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堂与地狱
婚礼的第二天,家里人愿意那对幸福的人单独在一起多呆会儿,让他们晚一些起身,所以,房子里静悄悄的。来访和祝贺的喧闹声还没有响起。刚过中午,巴斯克臂下夹着抹布和掸子,正在收拾“他的候客室”时,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没有按门铃。当天,来访者这样做是知趣的。巴斯克打开门,见是福舍勒旺先生。巴斯克把他引进了客厅。客厅里乱七八糟。
“天哪,先生,”巴斯克注意到了客厅里的情形,解释了一句。“我们都起迟了。”
冉阿让问:“你的主人是否起床了?”“哪一位——老的还是新的?”“彭梅旭先生。”“男爵先生?”巴斯克站挺直了身子。
在仆人的眼里,身为男爵的主人,有些东西是属于他们共有的;爵位使他们感到得意。我们顺便提一下,马吕斯,他是一名共和国的战士——他的行动证实了这一点,而现在,他怎么会违背自己的心愿,做起一名男爵来?这个头衔曾引起家庭的一次小小的革命;现在,是吉诺曼先生坚持这一点。只是彭梅旭上校曾有这样一句话:吾儿应承袭我的勋位。马吕斯仅仅是服从而已。还有珂赛特的因素。她已是一名主妇,愿意做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又说,“我去看一看,告诉他福舍勒旺先生来了。”
“不,不要说是我。你告诉他,说有人要见他,同他私下谈谈。”
“啊!”巴斯克说。“要出其不意。”巴斯克又“啊”了一声。他去了。客厅里剩下了冉阿让一个人。
这客厅是乱七八糟的。仔细去听似乎还能隐约听到婚礼的那喧闹声。地板上散落着各种式样的花环和各种颜色的花朵。燃烧尽了的蜡烛在水晶吊灯上形成了蜡制的钟乳石。家具统统挪了地方。在几个角落里,三四把椅子彼此靠拢,围成一个小圈。欢乐还留着它的余声。过去了的节日还留有它的美感。椅子被拖乱了位置,花朵枯萎了,灯熄了,继吊灯光辉的,是射入的兴高采烈的阳光。
几分钟过去了。冉阿让呆在巴斯克离去时的地方,一动没动。他脸色惨白,眼眶因失眠而陷下,眼睛几乎看不见了。他的黑色服装上满是皱褶,表明他夜里没有脱衣。冉阿让垂着头,呆呆地望着脚下那块阳光刻画出的窗框。
门口有了声音,他抬起头来。马吕斯高昂着头进来了,脸上带着微笑,放射着无法形容的光彩,可谓春风满面,目光里也饱含着胜利的喜悦。原来,他也一夜没有睡。
“是您,父亲!”他见是冉阿让,这样叫道,“您这么早就来了,刚12点半,珂赛特还在睡呢!”
马吕斯称福舍勒旺先生为“父亲”,是他感到“无比幸福”的表现。我们知道,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和冷漠,接触时备感拘束。马吕斯的陶醉已使隔阂和冷漠消失,冰已融,雪已化,因此他和珂赛特一样,称福舍勒旺先生为父亲了。
他继续说着,心中有说不完的话。这是圣洁的、极度欢乐的表现。
“我见到您真高兴!您不知道,昨天您不在,我们感到是何等的遗憾!早安,父亲。您的手是不是好些了?”
马吕斯又继续说:“珂赛特非常爱您,我们一直在念叨您。您不要忘记,这里有您的房间。我们不再需要武人街了,是这样,再不需要了。当初,您为什么选那里?它丑陋不堪,一头还有一道什么栅栏,又冷,简直无法进去。您住过来吧,今天就来。否则珂赛特会不依不饶。您见过您的寝室了,靠着我们的房间,窗子朝着花园;门锁已经修好了,床铺已经摆好了,就等您来住了。珂赛特在您的床边放了一把乌德勒支丝绒的老式扶手椅。每年春天,在您窗前刺槐的花丛里,都会有一只黄莺飞来。过不了两个月,您就可以看见它了。它的巢就在您的窗外,靠左边,而我们的窝则靠您房间的右边。白天,有珂赛特的笑语,晚上,您就听它的歌唱。您的房间朝着正南方向。珂赛特会把您的书,您的《库克将军旅行记》,还有旺古费的旅行记,以及您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放在那里。我想,还有一只您一直珍爱的小提箱,我已经选定了一个体面的地方安置它。我们将共同生活。您会玩惠斯特纸牌吧?那就更使外祖父喜出望外了。我外出去法院,您就和珂赛特一起去散步,珂赛特搀着您的手臂,就和从前在卢森堡公园那样。我们决定了,要过得十分幸福。而这幸福需要由您来分享。啊,今天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先生,”冉阿让说,“我有事要向您申明。我曾是一个苦役犯。”
耳朵听起声音来有一个限度问题。这几个字——“我曾是一个苦役犯”,出自冉阿让口中,进入马吕斯的耳中,就超出了限度。马吕斯没有听到。他感觉到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但他却听不到那声音,因此,呆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和他说话的人神情骇人,他一直处于激动的状态之下,这使他一直没有发现,那面色是何等的惨白。
冉阿让解开吊着右手的黑领带,除掉包扎的布,露出大拇指,让马吕斯看。他说:
“我的手并没有受伤。”马吕斯看到了大拇指。
“我什么伤也不曾有过。”冉阿让重复了一句。手指上确实没有一丝伤痕。“你们的婚礼我不在场是恰当的,我做了努力,我装作受了伤,为的是避免签字,避免婚礼书上留下不生效的东西。”
马吕斯结巴起来说:“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冉阿让回答,“我曾被判过刑,干过苦役。”
“您让我发疯了!”马吕斯喊起来。“彭梅旭先生,”冉阿让说,“我曾在苦役场服苦役19个年头,因为偷窃。后来,又被判处无期徒刑,又因为重新偷窃。目前,我还在违反放逐令。”
马吕斯想否定,想逃避实情,想拒绝现实,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他屈服了。人处在这种情况下总是这样的。他感到,心头的丑恶在闪现;这是一个使他颤抖的念头。它在他的脑中一掠而过。他隐隐约约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会是丑恶的。“您是珂赛特的父亲,讲出一切!”他叫喊着。他边喊边向后退了两步,表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厌恶神情。
冉阿让抬起头来,显得尊严无比,顶天立地。“先生,您必须相信,我的话就是誓言,尽管法律不承认我们发的这种誓……”说罢,他停了一下,然后,以一种至高无上的同时又阴沉无比的权威口气慢慢说,重重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您要相信我!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不是珂赛特的父亲。彭梅旭先生,我是法维洛勒的一个农民,靠修树枝谋生,名字不是福舍勒旺,而是冉阿让。我与珂赛特毫无关系。您放心好了。”
马吕斯含糊地说:“有谁能够证明……”“我证明,既然我这样说了。”
马吕斯神情沉痛而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人如此镇静是不会撒谎的。
“我相信您。”马吕斯说。冉阿让点了点头,好像在表示知道了。他又继续说:“我是珂赛特的什么人?我是一个过路人。10年前,我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我疼她,这是事实。我老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因此,我疼爱这个孩子。一个老人,会觉得自己是所有孩子的祖父。我认为,您应该这样去思考问题。我还有一颗类似心那样的一件东西。她没有父亲,是个孤儿,她需要我。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爱她。孩子是那样的柔弱,不管什么人,即使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想到做他们的保护人。我对珂赛特尽到了保护人的责任。请您记下,它或许可以为我减罪。今天,珂赛特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们开始分道了。从今以后,我和她不再有任何关系。她是彭梅旭夫人。她已有了新的靠山。这对她很有利。一切如愿。您没有向我提60万法郎的事,我抢先想到了。那笔钱是我受托保管的。托我保管,我归还它。这就够了。别人不能对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这笔钱,说出了我的真名实姓。这就够了。我只想让您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人。”
冉阿让正面注视着马吕斯。此刻的马吕斯感到心乱如麻,漫无头绪。
“究竟是什么因素迫使您对我讲出这些话?”他叫起来,“您本可以保守秘密,既然没被发现,没被追究,更没被追捕……那是什么道理促使你泄露这个秘密呢?”
“为了什么?”冉阿让低声道,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回答问题。“不错,总有一个什么原因,使这个苦役犯来向您说:‘我曾是一个苦役犯!’是呀!这个原因说起来是很奇怪的。为了什么?为了诚实。您看,最痛苦不过的是我的心被根线牵着。而在人老了的时候,这些线就越发结实了。生命四周的一切都是可以毁掉的,而唯独这根线毁不掉。它牢不可断。假使我能除掉这根线,将它拉断,解开或者切除疙瘩,走得远远的,我就可以得救,只需离开就行;在布洛亚街就有公共马车;你们幸福了,我,离开了。您说得有理,我是一个蠢人,为什么不待下来?这很简单。您在您的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间寝室。您的外祖父巴不得我来陪着他,我们合得来。我们大家住在一起,同桌吃饭,珂赛特挽着我的手臂……彭梅旭夫人,请原谅,我如此喊惯了,我们同在一幢房子里,共用一炉火,冬天,我们围着火炉取暖,夏天,我们出去散步……这将何等愉快、何等幸福啊!”
提到“家庭”二字,冉阿让叉起双臂,眼睛盯着脚下的地板,好像要挖一个地洞,自己钻进去:
“可这不可能,一个家庭!我没有家庭。我不是你们这个家庭里的人。我不属于人类的任何一个家庭。在家庭的生活中,我是多余的。世上有的是家,但没有一个是我的。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过父母。当我某一天把这个孩子嫁出去的时候,一切就都完结了。我看到她幸福,看到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一个慈祥的老人,看到一对天使在共同生活,幸福美满,我便称心如意了。我当然可以说谎,瞒着你们仍旧当福舍勒旺先生不错,只要我不讲出来,一切都会照旧。隐瞒下去并不难。我曾整夜为此而苦恼。您让我说出秘密,为什么会来向您说这事。我曾整夜给自己寻找隐瞒下去的理由,我也给自己找到了这样的理由。是的,我努力地做过。但有两件事我做不到:我既没有把牵住我、钉住我、封住我的心的那根线割断,又没有,当我一人独处时,堵上那轻声向我说话的人的嘴。因此,今天早上,我便来向您承认一切。我只保留了一些涉及我个人的,与你们不相干的事。主要的东西您已经知道。因此我向您说明,我把我的秘密交给您,在您面前把我的秘密道出,并不是一件容易下决心的事。我斗争了整整一夜,啊!这一次不同于商马第事件。这次隐瞒自己的姓名无损于人。而福舍勒旺这个名字是福舍勒旺为了报答我的恩情而送给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它,在您给我的房中,我可以过得愉快,我不妨碍任何人,我将待在我的角落里。您有珂赛特,我也感到自己和她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一份幸福。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的确,除了良心之外,一切都让我感到快乐。但是,那样下去,我的内心却是黑暗的。那将是一种不美满的幸福。继续充当福舍勒旺先生,就要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起来。而在你们高兴的时候,我心里却揣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光明磊落,我却黑暗无比;那就是在不预先警告的情况下,我径自把徒刑监狱引进了你们的家庭。我让仆人侍候着,可他们一旦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大叫:‘多可怕!’我把手伸向您,您本是有权拒绝的,可我欺骗您,要您与我握手!在你们的家庭里,将是一位可敬的白发老人和一位可耻的白发老人在分享幸福;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的时候,在您的外祖父、你们小两口儿和我中间,我,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和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可与此同时,一心想的是,不要把我那可怕的井盖揭开。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把我这样一个死人强加给你们这些活人。我只是众人当中一个被压得最低的人,因而也就是一个最卑劣的人。我将每日里重复着这种欺骗!我将每日里都戴着这个黑暗的面具!每天每日,都要由你们分负我的一部分耻辱!使你们这些纯洁的人来分担!隐瞒算不了什么吗?沉默容易办到吗?不,这不容易。此情况下,缄默就是在撒谎。我将睡上欺骗之榻,我将把这一切就着面包吞下去。我如何面对珂赛特呢?我能用囚犯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吗?假使那样,我将是一个万恶的骗子!为了自己得到幸福?可我已无权得到它。我已经被拒于生活的大门之外,先生。”
冉阿让停了下来。马吕斯在听着。这种连贯的思想和悲痛是不能中断的。冉阿让讲下去,放低了语调。这已不是低沉的说话声,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声响了:
“您问我什么原因让我讲出这些来?您说我既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追究,更没有被追捕。但我暴露了。我被追踪,并且被捉住了!被谁?被自己。是我自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是我自己在拖着自己,是我自己在推着自己,是我自己逮捕了自己。我自己在执行。而当一个人自己捉住自己时,那他就真的逃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