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纷纷沿街朝舍伯恩家奔去,一路上高声呐喊,尖声嘶叫,疯狂得就像印地安人一样,一切都得给他们让路,不然就会被践踏成烂泥,那股子狂热看上去太可怕极了。在这帮人前面的娃娃们吓得尖声惊叫,四散逃窜。临街的所有玻璃窗户后面都挤满了女人们的面孔,所有树上都爬着黑人孩子,还有些怕事的男男女女躲在围墙后面观看,等到人群奔到他们附近时,他们就立刻散开,退得老远。许多女人和姑娘都很害怕,伤心痛哭起来。
人群奔到舍伯恩家的木围墙前面,人群挤得严严实实,嘈杂的人声让人头昏脑胀。那是个方圆二十英尺大小的小院子。不知是谁喊道:“把院墙推倒!把院墙推倒!”人们马上动手,砸的砸,拔的拔,撞的撞,围墙很快就被拆掉了,挤在前面的人群如同浪潮一样排山倒海般涌进去。
此刻,舍伯恩出现在他家小门廊的屋顶上。他手里拿着一杆双筒枪,神态镇静极了,一个字也不说。喧嚣声突然没了,人群开始退却。
舍伯恩依旧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站在那里,俯视着人群。这种情形让人难受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舍伯恩缓慢地扫视着大家,他扫视到的人都想表现出比他更坚强,全部试图用恶狠狠的眼光回瞪他,可他们不行,结果都把眼睛低垂下去了,表现得鬼鬼祟祟的。然后,舍伯恩突然哈哈大笑,那是一阵让人听了难受的冷笑,好像吃面包吃出沙子一样别扭。
然后,他开口了,语调缓慢,口气傲慢:
“你们这些人还居然想对人滥用刑法!真是可笑。你们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想要一个好汉的命!因为你们敢欺负个可怜、无助的过路女人,你们就觉得敢对一个好汉动手吗?你们想过吗,一个好汉就是落到无数个你们这种人的手里,你们也别想动他一根手指头——除非你们在背地里对他耍诡计。”
“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那点儿本事我早看透了。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在北方呆过多年,什么人没见识过?大部分人全是胆小鬼。北方佬全部任人欺负,回到家还向老天祈祷,但愿自己能像奴才一样低声下气。在南方,一个好汉自己在朗朗晴空下就能拦路抢劫整整一辆坐满人的驿车。报纸把你们说成是大胆的人,你们就自觉得比别人更勇敢,但是你们跟别人没有区别,丝毫也不勇敢多少。你们的陪审团怎么连个杀人犯也不敢杀掉?就因为他们担心那个杀人犯的朋友会对他们暏地里下手——那些人确实会那么干的。”“所以他们常常把犯人免罪释放掉,除非等个有点胆子的人领着一百个戴着面具的胆小鬼,趁天黑去对那个坏蛋用私刑。你们的错误在于没让个有胆子的人带着来,而且,你们也没等到天黑,还没戴上面具。你们中只有个有半个胆子的人——巴克·哈克尼斯,就在那儿——如果不是他鼓动你们来,你们根本就不会管这闲事。”
“你们本不愿意来。一般人谁想惹麻烦,冒危险。不过,如果一个有半点胆子的人——就像那边那个称作巴克·哈克尼斯的——喊上两句‘绞死他!绞死他!’你们就不敢后退啦,担心人们发现你竟然是个胆小鬼,因而你自己叫得更响亮一些,抓着那个有半点胆子的人的衣襟,跟着来这里来撒野,诅咒说要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最可怜的就是一帮虾兵蟹将,一支军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打仗并不是依赖自己与生俱来的勇气,而是依靠人多势众,凭着长官的激励。然而,一群连个头领也没有的乌合之众就更加可怜。听着,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一条道,就是马上夹着尾巴回家去,蜷缩进窝里去。如果还想对什么人下毒手,就得按照南方人的习惯等天黑了再干,一定要跟上个胆子大的人来,不要忘了要戴上假面具。现在,全给我滚吧——把你们那个只有半个胆子的人带走。”说完,他把枪向左手上一甩,拉动了枪栓。
人群突然如同退潮似的开始退却,马上朝四面八方散开,飞奔着逃走了,就连巴克·哈克尼斯也耷拉着头,跟在人群后面逃走,让人觉得卑贱可怜。我如果愿意的话,本来可以继续呆下去的,但是我不愿意呆着。
我走到马戏团那儿,在后面溜达,等维持秩序的人离去了,就从帐篷底下钻进场去。我手里有二十块金币,还有些零钱,可我认为还是省着些好,由于像这样离家在外,和一些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钱啦,因而多加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要是没有别的法子,我倒也不在乎花钱看马戏。
那可的确是个第一流的马戏表演。演员骑马入场的时候,简直是棒极了,他们全是一男一女成双成对骑马入场。男的穿着运动衫运动裤,没有穿鞋,也没有踩马蹬,他们的手放在胯上,模样轻松随便——足有二十位呢。每个女人的肤色都招人喜爱,真漂亮极了,如同一群实实在在的女王,她们穿的衣裳上都镶满钻石,一定能值几百万块钱。如此漂亮豪华的场面我还从来没看见过。然后他们一个个在马背上站起来,马就在圆形场地上奔跑,显得非常轻松、飘逸、优雅,男人们挺直腰杆,头部随着跑动上下起伏,看上去个头高大风度翩翩,高得几乎要探到帐篷的顶子了。女人穿的玫瑰花瓣一样的短裙在大腿周围柔和地飘飞着,如同一顶顶十分漂亮的花伞。
他们骑着马越跑越快,在马上表演各种动作,接着把一条腿伸向空中,然后又换上另一条腿。马的身子越来越倾斜,那个领班绕着场地中的柱子直转,挥着手中皮鞭发出噼啪的响声,口中喊着:“嗨!嗨!”躲在他身后的小丑不停地说着俏皮话。后来,马背上那些人全把抓缰绳的手松开,那些女人把手蜷起来放在胯上,男人全把胳膊交叉在胸前,马儿跑得都侧起身子来,简直是动人极了!最后,他们全从马背上跳下来向观众鞠躬,那种迷人的表情我还是头一次遇到,然后他们就欢快地跳跃着下场了,观众一起鼓掌,兴奋得简直发狂了。
整个马戏表演全部精彩极了,那个小丑从始到终都在搞笑,让人笑得肚子都疼了。那个领班刚想张嘴跟他说上句话,他马上就把等在嘴边的俏皮话甩出来和领班顶嘴,他讲的话实在太逗人了,天知道他怎么能想出如此多逗人的话来,而且是那么便当,脱口而出。如果换了我,一年也想不出如此多好话来。后来,一个醉汉也想走进场子里,他说是要骑马表演,自称可以跟他们骑得一样棒。他们和他争执起来,打算把他撵出去,但是他就是不干,整个演出停顿了下来。人们就冲他起哄,嘲笑他,这回可把他惹火啦,他气得在场子里又是跳又是闹。这一来大家也生气啦,很多人离开自己的凳子,向场子中间冲过去,口中大声喊着:“揍这家伙!把他赶出去!”有两个女人吓得惊叫起来。领班赶紧讲了几句话,说是希望观众不要乱,如果这个人保证不再闹事,如果他真的能在马背上坐稳,就让他骑骑马。大家都放声大笑,一致同意,这人就爬上马背。他一骑上马,那马马上就不老实了,撒开腿又是飞跑又是蹦跳,马戏团的两个人就拼命拉住马缰绳,想把马控制住,那个醉鬼死死抱住马脖子,马跳一下,他的双腿就甩到空中,所有的人乐得都站起来大嚷大叫,纵情大笑,结果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啦。马戏团的人费尽了力气,但是马还是挣脱了缰绳,绕着场地一圈一圈飞跑起来,那个醉鬼就拼命抱住马脖子,一会儿身子倒向这边,一条腿快要拖到地面上,一会儿又倒向另一侧,另一条腿几乎拖到地面上,人们乐得都要发疯啦。但是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好笑,看见他如此危险,我吓得直发抖。然而,不久之后,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并且把缰绳也抓在手中,只见他左右一摇晃,忽然跳起身来,甩掉缰绳站在马背上啦!那匹马也越跑越来劲,如同房子起了火一样。那人稳稳当当站在马背上,自如得如同一辈子从来没喝醉过一样。接着,他开始脱衣裳,一边脱还一边扔。他脱得非常快,把服装扔得满天飞,总共扔掉十七套衣裳。他最后露出了本色,是个高挑俊俏的年轻人,身上穿的是异常鲜艳漂亮的衣裳。他用一条皮鞭抽打着马,马跑得像一阵风一样。最后,他跳下马背,朝大家鞠了一躬,开心地跳着下场,进了化妆室。人们又惊又喜,打雷一样欢呼起来。那个领班这才觉得上了当,那种难为情的面孔大家从来都没看见过。实际上那是他自己班子里的演员。这主意实际上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同样上了当,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可不想当那个领班,即使给我一千块钱我也不愿意。我不知道是否有比这更棒的马戏团,反正我从来没见到过。无论怎么说吧,我觉得这表演已经相当好啦,以后无论在哪儿遇上,我都一定会光顾的。
那天晚上,我们也演出了,但是只有十二个人来看,门票刚够应付花费。他们总是嘲笑,把公爵气得够呛,戏还没结束,观众都走光了,只剩下个睡着的孩子没走。公爵于是说,这些阿肯色州的傻瓜根本看不懂莎士比亚,他认为他们喜欢的只是些低级趣味的东西——甚至连低级趣味也谈不上。他说,他能适应他们的口味。因而第二天早上,他搞到一些包装用的大纸和一些油墨,涂写了几张广告,在村子里到处贴上。海报上写着:
本镇法院大厅上演惊险悲剧“国王的豹驼”
又名“皇家奇兽”!!!由世界著名悲剧明星伦敦及欧洲大陆大剧院名演员小大卫·加里克!与老艾德蒙·基恩主演!只演三晚!
入场券每张五角。底下用最大的字体写着:妇女儿童不宜。
“看好戏吧,”他说,“如果那行字不能把他们吸引来,就算我没摸着阿肯色人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