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告诉你了，邦布尔绅士，”太太回道，“我们不需要你来掺和。你真是太喜爱插手与你无关的事情了，害得你一转过背去，全院人都会发笑，整天你都像个傻瓜。你给我出去！”
邦布尔绅士见那两个穷老婆子大为开心，吃吃不停地笑，真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不禁迟疑了一下。邦布尔太太再也耐不住性子，拿起一盆肥皂水，朝他比划着，命令他马上离开，否则就让他那肥肥胖胖的身体尝尝肥皂水的滋味。
邦布尔绅士又能怎么样呢？他沮丧地左右看了看，便溜掉了。他刚走到门口，那几个女穷人的吃吃窃笑忽然化作乐不可支的格格声，真是刺耳。就是缺这个。他在她们眼里身价大跌。当着这几个穷光蛋的面，他丢失了人格、地位，从身为教区干事的壮丽巅峰掉进了妻管严的无底深渊。
“总共才两个月啊。”邦布尔绅士心情坏透了，“两个月。不出两个月以前，我不单单替自己当家，还为教区济贫院的每一个人当家，可如今——”
真是太过分了，邦布尔绅士照着替他打开大门的那个小孩就是一巴掌耳光，心烦意乱地走到街上。
他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开始缓解先前的悲愤心情，接下来这种感情上的变化又使他生出了口渴的感觉。他走过无数家酒馆，最后才在背街的一家酒馆前停下来。他从帘子上朝里边草草看了一眼，雅座里空荡荡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个顾客。就在这时刻，下起大雨来了。没有办法了。他走进酒馆，叫了点喝的，经过酒吧台，走进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个雅座单间。
坐在里边的那个汉子又高又黑，穿着一件宽大的斗篷，模样不大像本地人，从他那副略显憔悴的脸色和浑身的尘埃来看，仿佛是远道而来。邦布尔走进去的时刻，跟那人打了个招呼，那人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邦布尔绅士的傲慢本来就抵得上两个人，就算陌生人比较容易接近，他也未必赏脸，因此他只顾默默地喝着掺水杜松子酒，一边端足了架子看报。
说来也巧，就像人们在那种情形下走到一起常有的事一样，邦布尔绅士时时感到自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想偷偷看一眼陌生人。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刻，又都颇为尴尬地把眼光缩回来，因为他发现，陌生人在同一时刻也在偷偷地打量自己。陌生人眼光犀利，很有神，但却被一脸的戒心和猜疑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看着讨厌。邦布尔绅士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异乎寻常的表情，更加不由得手足无措。
就这样，彼此的眼光几度交锋之后，陌生人用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你从窗口往里边看的时刻，是在找我吗？”他讲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莫非绅士你是——”邦布尔绅士说到这里骤然停住，他很想知道陌生人的名字，满以为对方会说。“我看你也没这个意思，”陌生人动了一下嘴角，略微露出一点嘲讽的意味。“你不然也不会打听我的名字。你并不清楚我的名字。我可要劝你别去打听。”
“我不想冒犯你，年轻人。”邦布尔绅士大度地讲道。“你也没有冒犯。”陌生人说。这一番简短的对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僵局又一次被陌生人打破了。“我恐怕从前见过你。”陌生人说，“那时刻你穿着不一样，我只是在街上跟你面对面走过，但本该还是想得起来。你当过本地的教区干事，对不对？”
“我是当过，”邦布尔绅士多少有些吃惊，“教区干事。”
“就是嘛，”另一位点了点头，接过话题，“我那会儿看见你正担任那个差事。你如今干什么？”
“济贫院院长，”邦布尔绅士说得很慢，尽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免得对方生出任何不相称的热乎劲。“济贫院院长，年轻人。”
“不清楚你的眼光还是否老模样，只盯着自己的利益？”陌生人接着讲道，一边眼光灼灼地逼视着邦布尔绅士的眼睛，这句话问得对方愕然不解地抬起头来。“伙计，怎么答复都行啊。你看得出来，我相当了解你。”
“我想，一个已婚的男人跟单身汉一样，”邦布尔绅士一边答复，一边用手挡住亮光，把陌生人从头到脚看了一番，明摆着下不来台。“并不反对有机会的时候挣两个干净钱。教区职员薪水不高，因此不会拒绝任何一笔小小的外快，只要来路正当、规矩就行。”
陌生人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仿佛是说他没有看错人，接着拉了一下铃。
“再来一杯，”说着，他把邦布尔绅士的空杯子递给掌柜。“来杯又凶又烫的，你喜爱这样吧，我想？”
“别太凶了。”邦布尔绅士轻轻咳嗽一声，说道。“掌柜懂这是什么意思？”陌生人干巴巴地说。老板微笑退了出去，又端着满满一杯酒回来了，转眼间，邦布尔绅士刚喝了一口，泪水就涌进了他的眼里。“如今你听我说，”陌生人关上门窗，讲道，“我今天到这个地方来，正是为了找到你。有时啊，还真是鬼使神差，正当我满心想着你的功夫，你就走进我坐的这间房间来了。我想跟你打听点事，我不会让你白说的，即使不是什么大事。这点小意思你先收起来。”
说着，他很小心地把两个金镑从桌子对面朝同伴推过去，仿佛不期望让外人听见钱币的叮当声。邦布尔绅士翻来覆去查看了一番，见金币都是真的，才分外满足地放进背心口袋里。陌生人继续讲道：
“把你的记忆带回到——让我想想——十二年以前那个冬日。”
“时间不算短，”邦布尔绅士说，“很好。我记起来了。”“地点，济贫院。”
“好”“时间是晚上。”“对呀。”
“场面，那个破破烂烂的窝，管它在哪儿呢，一些个不要脸的骚货，她们自己常常都性命难保，健康就别提了——生下一些哭哭啼啼的孩子给教区抚养，把她们的丑事，妈的，带到坟墓里藏起来了。”
“我想，是产妇室吧？”邦布尔绅士讲道。陌生人讲得慷慨激昂，他有点跟不大上。
“对，”陌生人说，“有个孩子就是在那儿生的。”“有很多孩子。”邦布尔摇了摇头，有些泄气。“这帮该死的小鬼。”陌生人叫嚷起来，“我说的是其中一个，一个长相可怜巴巴，脸上没有血色的男孩，他在本地一个棺材店老板手下当过一阵学徒——我巴不得老板早就替他造好了棺材，把他装进去，再拧紧螺钉——据说他后来跑到伦敦去了。”
“哦，你指的是奥立弗、小退斯特。”邦布尔绅士讲道，“我当然记得他。没有一个小坏蛋有那么顽固的——”
“我不想打听他的状况，他的事我听得多了，”邦布尔绅士正准备一一历数不幸的奥立弗的罪过，陌生人没让他往下说。“我想打听的是一个女人，照看过他妈妈的那个丑八怪。如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邦布尔绅士有了掺水杜松子酒垫底，变得幽默起来。“那可难说了。反正她去的地方不需要接生婆，我猜想她是再没事情干了。”
“你是什么意思？”陌生人正经地问道。“意思就是她去年冬日就死了。”邦布尔绅士答复。听到这个消息，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没有把视线移开，但他的眼神却慢慢变得空蒙、迷惘，仿佛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他仿佛有点拿不准对于听到这个消息到底应该感到欣慰还是失望，但末了还是松了一口气，眼光也收了回去，说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说罢他站起来，像是打算离去。
然而，邦布尔绅士始终老奸巨猾，他马上看出，机会就在眼前，他可以从他内当家掌握的某种秘密之中捞到好处。老沙丽去世的那个晚上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那一天正是他向柯尼太太求婚的喜庆日子，经历的事情很多，他有充分的理由记起那个日子。即使太太从来没有向他透出口风说她是唯一的见证，他却听说了不少事，知道同那个在济贫院当护士的老太婆照料奥立弗·退斯特年轻的妈妈有关。他很快就记起了当时的状况，便神秘兮兮地告诉陌生人，那个鬼老太婆临死之前曾经与一位女士关起门来谈过，他有理由相信，那位女士能够对他想要打听的事情提供一点线索。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陌生人讲话时已经把戒心抛到了脑后，清清楚楚地表明由于这个消息，他惧怕的所有事情（且不管他到底怕什么）又都重新跃上心头。
“只有通过我。”邦布尔绅士答复。“什么时间？”陌生人风风火火地嚷道。“明天。”邦布尔说道。“晚上九点，”陌生人掏出一张纸片，在上边写了住址，“半夜九点钟，带她到我那儿去。我不用嘱咐你保守秘密了。这只会有你的好处。”
一番话后，他先朝门口走去，途中停了一下，结了酒账。他说了一句两人不同路，又提醒了一遍第二天晚上约定的时间。
济贫院院长看了一眼那个住址，发觉上边没写名字。此刻陌生人还没走远，他为了问个明白便赶上去。
“你想干什么？”邦布尔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那人骤然转过身来，说道。“你盯我的梢。”
“只问一句话，”对方指着那张纸片说，“我该去找什么人？”
那人答了一句，“孟可司。”便急急忙忙大步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