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墙!”特里斯丹下令。如果凿一个够大的墙洞,就需要把窗洞下面的基石挖掉一块。鹤嘴镐和撬杠的声音听得很清楚,这是在挖她那堡垒的墙脚,母亲不禁怒吼一声,令人毛骨悚然,随即急得在洞里直跺脚,快如旋风,这是类似野兽长久关在笼子里才能形成的习性。她什么也不说,双目灼灼发光。那些兵卒个个心底里硬如钢铁。忽然,把那块石板抓起来,大笑一声,双手举起,向挖墙的兵卒狠狠砸去。但由于双手发抖掷歪了,没砸到任何人,石板骨碌碌直滚到特里斯丹马脚前停住。她气得紧咬牙关。
这时候,太阳虽还没有出来,天已大亮,柱子阁有那些残旧虫蛀的烟囱,被朝霞的玫瑰色染了一遍,也显得美丽了。人们大清早就起来了,耳聪目明,现在正是他们推开屋顶上天窗的时候。河滩广场上开始时有几个乡下人,还有几个骑着毛驴去菜市场的水果商贩成帮结伙走过。他们看见老鼠洞周围聚集着那队兵卒,不禁停下了一会儿,惊奇地端详了一下,随即径自走了。
隐修女来到女儿身旁坐了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面前,目光呆滞,听着一动也不动的无辜孩子一再呢喃念着:“弗比斯!弗比斯!”拆墙似乎在继续。随着它不断的进展,母亲忽然地往后直退,把女儿越搂越紧,直往墙壁上靠。突然,隐修女看见那块石头(因为她一直守望着,紧紧地盯着它)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丹鼓动挖墙人的声音。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心力衰竭的隐修女又振奋起精神,大叫起来,说话的声音一会刺耳如同拉锯声,一会儿结结巴巴,仿佛嘴上储藏着万般的咒骂,一齐同时喷发出来一样。只听见她喊叫:“嗬!嗬!嗬!你们坏透了!你们是一帮强盗!你们确实要绞死我的女儿?跟你们说,她是我的亲骨肉!噢!一群胆小鬼!噢!一帮刽子手走狗!猪狗不如的兵痞!杀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你们想抱走我的女儿吗?那个仁慈的上帝,到底在哪里?”
于是她像豹子一样趴在那,口吐白沫,目光恍惚,毛发倒竖,愤怒地冲着特里斯丹狂吼着:
“过来吧,过来抓我的女儿吧!我对您说了,她是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听清楚吗?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孩子是意味着什么?唉!你这豺狼,难道你没有亲你爱你的母亲吗?难道你从来没有孩子吗?如果你有崽子,你听到它们哀哭时,难道那么无动于衷,不觉得肚子里在难受吗?”
“再使点劲儿撬下那块石头,它已经松动了。”特里斯丹说道。
好几根撬杠发力掀起那块沉重的基石。我们提到过,这是保护女儿的最后屏障。她扑了上去,使劲想顶住,用指甲抓紧那块石头,但是这是一块巨石,又有六条汉子死劲撬着,她怎么抓得住,一脱手,巨石沿着铁撬杆慢慢滑落到地上。一看见人口已打通,母亲干脆横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堵在缺口处,双臂扭曲,头把石板撞得直响,嗓门由于精疲力竭而变得嘶哑,喊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可以了,去抓那个少女!”特里斯丹说道,还是不动声色的表情。母亲瞪着兵卒,看起来叫人毛骨悚然,他们宁肯违抗命令,也不想涉险。
“怎么啦!”特里斯丹嚷道,“亨利埃·库赞,你上!”并没有人出列向前。
特里斯丹骂道:“混蛋!还算是武士!连女人都怕!”
“大人,她还算是个女人吗?”亨利埃说道。“她长着一头狮鬣!”又有一个人说道。“够了!”特里斯丹又说。“洞口足够大,三个人一起进去,就像攻打蓬图瓦兹时的前沿突破一样,赶快了结,该死的穆罕默德!谁先落后,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巡检和母亲都逼视着他们,兵卒们夹在中间,不知所措,终于横下心来,向老鼠洞进发。
隐修女见这样子,突然跪了下来,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两只擦伤的瘦手立刻又垂落在大腿上。于是,那夺眶而出的泪水,一串串的泪珠顺着面颊的皱纹扑簌簌往下直淌,就像堆积河床的湍流一样。终于,她开口了,她的声音那样哀婉、温柔、顺从,那样令人心酸,连特里斯丹周围那些人肉都敢吃的老捕快听了,都止不住地抹眼泪。“各位大人!各位刑警先生,请听我说!这件事我一定要向您倾诉。这是我的女儿,知道吗?是我从前失去的亲骨肉!请听我说吧。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你们想想,诸位刑警先生我是很熟悉的。从前,因为我生活不检点,孩子们常向我扔石头,那时候刑警先生们都很照顾我。你们知道吗?当你们了解底细以后,你们会把我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我是一个无辜的卖身女子。是吉卜赛女人偷走了她。我甚至把她的一只小鞋整整珍藏了十五年。喏,就是这只鞋。她那时就这样小的脚。你们可能知道兰斯,听说过花喜儿、苦难街的事。那就是我。那时候,你们还年轻,处于大好时光。那时的生活过得多么快乐啊。你们可怜可怜我,你们会的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赛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儿,一直藏了她十五年。我过去一直认为她死了。您看吧,我的好人们,我还误认为她死了呀!我在这里煎熬了十五个年头,就在这地洞里,冬天都没有一点火星。这,可艰难呀!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祷告上苍,慈悲的上帝还是听到了。昨天晚上,上帝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啦。这真是上帝慈爱的奇迹呵!我的女儿还活着。你们不会抓走她的,我可以相信。再说,如果换上我,我立刻答应,可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啊!她太年轻啊,让她重新生活吧!……她有哪里得罪你们呢?一点也没有。我也没有。我只有她这个亲人了,我已经老了,她重返我身边,这是圣母恩赐给我的幸福,你们如果能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那就多谢啦。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是大好人!你们本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现在你们清楚了。啊!她是我的心肝呀!巡检大老爷,我的肺腑被捅上一个大洞我也情愿,却不愿看见她手指头擦伤一点皮!看您的面容是个亲切的大老爷!我对您说的这一切,已经向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您解释明白了,难道还会有假吗?啊!您也有母亲,大人!您是长官,就祈求您留下我的孩子吧!您看,我跪在这里向您请求,就像祈求一个耶稣基督那样!我并不向其他人祈求什么,我是兰斯人,各位老爷,我有点儿田产,是我的舅舅马伊埃特·勃拉东留给我的遗产。我并不是叫花子。我不要任何东西,只要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保留啊!仁慈的上帝是万物主宰,把孩子还给我是天意呀。国王!您说王上!就是把我的小女儿杀了,这也并不能给他带来许多乐趣!而且国王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她既不是国王的!也不是您的!我愿意走开!我们愿意远离!就算我们离去,不过是两个过路的女子,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就让她们过去吧!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都是最好的人,刑警老爷们!我喜欢你们大家。你们一定不要抓走我的爱女,那是不仁道的!难道这是完全做不到的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势和声调,她如泣如诉的倾吐,合掌扭手的动作,强忍悲伤作出的微笑,泪光点点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辛酸的叹息,撕心裂肺的痛哭,还有颠三倒四和语无伦次的诉说,所有这些,我们不想再说了。她不再开口了,特里斯丹皱着眉头,那却是为了遮掩他虎视眈眈的眼睛中转动着的一颗泪珠。很快他克制了这种一时的软弱,口气生硬地说了一句:“这是国王的旨意。”然后,他俯身凑近了亨利埃·库赞的耳边,低声说道:“抓紧结束!”这位威风凛凛的巡检或许感觉,连他自己也心软了。这个刽子手和捕快们拥入小屋里。母亲没做一点儿的抵抗,只是爬到女儿身边,奋不顾身扑上去。埃及少女发现兵卒走近来,她在死亡的恐惧中振作起来,高喊:“妈妈!我的妈啊!他们来了!你要保护我呀!”其声调的悲怆无法形容。“来了!我的心肝宝贝!妈来保护你!”母亲回答,尽管声音微弱,还是一把将她紧紧搂住,拼命吻她,将她全身吻遍。母女俩就在地上躺着,母亲覆盖着女儿,这种情景,真是催人泪下。
亨利埃·库赞伸手抓住漂亮少女肩膀下面,把她拦腰抱起。她一接触到这只手,“呃”了一声,便昏了过去。刽子手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淌,一大滴一大滴地滴落在少女的身上,他要把她抱走,拼命想把她和她母亲拉开,可是,母亲可以说双手紧扣住女儿的腰间,那样紧紧地抱着,要离开她是不可能的。亨利埃·库赞只得把少女拖出洞穴,把少女身后的母亲也顺带着拖了出来。母亲一样也紧闭着双眼。
这时候,东方升起了太阳,广场上已围了一大群人,远远看着这边在石板地面上拖着什么东西向绞刑架的方向走去。这是特里斯丹施刑的方式,他有一种嗜好,看热闹的人不许挨近。四周的窗户一个人也没有。只是远处能望得见圣母院钟楼顶上一个可以俯瞰河滩的窗口,在晨曦的映衬下,有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影,好像在向这边眺望。
亨利埃·库赞把母女俩拖到绞刑架脚下站住了。心生怜悯之意,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把绞索套在少女那让人仰慕的脖颈上。无辜的孩子一触到那可怕的麻绳,抬起眼睛,看见石头绞架在头顶上方伸着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不!不!我不要!”母亲的头一直埋在女儿的衣裳里面,吓得没了魂,一声不响;只看见她浑身直打哆嗦,只听见她拼命吻她的孩子。刽子手乘机连忙松开母亲死命抱住女犯人的胳膊。可能因为扛上肩,可能因为心情绝望,她就这样听凭刽子手摆弄。于是,刽子手把少女扛上肩,这可爱的人儿,身子叠成两截,垂落在刽子手那宽大的肩头上,然后,刽子手沿着梯子向上爬去。就在这时候,蹲在石板地上的母亲一下子圆睁双目,神色可怕,一声不吭,陡然腾身跃起,如同猛兽扑食,向刽子手猛冲过去,把他的一只手狠狠咬住。真是快如闪电。刽子手痛得使劲大叫。人们跑上前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那只血淋淋的手从母亲的牙齿中间拽了出来。她一直没有再出声。人们狠狠推开她,只见她的脑袋耷拉着,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拉起她来,她又倒下。原来她已经死了。
刽子手一直没有松开那个姑娘,接着又攀着梯子继续爬上去。