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无聊的晃荡和汩汩的水声使心情不好的克洛德心灵或多或少麻木了。船工已经走远了,他仍然没知觉地伫立在沙滩上,向前面看,也看不见什么东西,只见所有的都在摇曳,很恍惚,觉得一切全是幻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引起的疲惫,在精神上能有这样的结果,这倒是不常见。太阳已经快下山了。这正是暮霭苍茫的时候,一切都是白色的。在所有的白色之间,他的眼睛望着塞纳河的左岸,那里黑压压一大片黑影,感觉越远越稀薄,宛若一支黑箭直插天际的云雾。岸上满是房子,只看得见它们的轮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衬,显得更加黝黑。有些窗户亮起了灯火,稀稀落落的。在天空与河水之间,那恐怖的庞大方尖塔茕茕孑立,在那个地方显得好大,给堂·克洛德的感觉,好像一个人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下,看着巨大的尖顶在他的上方钻进了半明半暗的暮霭之中。然而,在这里却是颠倒的。河水倒映着天空,他脚下就显得更加深不可测。庞大的岬角,也如教堂的那个尖顶一般,大胆地刺入天空。这种感觉奇特但更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钟楼,其实斯特拉斯堡钟楼有两法里高,从未见过,巨大无比,高不可测,肉眼从未见过,宛若又是一座巴别塔。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轮廓弄成许多缺口的突出部位,很容易让人幻想到齿形边缘,都使人产生了幻觉。克洛德以为看见了,亲眼看见了,看见了地狱里的钟楼;他觉得那恐怖的高塔上闪烁着千百道亮光,如同是地狱里千百扇门户;高塔上人声鼎沸,喧闹不止,好似孤魂野鬼的喘息。他害怕起来,想捂住耳朵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而且迈着大步逃离了那让人恐怖的幻景。
但是恐惧在他心中。他回到现实中,看见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那是一群幽灵在他四周来来往往。他总是听到怪异的轰鸣声。有些奇特的幻象老是打扰着他。他看不见路上的一切,只看到好多模糊不清的事物纠缠在一起。在一个拐角上有一家杂货店,房檐四周按早先的风俗挂着许多白铁环,上面系着一圈木制假蜡烛,迎风相互碰击,发出呱达板似的声音。他认为听到了可怕的骷髅在黑暗里碰撞的响声。“啊,”他低声说道,“夜风吹得它们相互撞击,天啊!她或许就在他们当中!”
他真的害怕了,不清楚该往哪里走。又走了一会儿,他来到圣米歇尔桥上,一所房子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过去,透过很破的玻璃窗,看见一间肮脏的客厅,但是却让他陷入了回忆。客厅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红润的金发青年,正搂着一个袒胸露臂、不知廉耻的姑娘,还有一个老妇人,正在用颤颤的声音唱着一首歌。在那个年轻人嘲笑的空当儿,老妇人的歌词便传入了教士的耳朵。这些歌词很难懂,却令人毛骨悚然。
河滩,叫哟,河滩,在叫哟!我的纺缍,纺哟,纺哟,帮刽子手纺出绞索,他在那里打着唿哨。
河滩,叫哟,河滩,大叫哟。美丽的大麻纤维又细又长!到处散播死亡!到处都是死亡而没有希望,小偷不能偷来不能抢,美丽的大麻绞索长又长。河滩,叫哟,河滩,大叫哟!想看一看那风骚女人,吊死的样子,那些窗户就是眼睛。河滩,动哟,河滩,狂吠哟!
听到这歌声,年轻人笑着,玩弄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婆子就是法露黛尔,她是一个妓女;那个年轻人,正是他的弟弟约翰。
他继续观察,这幕景象同另一幕简直没有两样。他发现约翰走到房间的窗前,把窗户打开,朝远处那个码头一瞥,他听见约翰说:“我敢保证!这么晚啦,市民点上了蜡烛,悲悯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然后,约翰又回到那妓女身边,砸碎桌上的一个酒瓶,大声喊道:
“没有了,他妈的!我没有钱了!伊莎博,宝贝,我是不喜欢朱庇特的不包括他把你这一对白乳房变成两个黑酒瓶,让我每天都能从里面吮吸波纳葡萄酒!”听完这个下流的玩笑,那妓女放声大笑,约翰就走了出来。
堂·克洛德赶快扑倒在地,避免和他撞上,当面认出来。幸好街道幽暗,他醉醺醺的,他看到堂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上。
“喂!喂!”他说道。“这儿有个家伙今天过得不错呀。”
他用脚踹了下他堂·克洛德,他不出声。
“醉得像个死人,”约翰说。“哈,他可喝够了。他还是个秃子呢。”他弯下腰看看,又说。“原来是个老头儿!幸运的老头儿!”
接着,堂·克洛德就听见他一面走着,一面说:“反正一样,像我的副主教哥哥真幸运,又有学问又有钱。”这时堂站起来,一口气向圣母院跑去,他看到圣母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众多房屋中间的暗影里高高地矗立着。他一下子跑到教堂前庭广场,这时反而不敢走了,不敢望那绞刑架。“啊!”他低声说道。“今天,这里真的发生过吗?”
这时他才壮着胆子向教堂看去。教堂是一片漆黑,后面的繁星在天空闪烁。刚刚升起的一弯新月,这时候正好停在靠右边那座钟楼的顶上,恰似一只可爱的小鸟栖息在好像黑梅花状的栏杆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都常常带着他那间密室的钟楼的钥匙,于是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静得可怕。看见了四周投下来的大片阴影,发现早上举行忏悔仪式时挂的帏幔还在那里。巨大的银十字架还在灼灼发光,它上面有一些光点,恰似那坟墓般阴森森夜空的银河。唱诗班后面的那玻璃窗在帏幔上面露出它们尖拱的顶部,窗上的彩绘玻璃在月光下表现出黑夜的朦胧色调。副主教看到那些苍白的尖拱顶,认为看见了落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他闭上眼皮,等再睁开来时,感觉自己被一圈苍白的面孔在盯着。
于是他撒腿就跑,逃开了。他觉得一切好像在摇晃,好像都活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成了又粗又长的腿,使劲地踩着地。这座教堂变成了一头发热的大象,在那里气喘吁吁地走动,那巨大钟楼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装饰。
他变得如此疯狂,整个世界在他看来,都是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恐怖。
有时,他松了口气。在路过过道时,他发现从那里射出一道发红的亮光。他使劲朝它奔去,好像奔向天堂似的。本来那只是盏可怜的灯。他殷切地跑过去,希望从中找到一点爱心。祈祷书正打到《约伯》那块,他就专心地看了起来。“有灵魂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读着这些句子,他的感觉就像一个瞎子被棍子戳了一样。他两腿无力,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头里冒出一股股非常可怕的烟,仿佛他的头变成了地狱的一个烟囱。
有好一会儿,他就这样呆呆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就像是坠入了深渊,没有一点知觉。最后,他有了知觉,便想躲到钟楼里去,找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站起来,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祷书的灯拿走。这是一种不允许的行为,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便还是很怕,他用手里微弱的灯光,在这样的深夜里,一直登上钟楼的顶上,可能叫广场的行人看了,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些凉意,原来已经爬到了最高处。空气清冷,天空中飘浮着云朵,很好看。一弯新月镶嵌在云层中,就像一艘天舰。他低下头,向下远眺了一会儿,朦胧中,只见巴黎密集的静悄悄的屋顶,很多又挤又小,好像夏夜平静海面上荡漾的涟漪。
月亮投下微弱的光,让大地看起来一片灰色。这时教堂的子夜钟声响了。教士想起了那时,也是同样的12下钟声。他轻声自言自语道:“啊!她现在应该已经僵硬了!”
突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就在同时,他看见钟楼对面拐弯处出现了一个影子,是一个女人,不禁害怕了。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在咩咩地叫着。他壮胆看去,就是她。她充满忧郁。她和上午一样,只是脖子上再没有绳子。她自由了,她早已死了。她一身都是白色。
她看着天空,慢慢朝他走来。那只可爱的山羊跟着她。他一下子变成了石头,动不了了。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他就这样一直躲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一会走过来,感到浑身都凉了;如果她真的过来了,他肯定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了一会儿,也向黑暗里望了一望,但她并没有看见教士,便走过去了。他好像觉得她的确有些变化,透过她的衣服,他看见了月亮,还感觉到了她的呼吸。
待她走过去,他也走了,脚步慢得与她一样,他感到自己也就成了幽灵。他魂不附体,头皮发麻,手中依然提着那盏灭掉的灯。就在他走下那的楼梯时,他清晰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我看到了灵魂,我听见细小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