送那些孩子到外面治疗，疗养——可我再也没见到他们回来。那天在翻刘向勇的文件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些孩子和残疾的孩子一样，都被他们‘淘汰’了——他们的文件上用的就是淘汰这个词。这个词让我觉得我们就像农场里养的牲口。那个出卖我的副组长终于如愿以偿了，当上了老师，他从前的名字叫830407，现在的名字叫李大虎。”
“是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风摸了摸小呆的脑袋：“我不知道小呆得的是什么怪病，怎么能把容貌毁了，我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但是即使死在这里也比被他们活埋要好。”
“那你们为什么不跑到外面去？”
“你说得容易！我曾经和小呆跑到附近的村里。但是刘向勇和周围这几个村的村长关系都很好，只要我们一在村子里出现，他们就会抓我们。就算是没人抓我们，也没人会理会我们。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和小呆曾经跑到外面的城市里，在火车站附近的广场呆过一阵子，但是那里的孩子不让我们在那里乞讨，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后来当地的几个流氓看我有力气，想收我做小弟，帮他们偷抢，但我没有同意，所以只能和小呆又跑了回来。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们，因为我们不是在那里成长。孤儿院里的生活又不是我们想要的。所以现在我们只能栖身在这山上，靠着密林的保护混日子。”
“这么说孤儿院里丢的食物是你们偷的了？”“就算是吧。”
“就算是？”
风叹了口气：“去年冬天雪很大，我们在这里就快要饿死了。一天我们实在忍不住了，想跑到孤儿院的食堂里偷点东西吃，但是刚走到山脚下就被院里干活的孩子发现了。他们追我们追得很紧，我们又很长时间没有吃饭，所以就被他们扑倒在地上。但那个领头的孩子并没有抓我们，也没有向院里汇报，而是和我们达成了协议。”
“什么协议？”“他们帮我们弄吃的，我们帮他们破坏其他小组的劳动工具。”“这是哪个孩子，竟然这么做！”我惊讶道。“这还不好猜，哪个小组经常得第一？”
“930509？”我瞪大了眼睛。
“不过这一周他们没有让我们帮他们。930509说如果每次都得第一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930509能这么做？”我还是不敢相信。
风一笑：“通过这些日子对你的暗中观察，我不知道你和这里的孩子相比，谁才是真正的孩子。但是我理解你的幼稚，你在外边可能从来没有体会到在这里生存的残酷。表面上这里一片形势大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每个人和其他人都很亲近，全体成员都非常团结，但是实际上。你在外面从来没想到一个孩子为了吃几顿肉菜会故意让另一些孩子挨鞭子是不是？其实当我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劳动工具坏了，孩子们是不会受罚的。因为那个时候讲究人人平等。每天不管你干了多少活，你吃的和其他的孩子都一样，每个孩子上课的时间也一样。那个时候大家比的是谁更加忠于那个老疯子，比的是谁更加自觉，谁更加有劳动积极性。我逃出来后，就发现渐渐的有些孩子为了偷懒，偷偷地破坏劳动工具，然后报修，这样就至少一个下午不用干活了——我就曾经不止一次在树林里偷偷看到他们故意破坏劳动工具。后来，可能是偷懒的人太多了，院方就定了劳动工具坏了就要受罚，小组第一有肉吃的规定。”
我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这么说礼堂大厅里的钢琴也是你们故意破坏的？”
“那次是小呆淘气，晚上到大厅里去玩，不小心弄坏的，我已经骂他了。我希望你不要怪我们，看到那些孩子受罚，我也很难过。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我们想活下来。那个930509也是为了他自己生活得更好。在这个地方。你要理解他。”风长叹一口气：“而且即使是这样，我们还是吃不饱。所以小呆才会到你的房间里去找吃的，才会被你发现的。”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小呆突然看着我说。我摸摸他的头，心里酸酸的。
“刚才你说你发现了刘向勇和外面那个领导签的协议和他的账本，你把那些东西带出来了吗？”
风点点头：“这就是今天我找你的原因。我想让你带着这些东西离开这里，把这里的黑暗揭发出去，给这里的孩子们一条活路。”
“当初你逃到城里的时候怎么没揭发这件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