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说:“……有一天,我靠在秘室的窗台上。我正在看书?啊!此时脑子里乱糟糟,记不清当时看得是什么了……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看了一眼。我目睹的——当然其他人也目睹了——那可不是供世人肉眼观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光明媚,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连上帝都会更喜爱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假如在他化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的儿女!她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了。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四周,思缀着金属饰片,在阳光下发着亮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挂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装扮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特别特别多亮晶晶的饰品,有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着腰肢,一会儿缠结一会儿松开,她的身体,美丽惊人。啊!那婀娜多姿的形体,有时在阳光下,更显得那样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迷意乱,激动万分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发抖,感觉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又停止了片刻,接着继续说:“既然丢魂失魄,我尽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前的这个女子,美妙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地狱,绝对不是用一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联想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阳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在燃烧似的。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陷阱,我再也不怀疑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正视姑娘,冷冰冰地又说。“我到如今仍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渐渐起作用,你的舞姿总是在我头脑中回旋,我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所有本来应该复苏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雪地里将要死亡的人,任凭风浪起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好像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淹没了。没办法,只得待在那里听完。我的脚像冰,我的头乱嗡嗡。最后,你也许可怜我啦,不唱了,消失了。那使人荡魄销魂的音乐回转萦绕,慢慢在我眼里和耳边消失了。我一下子瘫软在窗脚下,比倒下的石像还挺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让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但是,咳!我内心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再也不能直立起来。”
他又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是的,从那日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运用我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祭坛、工作、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满载欲情,万念俱灰地拿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时,其响声是那么的空洞!你可明白,姑娘,从那之后,在书本和我中间,总是浮现什么吗?是你,你的身影,是某一天从天上降临到我面前的那个婀娜精灵的形象。然而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上浮现的一团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回旋在我的脑海中,你的双脚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是谁,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尽善尽美的形象,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好把原来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来的印象的确叫我难以忍受。我到处寻找你,终于再见到你。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能永远都见到你。于是——在这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于是,我再也不能把握自己了。魔鬼绑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拴在你的脚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侍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到夜里,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魔了,更无药可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质疑的呢?听着,我曾盼望有一场审讯能使我逃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经魔住了布吕诺·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获救了。这我是清楚的。我下定决心,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却不当回事,依然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晚上,我试图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逮住了。不料来了那个晦气的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从此也就开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终,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清楚事情结果怎样,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时我认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了。我也模糊地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搞到手,我可以在监狱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监狱里是无法逃脱我的掌心的;你纠缠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缠绕你了。一旦作恶,就该把恶行做到底。半途松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顶峰,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能够在牢房的稻草上销魂荡魄,融为一体!”
“因此我告发了你。恰好就在那个时候,我每次看见你,都把你吓得失魂落魄。我策划反对你的阴谋,积压在你头上的风暴,从我这里发出。变成威胁恐吓,变成电闪雷鸣。然而,我还是犹豫不决。我的计划中有些方面太可怕了,连我自己也吓得后退了。”
“可能我本来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也许我丑恶的思想本会在我头脑中干涸而不结出果实。我原以为前进或者中止这起案件完全决定于我。可是任何罪恶的思想是不可祛除的,非要成为事实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认为万能的地方,命运胜过了我。唉!咳!是命运抓住你不放,是命运硬把你推到我偷偷设下的阴谋那可怕的诡计齿轮中碾得粉碎!……你听着,我马上就讲完了。”
“有一天,又是阳光明媚的另一个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着你的名字,呵呵大笑,眼神淫荡。该杀!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明白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儿:“啊。我的弗比斯!”“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
“不许提这个名字!晤!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葬送了我们!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你痛苦,是吗?你发冷,黑夜让你变成瞎子,牢房森严地包围着你,不过也许在你心灵深处还有点光明,尽管那只是你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爱情罢了!而我,我内心里是地狱,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参加对你的审讯,坐在宗教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下面有一个是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颤抖的罪人。你被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狼窝呀!……那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悄然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现场;我可以计算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并死去的脚,这只我感觉头颅被它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那可怕的脚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啊!苦命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想伤口还在流血。”
他扯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上好似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侧边有一道相当大的伤口,还未愈合。
女囚吓得忙退缩。“啊!”教士说道,“姑娘,心疼心疼我吧!你以为自己很不幸,唉!唉!你并不清楚什么才是不幸呢。咳,深爱一个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恶!却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鲜血、腑脏、名誉、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做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匐在她的脚下;只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却眼睁睁看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给予他的只是一件污秽的教士法衣,叫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妒嫉吃醋,怒气冲冠!目睹那使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细嫩的乳房,那在别人亲吻下颤动而泛起红晕的肉体!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胳膊,她的肩膀,梦想她蓝色的脉管,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折腾,竟导致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后果竟是让她躺在皮床上!唔!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铁钳呀!唔!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也比我有福气!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血管沸腾,心儿破碎,脑袋炸裂,牙齿咬住双手,这种刑责是什么滋味呀!好像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停地翻来覆去,倍受爱情、嫉妒和绝望的痛苦!姑娘,发点善心吧!别再伤害我,让我歇歇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请擦掉这汗水吧!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只手抚慰我吧!发发善心,姑娘,心疼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台阶的石级角上。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不再说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倒到她面前,喊道:“恳求你啦,你要是还有心肝,就别拒我门外!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说这个名字,不幸的人儿,就好像你用牙齿啃掉我的整个心肌!怜悯怜悯吧!倘若真的你从地狱来,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了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富具魅力!啊,说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个女人竟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同意!……噢!我们会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助你逃走,我们一起逃到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阳光最明媚,树木最茂盛、蓝天最湛蓝。我们相亲相爱,互相照顾,我们永远如饥似渴,渴望男欢女爱,永不停止地共饮这永不干涸的爱情美酒!”
她放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他的话说:“瞧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教士一下子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自己的手,最后,用一种温柔出奇的声调说道:“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快来!我们得快点。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知道吗?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你!噢,快跟我走。等到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怎么恨我都行。可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极刑!啊!快逃!宽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精神恍惚,要把她拖走。她直着眼睛呆呆看着他。“我的弗比斯到底怎样啦?”“啊!”教士叫了一声,松开她的胳膊。“您真铁石心肠!”
“弗比斯到底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遍。“他死了!”教士喊道。“死了!”她一直冷冷的,一动不动。“那么,您为什么要劝我活下去呢?”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像自言自语:“噢!是的,他一定死掉了,刀刃刺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全部力气都集中在匕首的顶端上!”
少女一听,像狂怒的猛虎似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走开,魔鬼!滚,杀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和他的血成为你脑门上一个永不磨灭的污斑!要我属于你,教士!休想!休想!我们绝无结合的可能,就是在地狱里都不行。滚开,该死的家伙!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轻轻把双脚从道袍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打开门,走出去了。
突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怕,暴怒,失望,连嗓音都嘶哑了,向她吼着:“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唯有水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